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玉被打看贾府的众生相

《红楼梦》是大家熟知的古典名著，它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封建社会叛逆者的爱情悲剧，揭示了以贾府为代表的地主阶级不可避免的衰亡，深刻地反映了末期封建社会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

《红楼梦》中有五件大事，秦可卿葬礼、元妃省亲、宝玉挨打、贾府祭祀及抄检大观园。而“宝玉挨打”能被作者大书特书，必定用意不浅，本文将根据宝玉挨打前后细节，试探贾府的众生相及封建社会中各种人物关系的种种矛盾。

宝玉挨打的原因是什么？似乎仅仅是由于丫头金钏儿被逼得跳井，特别是宝玉在外交结“戏子”而闯了祸。但是，这两件事情后面，却隐藏着极其深刻的矛盾。这不是一次单纯的老子打儿子，而是封建卫道者与叛逆者的一场大冲突;同时也暴露了封建统洽阶级的内部矛盾及其与被压迫者的矛盾。作家在这里采用了集中矛盾的手法，描绘出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形势，使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在这尖锐的矛盾斗争中得到了相当深刻的表现。

这回书的开头，是贾宝玉刚刚由于被贾政逼着与“国贼禄蠹”贾雨村进行了一场极不愉快的谈话，出来后又听到了金钏儿跳井自杀，精神上已处于十分痛苦懊恼的状态，正当他徘徊叹息之际，突然撞在了他父亲的身上。贾政本来对宝玉刚才不能与贾雨村对谈读书做官一类的事情很不满意了，现在又无故和他“撞了一个满怀”，加之问起话来言语支吾，这已使他“生了三分气”了。

恰恰这时忠顺王府又派长府官来向贾政索取伶人琪官，暴露了宝玉在外结交“戏子”的事，这在贾政看来是十分恶劣的行径，说明宝玉从来不听他的“教诲”，不走“正道”，不把“仕途经济”一类的正经事放在心上，反而在外“胡作非为”，这样的儿子，哪能指望他将来“光宗耀祖”呢？并且，更严重的是，宝玉的行为，还得罪了另一个封建集团——忠顺王府，即皇帝的兄弟，这在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统洽阶级内部关系中,是非常危险的事。所以，贾政“又惊又气”，厉声斥责宝玉：

“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显然，光是这一件事情，宝玉就必然逃不过一顿狠打了。但是，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并未到此止步，他最大限度地利用和深化了这个情节，把矛盾斗争进一步集中化和尖锐化，更深刻地揭示了贾府的种种矛盾。贾宝玉的上述行为及其后界，已使贾政怒不可遏了，恰恰这时贾环又插进了一席谗言，称金钏儿的跳井自杀，是宝玉“强奸不遂”的结果！贾政一听，更“气得面如金纸”，终于大叫一声：“拿宝玉来! ”这四个字，真使我们如闻其声，一场封建卫道者对叛逆者的严厉镇压开始了。

在贾政的命令下，从未受过这样苦楚的宝玉, 渐渐气弱声嘶，死去了大半个人。贾政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下这样的毒手呢？关于这一点，贾政与众门客作了解释：

“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 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这里，贾政是以一个严厉的封建正统主义者的面目出现的。在他看来，宝玉的行为已经严重到究竟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了。他之所以要下决心打死这个“不肖种种”，免得他将来发展到“弑父弑君”，是从最高的封建道德标准——“忠”和“孝”的原则出发的贾宝玉的行动已经背离并且威胁到了这最高的封建道德，贾政自然也就暴露出了他那顽固的封建卫道者的凶相。他对儿子的叛逆行为是如此痛恨，甚至当王夫人出场劝阻时，他不但不听， 反而要用绳子将宝玉结果了，“以绝将来之患。”对亲生儿子如此痛恨，非置之死地而后快，说明这场冲突的严重性，说明这绝不仅仅是由于贾政以为宝玉企图“逼淫母婢”所使然。

在贾政认定的宝玉“该死”的罪行中，最严重的是“荒疏学业”和“流荡优伶”以至得罪了忠顺王府。作为一个封建正统主义者，贾政虽然气愤自己的儿子企图“逼淫母婢”，但这种事情，未必就会酿成“弑父弑君”。其实，贾家宁荣两府，这一类罪行和那些偷鸡戏狗的丑事多不胜数，贾政未必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即使宝玉真的想千这种勾当，但如果平时一贯听从贾政的“教诲”，读书“知礼”，贾政也会加以原谅，而宝玉的一贯表现， 在贾政看来，已经是“离经叛道”，因而“于国于家无望”了！一这是宝玉挨打的根本原因。可见，这场冲突实际上是父子两代人在“忠”、 “孝”这个最根本的封建道德问题上的矛盾冲突，即封建卫道者和叛逆者的矛盾冲突。

王夫人自然是不赞成贾政打死宝玉的。但这是出于母爱么？不是。贾政要打死宝玉是为了“绝将来之患”,是从整个家族和整个阶级的利益着眼的，王夫人站得没有他“高”。

他要保住宝玉这个“命根子”，目的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原文:

王夫人连忙抱住(贾政)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 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在这段话里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纯粹的母爱，而是老谋深算的利害计较。她已经五十岁，不可能再生儿育女了，宝玉是她唯一的倚靠，而没有了儿子，她就会失掉一切！这正是封建社会妇女特别是贵族妇女心理的真实写照。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其任务就是传宗接代，如果没有为丈夫生几个孩子特别是如果没有生儿子，这样的女人就一钱不值。因此，王夫人保护儿子，实际上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了贾环，正因此，她的地位不可忽视。如果宝玉一死，那么贾环就是贾政这一门官爵和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妻因夫荣，母以子贵”，届时王夫人和赵姨娘的地位就可能颠倒过来。也正因此，赵姨娘母子平时受尽了王夫人和凤姐的排挤和歧视。反过来赵姨娘也就把凤姐特别是宝玉视为眼中钉。金钏儿一死，赵姨娘马上就造谣说是宝玉“强奸不遂”所致，并且马上让贾环赶在关键时刻去告贾政，恨不得让贾政在盛怒之下把宝玉立刻打死，或者至少打得重伤致残，那样一来，贾环就会取宝玉的地位而代之。

封建阶级内部，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斗争是何等的险恶、复杂和尖锐？于斯可见一斑。

王夫人一面抱着宝玉大哭起来，一面却想起了已死掉十几年的大儿子贾珠，说是“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管不了。”这种思想感情，实在有些奇怪，然而仔细一想，却并不奇怪。这正好说明了贾宝玉这个“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的“于国于家无望”的叛逆者，是多么不合乎封建家长的愿望，以致父亲对他如此刻毒，母亲也对他这样寡情：

“ 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些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贾政听了这话，也“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他们为什么对那个死了十几年的贾珠至今如此怀念呢？原来，这个贾珠正是深合贾政夫妇封建正统要求的接班人，一个在十四岁考上秀才，一心沿着科举道路爬上去的“禄蠹”。从贾政夫妇对活着的宝玉和死了的贾珠憎爱分明的态度中，他们的这种父(母)子关系，不是冷酷到了可怕的程度么？作者从对这种极其冷酷的关系的描写中，深刻地揭示了这场冲突的实质。然而，不论是贾政下狠心死打的板子抑或是王夫人从实际利益出发的维护，既没有使宝玉喊出求饶的呼声，也没有使他感激。应该说，作为封建阶级叛逆者的宝玉，在这场斗争中经受住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贾宝玉和他父亲的这场大冲突，几乎惊动了荣国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直到贾府这个宗法家庭的最高权威贾母的出场终于使这场风波得以平息。盛怒中的贾政听到母亲来了，急急忙忙赶出来迎候。在贾母的斥责下，贾政先是“跪下”，接着又站起来不断陪笑解释，并保证“从今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怒不可遏，甚至吩咐家人准备轿子，要带着宝玉立刻回南京去，这就等于宣布与贾政决裂。在所谓“以孝治天下”的清代封建社会，象贾政这样的官僚，如果真的逼得母亲与他分居，他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他万分恐惶，连忙“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贾宝玉这个“不肖种种”之所以能够逃过这次厄运，他的叛逆性格，之所以能在那样严酷的封建关系下得到发展，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存在种种矛盾和罅隙可以利用。

贾母为什么这样“爱护”宝玉呢?她当然不是爱宝玉的叛逆性格，而是把他作为一个聪明、天真、俊美的小孙子来爱的。曹雪芹固然从贾母身上写出了一般老祖母大都爱孙子这种普遍特点，然而在这种爱里，同样具有具体的社会内容，而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生物学现象。且不说这个贵族家庭的老祖宗只想着儿孙绕膝以娱晚年，从而表明她的这种爱与劳动人民的爱在内容和方式上都很不同，单从她责备贾政打宝玉的那一席话所透露出来的重重心事，无不与贾府的兴衰有关。

这个金陵世家史侯的千金小姐，自嫁到贾家半个世纪以来，只觉得这个家庭“一代不如一代”。她生的两个儿子，贾赦品劣，贾政才庸， 比起她的丈夫和公公一代远远不如了，至于贾琏之流，每日偷鸡戏狗，下流无耻，她自然也不可能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唯独宝玉，却是她的 命根子”。对宝玉将来究竟如何，她其实是不怎么考虑的，因为她显然活不到宝玉为官作宦的时候了。重要的是眼前这几年，十二、三岁的宝玉是她最主要的安慰和精神寄托，而偏偏他所不满的儿子却要打死她所喜欢的孙儿，这不叫她生气乃至愤怒吗?

一场大风波终于平息了。

金钏儿的死，是造成宝玉挨打的直接原因之一。而薛宝钗是怎样对待这个被封建统治者逼死的这个丫头呢？不但毫无同情，反而恶意诬蔑，可见她那副封建正统主义者的虚伪面目和冷酷内心。宝玉挨打，当众人散去之后，她独自一人“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专门给宝玉治伤，又问他“这会子可好些?”表现得颇为热情，原文：

宝钗见他睁开眼睛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 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在这里，责备和爱怜交织在一起。她责备宝玉没有早听她的话，所以才招致今日的被打，言外之意是罪有应得。她以前劝过宝玉什么话呢？三十二回中宝玉曾说他根本不愿去见贾雨村，史湘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了一堆留心“经济学问”的话后，宝玉只觉得逆耳，脱口便下了逐客令，袭人连忙解说道：

“姑娘快别说他。 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

原来，薛宝钗是责备宝玉早先没有听她关于留心“仕途经济”的劝告。这一次她虽然没有当着宝玉再说那“混帐话’，但却在袭人面前表明了他的“混帐”立场:“....兄弟素日不正...老爷才生气!”，无论如何，宝钗还是站在贾政那一边，因此，尽管她“关心”宝玉，也想爱上宝玉，宝玉也曾一时被她那种“动人”的姿容所感动，但彼此都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之间在思想上的矛盾是不可能调和的。

林黛玉在这场冲突中的表现和薛宝钗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为自己心里的爱人和思想上的同道者遭此毒打，早已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当她来探望宝玉时，还忍不住“悲切之声”，痛哭过后的“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这一对爱人在这种场合见面，我们本来以为总有诉不完的衷肠吧?然而曹雪芹却把这个场面处理得出人意料，让林黛玉把汹涌的感情、万千的思绪都凝结在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里:

你可都改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对宝玉被打的真挚同情，是对他的叛逆行径是否能坚持下去的探问，也是对宝玉的极大关怀和鼓励!在这似乎冷冷的一句话里，却包含了十分炽热的感情。语短情长，会心者自能领悟。宝玉立刻这样回答了她：

“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贾宝玉虽然受到了封建卫道者的镇压，但在他已经选择了的叛逆道路上是决不回头的。我们知道，白天贾政下狠心打他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流荡优伶，表赠私物”，但宝玉并不因挨打而“改悔”，当晚，他就派了晴雯专程到潇湘馆给黛玉送去两块手绢，继续“表赠私物”，表现了宝玉对封建礼教的蔑视！而林黛玉也立即在手绢上题了表达爱情的诗。这一段情节，突出地表现了这一对叛逆者坚贞不渝的爱情。

《红楼梦》是与世界上任何一部伟大作品并列而无愧的杰作，它是一部中国末期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如一个浩瀚的大洋，我们在这里最多不过看到了这个艺术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要了解中国封建社会，不可不读《红楼梦》，要懂得什么叫艺术，就需要到这个艺术的汪洋大海中去亲自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