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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绯:钱钟书表叔的诗集

 文史绯闻 2021-07-30


《北京晨报》6月6日专栏稿,发表时为删略稿,以下为原稿:

钱钟书表叔的抗战记事诗

肖伊绯

    《甲申杂咏》是江苏无锡人孙肇圻的一部诗集,主要以诗文形式,记述了1944年(即民国甲申年)前后已沦陷的上海及江沪地区的民生概况。孙肇圻(1881—?),字北萱,号颂陀,曾任教于江苏国语讲习所,女子师范。他是钱钟书之父钱基博的表兄,即钱钟书的表叔,工书善画,精于诗词,著有《箫心剑气楼诗存》、《箫心剑气楼联语》等诗文集。晚年避居上海,因其居所位于沪西蒲石路,又号蒲石居士、蒲翁。

据《甲申杂咏》作者自序,落款为“胜利后第三年,岁次丁亥”,可知该书出版时间实为1947年。只因1944年抗战尚未胜利,诗集完稿后三年方得以出版。关于写作缘起及主旨,作者郑重其事,序言开篇即语:“杂咏二百首,胡为而作也。有感斯发,无疾不呻,大都抒写性灵,未是寻常吟弄。成于甲申,故曰甲申杂咏。”他回顾抗战以来的时局,不无沉痛的写道:“溯自丁丑以迄,于今其间人事变迁、政潮起伏,野心家以为政之可专,好事者惟恐乱之不久,敌寇侵略益无忌惮,骏骏乎有囊括中原之势矣。上海地当冲要,沦陷最早,江浙继之蹂躏殆遍。”

在此,作者明确指出,因为政府当局内部的意见分歧与利益权衡,致使抗战大局一度被动难堪,日军也因之得以长驱直入,江南一片大好河山,今时已遍落敌手,实在令人悲愤莫名。接下来,作者又详述了一介老朽文士本不愿过问国事,而在抗战军兴、举国共赴国难之际,又禁不住要关注时局,亦为之忧愤满怀,并力求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的复杂情态。他在序言中这样写道:

    仆本不与闻政事,既无守土之责,又乏御敌之方,效请缨之举,精力就衰,有避地之思,室家为累,不得已隐于市廛。静观世变,亦有酒徒吟侣相与周旋,风月外无多谈,酒杯中讨生活。阅时既久,酬唱渐多,遂有茗余集之编辑,聊作观摩。未付剞劂,望治之余旰衡时局,默察敌情,外瞻国际,预计抗战结束为期不远。而诗料亦于是时为多,于是摭拾见闻,形诸歌咏。关于时事不叙缘由,恐以文字之灵,招时流之嫉。言虽有物,义取无题,余如叙述某事附以说明,不烦记事之珠,自有阳秋之笔。他若怀旧之情,登临之兴,发扬公德,激励孝思,闲话家常,关心文献,感时溅泪,结想于风云,遣兴登台,移情夫花草落落者,上下古今之事,栖栖者东西南北之人,自吐牢骚,不辞识小,饱经忧患,未敢投艰。对策敷陈,即试万言而可待,措辞翔实未妨七步以成章。其不知者以覆瓿诮之,其知者或敝帚珍之。嗟乎,轩鹤自鸣,无非干禄,沐猴顾影,应觉羞颜。是真啼笑之皆非,不识生灵之何罪。烟云过烟,枉托画师。月旦能公,惜非诗史。历时虽短,岂单辞片语所能赅者。墨无多俟,痛定劫余而作序。”

    《甲申杂咏》虽以民国甲申年,即1944年的上海及江沪地区民众生活为基本题材,但有些诗作描述的历史背景,却可以追溯到1937年“八一三”事变前后。事实上,以1937年“八一三”事变为起点的淞沪保卫战,因中国军队奉命奋起抗敌,国民政府也表明了“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的坚决态度,与日军以死相拼,一时大快人心、大振民气。上海各界人士也纷纷捐钱捐物,大力声援抗战,全力支援前线。对此,《甲申杂咏》就录有多首诗作加以咏赞,其一云:“身经百战富戎韬,充实军储气倍豪。寄语健儿各珍重,犒师不独一弦高。(各界助现金及食品用具,络绎于途)”其二云:“巾帼能知国步艰,一时义愤到眉湾。裳衣知出纤纤手,不斩妖魔誓不还。(大家闺秀都手制衣被劳军)”与此同时,淞沪保卫战一度还获得过全国各地军队的响应与支援,广州国军的一个飞行编队就曾飞抵上海,拚死抗敌,血洒长空。《甲申杂咏》里对此事也有诗作记述,诗云:“许国何知儿女情,凌云结队出羊城。将军神妙从天下,扫荡烟尘是此行。(粤飞机来申助战,机师嘱付后事,表示决心,慷慨登程,各界送行者有空巷之慨)”这些热血抗战的事迹,曾深深打动孙氏,但年近花甲的一介文士,只叹无从军之力,对此也颇有愧憾之意。他在一次酒后抒怀,为之写道:“休将老大笑中华,弹压神山洵足夸。媿我未曾投笔去,枉称兵法属吾家。(酒后遣兴)”

    然而,在日军精心筹划、装备精良的强大攻势之下,淞沪保卫战终因敌我军力悬殊太大,还是未能取得胜利。当然,这场战役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中国军队表现英勇顽强,使日军的“速决战”未能得逞,理应载入抗战史册。此战前后共历时3个月,日军投入9个师团和2个旅团30万余人,宣布死伤4万余人;中国军队投入75个师和9个旅75余万人,统计死伤30万人。1937年11月12日,中国军队撤离上海,上海沦陷,日军在上海为所欲为。从此时开始,直到《甲申杂咏》撰写的1944年,这七年时间里,作者孙颂陀的笔下,更多的则是对沦陷区里民生艰难、民不聊生的记实之作了。

    譬如描写日伪当局长期实行的城区戒严制度,诗云:“风前月下小回旋,绝似红丝一线牵。任尔如花应却步,只生荆棘不生莲。(随时随地戒严,欲行不得)”又如描写灯火管制之下的萧条街景,诗云:“千门万户悄无声,方寸惟留一隙明。独有嫦娥逃世外,依然彻夜放光明。(灯火管制)”又如随处可见的死难同胞埋葬情形,诗云:“野哭声中拜墓门,从今空谷屐留痕。烧香问佛缘何事,不向西河奠一尊。(感赋)”再如在苛刻的口粮限运制度,诗云:“节流竭泽究何因,患寡何如患不均。莫道平民无担石,相逢尽是持筲人。(运输米谷八公斤为限)”再如烧杀焚掠之后时疫流行,曾一度令人谈之色变的脑膜炎疫情,诗云:“满地干戈劫未消,病魔何事向春骄。顿教梅豆增声价,传遍灵方疾似潮。(话梅煮赤豆汤可防脑膜炎,全市传遍)”关于日雇华工们的悲惨境遇,他痛惜,商人见利忘义的投日行径,他痛恨,这两种情绪他合为一诗来写照,诗云:“工作怜他做下层,泥涂负载力能胜。同胞群起锄非种,刺字面庞作小惩。(江北小工多被日人雇用,扛运死尸。有某汽车厂将卡车供给日人军用,或谓宜将厂主捕获,面刺“亡国奴”三字,俾群众知警惕云)”

    而此时,作者自己的生活景况也颇为难堪,每况愈下。所居小屋经常漏雨,亦无钱修补,他为此自嘲云:“身世浑如一叶舟,连番风雨入凉秋。吾庐亦有烟波意,只媿浮沉共浊流。(寓庐低下,一雨便成泽国)”因为收到远在重庆的家人来信,并附有其孙女玉照,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家人平安、团圆可期,忧的是囊中羞涩,缺钱少粮,为此作诗云:“一纸家书路几千,开函快覩影娟娟。天涯虽远归期近,料理而翁见面钱。(孙女一琪小影自渝寄到戏作)”而对于山川风物、古董字画,这些曾经为之终日流连的风雅物什,此刻在作者眼中,也颇有物是人非、浮沉苍凉之慨。他的《枫桥夜泊图》题诗云:“寒山寺外夕阳低,风景当年未忍题。飞遍劫灰薪木尽,不知何处有乌啼。”《探梅图》题诗又云:“当前风物似孤山,一棹烟波任往还。薪木已先尘劫尽,梅花何幸尚人间。”因为下雨,在茶馆小坐,对眼下的“亡国奴”境遇也有感慨,诗云:“茗边小憩雨滂沱,只惜风雷一刹那,人尽痴聋天亦醉,要凭佛法去降魔。”在沦陷区,即便只是坐下喝口茶,也有危险,作者自己就还遇到过茶馆附近被炸弹袭击的惊魂时刻,他为之写道:“摩空声势最分明,顿敛谈锋座尽惊。为祝池鱼莫殃及,此间恐是受降城。(茶座闻炸弹声甚近,为之失色)”

    《甲申杂咏》所辑最后一首诗,仍是孙氏的感言陈词,诗云:“创痛未消迹已陈,沧江我亦苦辛人。新诗赋就成何用,只纪岁华是甲申。(诗录既尽,赋此殿后)”,至此,41个页面,200首诗作完结。之后,还附录有《壬申纪事》组诗30首。所谓民国壬申年,即1932年,此年上海“一二八”事变,是继1931年沈阳“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军大举侵略中国的又一重大事变,标志着上海正在成为日军攻击与侵略的重点目标。《壬申纪事》正是以诗作方式,来记录这一重大事变的。

    作者开篇即语:“自编痛史纪壬申,猿鹤虫沙迹已陈。本是客中偏作客,廿年惯做乱离人。(自沪城移居古拔路)”上海“一二八”事变,当然是一部中华民族的空前痛史,更是包括作者在内的江沪各地民众的国难痛史,作者笔墨到处,无一不突显着这一痛史之“痛”处。

    当年,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时,正值当年春节前夕,而普通民众迎来的不是爆竹声声贺新春,却是日军猛烈不断的火炮袭击,逃难人群蜂拥至上海租界躲避,作者诗云:“年年爆竹报新年,今日申江炮火连。到处网罗行不得,盈盈一水隔人天。(暴日袭击上海,枪炮声如连珠。闸北被灾尤重,争渡苏州河避入租界)”当得知十九路军奋起抗敌,屡屡重创日军,又让作者精神为之一振,作赞诗云:“拱手无如寇已深,求和主战费沉吟。一夫振臂万夫起,举国同回已死心。(暴日胁迫上海市府,条件妥洽,夜半又轰击闸北,十九路军急起自卫,毙敌无算,各路国军响应)”然而,上海“一二八”事变两天之后,国民政府如惊弓之鸟,迅即宣布迁都洛阳,而不是奋起抗敌,对此作者又作诗讥嘲云:“黎民鸡犬乱于麻,虎踞龙盘莫浪夸。春到陵园人不见,群公又看洛阳花。(沪变猝发,国府迁洛阳)”

    可以说,《甲申杂咏》及所附《壬申纪事》,二百余首诗作,真实的再现了作者所在地上海及江沪地区,在抗战沦陷前后的现场实情。从“一二八”事变到“八一三”事变,从上海彻底陷入敌手到抗战胜利前夕,此中境况,此间心绪,作者均以诗代史,一一抒写。值得一提的是,该书的最后一页,虽只是记叙其为友人所作梅花图题诗的事迹,但却颇具特殊的纪念意义,也自是一篇意味深长的“诗跋”。跋云:

    ……作红梅一帧留念,丁丑七月,日人大举入寇,内子挈儿女仍住舍亲处。怀朴出前画,属题口占二十八字:'高斋曾借一枝春,梅鹤重来劫又新。天上双星应匿笑,六年两作乱离人。’时丁丑七夕。迨乙酉七月初三闻日人向我乞降,旋即证实。怀朴又出前画属题,喜极走笔,书之诗曰:'一丸原子竟回春,转眼神州气象新。我慰双星先自慰,看花今属太平人。’画本寻常,已成掌故,敝帚遂足珍矣。记事诗只三十余首,附甲申杂咏后,诗之传与不传,无关轻重。惟重检红梅一段文字缘,如展日人两页侵略史,是不可以不记。丁亥长夏蒲翁时年六十有七。

    原来,孙氏曾在友人所绘的同一幅梅花图上曾两次题诗,一次是民国丁丑年七夕节,即公历1937年8月12日,正值“七七事变”爆发,“八一三”事变前夜,全民抗战伊始;一次则作于民国乙酉年七月初三,七夕节前四天,即公历1945年8月10日,恰值日本投降前夕。两次题诗,孙氏都化用了七夕节典故,但两次题诗,时局国运与个人情感又完全不同。第一次题诗有云“天上双星应匿笑,六年两作乱离人”,这是说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都在偷偷的嘲笑着世人,因为在这六年间,即1931—1937年间,日军发动“九一八”、“七七”两次重大事变,悍然侵略中华,让包括作者在内的国人,竟然在六年间两次背井离乡、逃难奔走,这种境况比之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实在也好不了多少了。第二次题诗则云“我慰双星先自慰,看花今属太平人”,这是在感叹此刻抗战即将胜利,该轮到国人团圆太平的时日了,如今人心足以感到快慰,天上的牛郎织女星也会因之快慰吧。而诗中提到的“一丸原子竟回春”,就是指美军于1945年8月6日、9日,两次向日本广岛与长崎投掷原子弹的史实,正是这一事件导致二战战局全面扭转,日本于8月15日迅即宣告投降。从1931年开始的中国抗战,14年艰苦卓越的奋起抵抗,终于迎来了“转眼神州气象新”的胜利日了。

    如此看来,这幅友人所绘的梅花图及孙氏的两次题诗,当然有着极为特殊的纪念意义。正如这册《甲申杂咏》里所辑录的每一首诗作那样,诗句背后都是令人沉痛与深省的国难写照;孙氏以这同一幅梅花图上的两首题画诗及其缘起来为诗集作结语,看似风雅依旧的名士举动背后,想要抒写与表达的,也无非仍是国家兴亡与人生运命之间,千丝万缕、枯荣俱系的必然联系罢了。总之,《甲申杂咏》这样一部诞生于抗战期间的,生动抒写上海及江沪地区沦陷前后民生概况的诗集,既是孙氏苦心孤诣、以诗写史之个人作品,更是间接应证日军侵略罪行,侧面反映沦陷区生存环境的宝贵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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