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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心语║冲突迭起,意蕴深远——《红楼梦》第三十回赏析

 昵称37581541 2021-11-26

  作者:刘莉莉  

《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作者充分展开描写了盛夏时节贾府众人的居家日常,看似平淡无奇,细品却意味深长。在舒缓从容的氛围中,本回发生了三次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宝钗反讥宝黛,王夫人怒逐金钏儿,宝玉误踢袭人。三次矛盾脉络分明,各有侧重,其行文气势,百转千回,来如疾风,雾起云涌;去如闪电,转瞬即逝,让人难以捉摸,却又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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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之一:金玉与木石的碰撞

《红楼梦》第三十回开笔即写到一次人物冲突,这次冲突是借戏文《负荆请罪》展开的,且看原文: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1]



《负荆请罪》这节内容,宝钗的讥讽直指宝黛二人,是前八十回唯一一次宝钗明确表示对宝黛的不满,也是前八十回中三人唯一一次公开发生的矛盾冲突。三人的冲突源于何种矛盾?而这种矛盾的构成又是如何演变的?

回顾前情,在上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宝黛二人因清虚观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而角口,引发了一场宝玉砸玉、黛玉绞了玉穗子的风波。说到底,这场风波还是因为宝玉的婚姻而起,这里面包含着宝黛之间对情的很深的纠缠和煎熬。宝黛二人用情至深,却因“金玉”之说,而互相试探,互相猜疑。不能言明,却又百般试探,如此一来,总会产生矛盾。因而“原本是一个心”的宝黛二人,“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矛盾发展至顶点,必然产生冲突,而冲突一旦暴露出来,反而更容易解决矛盾。贾母的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也就成为化解此次矛盾冲突的灵丹妙药。他们俩听到之后,深受触动,“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虽然“人居两地”,却“情发一心”,似乎一下参透了爱情的真谛。然而,这场风波把只属于宝黛两个人之间的缠绵情感,从私密转为公开。因此在众人面前,宝黛二人有些羞怯,也有些难为情,这些都被心细如发的宝钗尽收眼底,也让宝钗本来波澜不惊的心灵泛起了微波。

所谓越忙越乱,本就不自在的宝玉,忙中出错,唐突的把宝钗比做杨妃,一句话彻底触怒了宝钗。宝钗一反常态,犀利的回怼:“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一贯含蓄浑厚的宝钗为何发怒回怼宝玉,难道仅仅是由于宝玉的一个有失礼貌的比喻吗?

诚如刘梦溪先生所析:“宝黛吵架又自行和好,贾母着急埋怨,凤姐专程说合,这一系列故事,早已弄得满城风雨,宝钗内心不免有被边缘化于局外的感觉。贾母、王熙凤在贾府是何等地位,何等分量,宝钗心中最有成算。然而代表贾府权力中枢的这两位最重量级人物,却在为宝黛的爱情纠葛焦心操劳。那么薛宝钗呢?前两天元妃送礼物还把她置于与宝玉同等地位,怎么今天就引领众人转移重心?难道元妃的用意你们不清楚吗?这第三十回的回目,上联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般理解是'敲’宝黛两个人,故曰'双敲’。但贾母、王熙凤也都在现场,至少可以理解为,宝钗发作的严厉言辞,也同时是说给贾母和凤姐听的,告诉他们,我薛宝钗也不是好惹的,你们不要不分轻重,顾此失彼。”[2]

对于面有得意之态,想趁势取笑的黛玉,更增加了宝钗情绪失控的筹码,一句“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让宝钗抓住机会,借戏讽人,毫不留情地直指宝黛。所以宝钗讥讽的“负荆”之人正是宝玉,而“请罪”之事,正是宝玉主动找黛玉求和这件事。此时,宝黛钗三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矛盾冲突也呼之欲出。而这种矛盾冲突的插入,不仅是为了设计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是为了刻画人物的鲜明个性。

在前文中凤姐把戏子与黛玉作对比时,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在后文中黛玉借《男祭》讽刺宝玉,宝钗依然“不答”,为何此处一向性格平和稳重的宝钗,突然一反常态呢?究其缘由,还是一个“情”字在作怪,也就是“金玉”之说纠葛于其中的缘故。

这又牵扯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就是宝钗对宝玉是否有情。

宝钗最大的特点便是严于律己,且“知书识礼”,处处以“三从四德”等规范约束自己的言行,甚至思想,都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大家闺秀,她就是这样一个尊“礼”为上的人,一切行为恪守于“礼”。因此宝钗对于自己的情感,是有所压抑,有所隐藏的。但曹雪芹描写人物,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冰山一角,为人物的形象添上最重要的一笔渲染。所以书中虽然对于宝钗失态的描写次数虽然不多,但也足以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除去本回借戏曲“机带双敲”,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送药时的“欲言又止”、第三十六回宝玉午休时坐在旁边“代刺鸳鸯”,都是宝钗这个人物“真情”流露的描写。虽然这些情节很短小,犹如蜻蜓点水一般,但却是宝钗这个人物塑造以及“金玉良姻”的设计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笔者认为宝钗对于宝玉是有情的,只是这种情愫在宝钗的自我压抑之下,比较模糊,比较疏淡,看上去了无痕迹。但也正是这一点了无痕迹的情愫,引起了“机带双敲”的反讥。

这次冲突表象给人的感觉是宝钗对宝玉冒犯的反击,而表象之下所隐含的,恰是金玉与木石的冲突。面对宝黛感情在一次次试探口角中逐渐升温,宝钗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即使有元春的端午赏赐,即使有“金玉”的舆论支持,她却始终不能真正介入到宝玉的情感世界。或许她并不爱宝玉,但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使她有种无法参与入局的落寞之感。而在宝黛二人的情感之中,“黛玉都占据主动权,她吃定了宝玉。不管有理无理、有事无事、急与不急,恼与不恼,宝玉都会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欢喜悲愁”[3]。虽然宝钗在贾府几乎得到了上下所有人的认可。但唯独贾宝玉,这个贾府的中心人物,贾府未来的继承人,却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他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却始终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多多少少总会让宝钗有些不甘心。尤其当宝玉和黛玉因为琐事而不断角口,不断缠绵之时,无能为力的她,这种情绪就更加明显。所以,当黛玉面有“得意之色”时,她实在不能隐忍下去。言为“心”声,讥讽宝黛似李逵般“负荆请罪”,也是表达宝钗对宝黛二人之间不断纷争的一些不满情绪。

王熙凤是个聪明灵透之人,宝黛钗之间的微妙转变,她已然觉察,于是巧妙的用“生姜”的笑话为矛盾冲突的双方打圆场。宝钗还是很有涵养的,她的情绪也在瞬间调整为往日的“平和宽厚”,“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就在矛盾双方的冲突和较量,经过层层铺垫发展到一个剧烈阶段的时刻,作者则用淡淡一句:“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言语的具体意涵可能众人未必都听明白了,但宝黛吵架、贾母着急、凤姐说合、宝钗大怒,这些个故事梗概,众人没有一个不清楚的。甚至宝钗发作的真正原因,众人也是一个个心知肚明。大观园里的人物,岂有等闲之辈!只不过作者用笔含蓄,不肯完全点破。但细味'付之流水’一语,实包括无法制止其流布的意思。”[4]

潮起潮又落,这次矛盾冲突借一出戏曲引出,又在不经意间悄然消散,曹雪芹处理的收放自如,直入臻境。但木石与金玉的矛盾,并未因这次的冲突而有所消减,在后文贾府内外各种纷杂的情况下,只能是愈演愈烈,无法调和,并最终转化为人物命运的悲剧。黛玉爱情至上的梦想破灭,宝钗举案齐眉的追求也化为泡影,位于矛盾冲突中心的宝玉,在一切都不能如愿的情况下,勘破人生,悬崖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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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之二:常态与非常态的交错

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薛宝钗说“姨娘是慈善人”;贾母看她“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刘姥姥眼里,王夫人未出阁前“不拿大”“会待人”“着实响快”,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

作者也认为“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且“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她的房间设有“佛堂”,闲来无事,就会吃斋念佛。就像让贾环抄录《金刚咒》,也是为了唪诵《金刚经》后所附的咒语来消灾祈福的。

所有这些信息,集中在读者眼里之后,就形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的王夫人。

但是在这个处处鸦雀无闻的夏日午后,王夫人的一巴掌,太突然了,其速度,其威慑,其令人为之震动,与探春的那一巴掌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这一巴掌与王夫人的一贯为人处世的作风,实在是相去甚远。

所以,这一巴掌,让宝玉猝不及防,更让金钏儿瞪目结舌。“啪”声响起,宝玉“惊魂未定”;逃遁之后,宝玉却又很快“抛之脑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不曾预料到,也不可能预料到。“宽仁慈厚”的母亲,“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的母亲,竟然狠心将服侍了她十几年的贴身丫鬟,毫不留情地撵逐出去。

这样的王夫人,太反常态了。她认为金钏儿所行乃“无耻之事”,而这正是她“平生最恨者”。可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金钏儿与宝玉调笑,主动方是宝玉,而非金钏儿。而宝玉的行为,是他这个“富贵闲人”最常态的行为了。她自己的儿子,她不了解吗?

那么,贾宝玉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何其芳先生曾经指出宝玉这个典型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多情”。但宝玉的“多情”,不是西门庆式的兽性占有,甚至也不是纳兰容若那种“多情”,宝玉的“多情”中更多的成份是“敬”。鲁迅先生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惟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其把身边每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包容在自己的关心牵念当中,这就叫做“爱博而心劳”。虽然,宝玉的“爱博而心劳”主要针对青春女性,但鲁迅先生之所以用“爱博而心劳”来概括宝玉这个典型的独特性,并不仅仅是因为贾宝玉生长在少女群中,对这些少女多有眷爱。而且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宝玉的爱并非只是男女之爱,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对周围不幸者的爱。所谓“爱博”即“博大的爱”,应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这种“爱”是广义的,包括亲近、爱惜、尊重、同情、怜悯等等,其二,这爱所及的对象更为广泛,不限于黛、钗、湘,也包括晴雯、金钏、紫鹃、鸳鸯、平儿一干人和更加低贱的小丫头子、伶人等等,甚至那飘飞的落花,枝头的青杏,天空的飞鸟,水中的游鱼,他都会用心体察。惟其“爱博”,所以“心劳”。

宝玉有一颗赤诚而敏感的心,周围人的不幸、苦痛、磨难、夭折,在他这里随时都能激起回响。在他眼里心里,人只有真假、善恶、美丑的划分。所以他比所爱者本人还要操心,还要忧深虑远,自然是“忧患亦日甚矣”,宝玉就是这样的“爱博而心劳”。这也是为什么贾宝玉被作者视为千古情痴。他的一生为情而活,为情而喜,为情而悲。但是他“情”是博大而深厚的,有着“情不情”的博爱特色,世间凡是美好的事物都能引起他的欣赏之情、爱慕之心。被称为“无事忙”的宝玉,其实时时刻刻在忙碌着,他为人担忧、替人充役、代人受过,这类事例在宝玉的日常生活中简直俯拾皆是,如惜香菱借石榴裙、怜龄官提醒其避雨、为探春替彩云瞒赃、庇藕官怒斥夏婆子、哄玉钏尝莲叶羹、着小厮为栊翠庵提水……等等,宝玉对她们是哀,是怜,又是爱。这样的情节,在书中可以说俯拾即是,其实都是作者在一次次,一层层的为贾宝玉的“情不情”做以深入刻画。

贾府众人对于贾宝玉这些种种不合时宜的行为是不解的,最疼爱他的贾母,“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他们虽然不解,但也已司空见惯,就像以往他吃金钏儿嘴上的胭脂,摩挲鸳鸯白腻的脖颈,对着宝钗的“雪白一段酥臂”也曾动了羡慕之心,大家也都没人太在意,也不曾计较许多,不过认为他是个“呆子”罢了。

但这一次,他与金钏儿的调笑,却在不经意间触怒了王夫人,引发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矛盾冲突。在宝玉和金钏儿看来,他们的顽笑话,不过与往常一样。但他们认为的“常态”,却被王夫人的“反常态”彻底粉碎,一记耳光,不仅打蒙了金钏儿,也让素日在母亲跟前涎皮赖脸的宝玉,惊慌失措,“一溜烟”的落荒而逃。或许,他以为他的离去,会平息母亲的怒火,会让这件事有所消解,让王夫人和金钏儿这对主仆在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修复如初。但他万万不曾料到,王夫人不依不饶的把金钏儿赶出了贾府。性格倔强刚烈的金钏儿,如何能够忍受如此屈辱之事?她必然自证清白,但这种投井而亡的自证之法实在过于惨烈,无外乎作者用“情烈”来形容她了。

王夫人撵逐金钏儿的原因,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宝玉的所谓“常态”行为,已经让王夫人多有不满,前文刚刚和黛玉吵闹的全府上下沸沸扬扬,这里又与金钏儿做出如此行为,自然而然引起了王夫人的“非常态”举动。宝玉的“常态”与王夫人的“非常态”,两相交错之间,凸显了他们母子之间不同的价值观。相较于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王夫人与宝玉的母子关系一直是比较亲密的。因而这也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次母子之间的直接冲突。

王夫人与宝玉之间的这次冲突,其实还隐含了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嫡庶矛盾。金钏儿一句“你忙什么……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就牵扯出了贾环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王夫人不一定认同贾母所说的:“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是人都打这么过的”。金钏儿的言语,或者让王夫人想起了丫鬟时期的赵姨娘,继而担心金钏儿会成为宝玉身边的另一个“赵姨娘”。所以,王夫人此时所恨,不仅仅是金钏儿“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更是感觉到贾宝玉与贾环一样,与金钏儿有了贾环与彩云类似的行为。虽然这个“行为”恐怕王夫人自己都不知晓是什么,但就是金钏儿的这句话,足以激怒王夫人,因而认为此时的贾宝玉正在走年轻时期的贾政一样的路。每日面对着粗鄙愚昧却又爱搬弄是非的赵姨娘与“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经过了灯油烫坏宝玉的事情,“深受其害”的王夫人,还如何能够继续容忍?而爱子心切的王夫人,又怎会忍心责难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子呢?所以,也就只能用小丫鬟金钏儿做法了。金钏儿也就无意间成了王夫人与宝玉之间矛盾冲突无法调和的牺牲品。这是一种矛盾冲突在重要人物之间间接体现的手法,曹雪芹却运用的浑然天成。最终与宝玉发生调笑的“金钏儿”被撵逐,而和贾环不清不楚的彩云,王夫人却视若无睹。这里面所隐含的嫡庶之间尊卑的不同,被曹雪芹用“不写之写”的手法,一带而过,轻轻抹去了。

总之,金钏儿被撵逐这件事,从多个层面体现了王夫人与宝玉,王夫人与赵姨娘,贾宝玉与贾环,母子与嫡庶之间的几重矛盾,明暗交迭,错综复杂,相互冲击,在王夫人的思想中,形成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叠加效应,犹如一股涌动的暗流,直扑王夫人,让她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但恐怕王夫人本人也未能预料到,性格刚烈的金钏儿会用投井的决绝来做出反抗。所以,冲动之后冷静下来的王夫人,对金钏儿之死还是深怀愧疚的。她先是独自一人坐在房内垂泪,后又向宝钗诉说心中的不安,最后赏了白老媳妇五十两银子,另外拿出宝钗的两套新衣服给金钏儿做殓葬妆裹。后文中把金钏儿的份例银子给了玉钏儿,也是说明王夫人对金钏儿之死依然是于心难安的。但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金钏儿之死,成为宝玉挨打的前奏,低沉有力,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直至让宝玉在劫难逃,大承笞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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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之三:隐忍和爆发的互衬

风云突变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前一秒还如惊弓之鸟的宝玉,后一秒已经恢复他“富贵闲人”的本色,无聊的在大观园四处游荡,只看到:


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如此美好的时刻,美好的景致,合当配以美好的人事。就在大观园那一片繁茂的蔷薇掩映之下,一阵“哽噎之声”,吸引了宝玉,再次挑起了他的好奇心。至此,仓惶与静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王夫人那一巴掌不曾打响过,宝玉还是那个对一切美好都着迷的孩子。

宝玉眼里的龄官“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那一笔笔的“薔”字,写的是笔画,流露出的却是深情,枝头蔷薇怒放,心头蔷字刻骨,此情此景,唯美幽怨,而龄官的“痴”,偏偏让“痴”宝玉看到了,也看懂了。所以,他才会有“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的感慨。龄官那“说不出来的大心事”,像极了林妹妹的“无语凝噎”,都是一样的心事;龄官的“痴”,也是与林妹妹一样的“痴”,它们同有一种痴迷本性却不自知的深沉。也就在这一刻,宝玉与龄官产生了共情。龄官和黛玉她们这样的心事,宝玉自己也有,这样的心事包含着无法诉说的苦闷,无法排遣的郁结在这些青春的生命之中,怎一个“熬煎”说得了!

正在宝玉为这个龄官无限惆怅的时候,一场骤雨悄然而来,唰唰的登时打湿了龄官的纱衣裳。满心怜爱的宝玉,当真痴在其中,只是提醒龄官:“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却不曾感知自己的衣服也被打湿了。宝玉这种忘我利他的精神,是他的独特之处。但宝玉在龄官面前,是谨慎的。从初次揣测“东施效颦”,到再次忖度“作诗填词”,再到目睹她“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最后到深深体谅“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曹雪芹很全面的描写了宝玉的情绪波动和心理变化。这个过程包含了宝玉对于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孩子的怜惜之情,这种怜惜是无私的、温暖的。他的这种“体贴”是由本心而生,不由得又让宝玉的内心充满了惆怅,正在暗自神伤之际,一场骤雨又无情的瓢泼而来,内外交加之下,就发生了本回的第三次矛盾冲突。

浑身冰凉的宝玉,一气跑回怡红院,怡红院却关着门,任由把门“拍的山响”,也没人前来开门。眼看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怎会不恼?人在急迫的时刻,是很容易做出反常的举动。所以“一肚子没好气”的宝玉,便抬腿踢向“那些小丫头子们”,却踢重了前来开门的袭人。使得原本舒缓从容的情节,迅疾转换。这一脚误踢引起的冲突,暴露了宝玉的内心。这次冲突较之前面两次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冲突来说,其实是宝玉自己内在思想的一次冲突。

宝玉的内心冲突,也是在不断隐忍中的一次爆发,是一种表与里的关系。今天的他,实在是诸事不顺,刚哄好了林妹妹,又唐突了宝姐姐,紧接着还因与金钏儿调笑而惹怒了母亲,在龄官面前,倒是谨慎的不敢再造次,却又因被雨淋湿而暴躁的误踢了袭人。一连串的事件,步步逼近,给宝玉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压迫,而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又如何能轻松化解呢?

对贾府上上下下的女孩子们,他一直都是十分爱护,而且充满敬意的。所以他不仅说“世法平等”,而且用一种平等的博爱,一种对生命的体贴,来表现他关爱这些青春美好的终极情怀。他为了女儿之悲而悲,为了女儿之苦而苦,为了女儿之流离而流泪,为了女儿之陨灭而悲伤。站在女儿的角度来说,他的这种情怀,真的可以用“伟大”来形容。本回宝玉层层递进体贴龄官至深的心理描写,正是他时时关注女儿,体贴女儿的最好呈现。但是宝玉的这种心理和行为,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甚至与当时的主流价值背道而驰。这正是他理想性格与现实价值的矛盾之处,也让他自身在思想上也产生了冲突。他渴望被人理解,渴望得到众人的认可和赞同,所以他会感叹:“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但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傻子”“呆子”,大家对他的言行举止都不赞同,也更加谈不上理解。且不说那些被称之为“鱼眼睛”的婆子们,人云亦云的认为他“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就是那些他每日心心念念体贴照顾的姐姐妹妹大小丫头们,除了林黛玉,也都是不曾理解过他的。比如,他对平儿夹在琏凤之间的生存困境的怜惜悲叹,为盼着夏金桂早日入门的香菱耽心虑后……但是这些人,她们并不理解宝玉的古怪举动,香菱还抱怨“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宝玉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此时此刻被大雨淋透的宝玉,对于袭人踹出的那一脚,是他在一整天的憋屈情绪下,不断隐忍后的一次爆发。这一脚,不仅暴露了他自身的内心矛盾冲突,其实也暴露了他身上也具备着“有时似傻如狂”的侯门公子哥的骄纵习气。虽然他“长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生气打人”,但这一脚,确实是其“行为偏僻性乖张”的一种直接表现。也怨不得林黛玉初入贾府,王夫人就交待:

“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第三回)



但书中对于宝玉是怎样一个“孽根祸胎”,如何一副“混世魔王”的面孔,描写的并不具体,而此次宝玉被雨淋透之后的爆发,正好可视为他“有天无日”的一种描摹。也因为这次隐忍和爆发的交替,才更好的把一个复杂的贾宝玉呈现在读者面前。一个对女孩子百般呵护和包容的人,也会有急怒伤人的时候,这种对比很有冲击力,使得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更加立体,丰富。

说到这里就有读者会产生疑问了,既然宝玉“体贴”女孩子,为她们做小伏低都是自愿的,那又为什么存在“隐忍”一说呢?事实上,在漫长的人生中,任何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寻求知音,寻求同行者,宝玉也不例外。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处于不断探索,不断寻求的境地。所以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眼泪”,希望身边所有的女孩子“同看着我,守着我”。当这些女孩子不理解他,不懂得他的时候,他会因为那种与生俱来的“博爱”而包容她们,担待她们,怜惜她们。但说到底,宝玉毕竟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门公子,隐忍到一定程度,还是会暴露一下侯门公子哥的骄纵习性。而正是龄官画蔷的痴迷,令他驻足良久,也令他思绪万千,心内那种五味杂陈的感受在大雨瓢泼中,也让他达到了隐忍的极限,继而引发了怒踢袭人。

但宝玉又绝不同于一般的纨绔子弟,所以踢过袭人之后,他马上就后悔了。看他对袭人的举动就可以说明一切,首先不断的道歉,不断的解释,至晚间依然很关注袭人的举动,后面更是亲自服侍,请医调治,可谓尽心尽力。而宝玉最难能可贵的是,经历了这次冲突之后,他依然还是那个“博爱”的人,即使他关心的人不解他,他呵护的人不懂他,他也不曾因为这些不解、不懂,而对她们有所厌弃,而是一如既往的做他自己所认定的“一生事业”。这次冲突的结局以袭人的委曲求全而收结,其实也是以宝玉的一如既往为收结。

然而,本回的三次冲突的核心矛盾并未真正消逝,转至下回,依然有着重要的影响。最直接的表现是,影响了第三十一回端阳宴筵所有人的情绪。宝钗“淡淡的”,宝玉“懒懒的”,黛玉也是“懒懒的”,王夫人“不自在”,凤姐“淡淡的”,迎春姊妹“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原本热热闹闹的宴会,“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凡此种种,都是第三十回几次冲突的余音,回目已经结束,故事却依然在继续,且结构回环,衔接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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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结

现实生活中的人生,到处都会充满矛盾,而作为表现现实与人生的小说,也必然会真实地、集中地描写矛盾和冲突。矛盾冲突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也就是小说情节、人物思想及性格形成和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展示与描写,决定着小说的深度与高度,一部优秀的小说,在这方面的描写一定是非常卓越的,《红楼梦》无疑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尤其第三十回的三次矛盾冲突,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过程情节描写紧凑,人物性格多变,跌宕起伏又变幻莫测,给读者制造了诸多悬念,是《红楼梦》中非常精彩的章回之一,也是非常值得大家一品再品的章回之一。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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