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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与荣宁二府是同宗隔房，草字辈，在曹雪芹笔下，算是贾门成年男子里难得的正面形象。他早年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是个孝子，家境贫寒却颇有志气。按照他对舅舅所说，绝没有“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也许是年岁相近，他与贾琏关系不错，曾经多次找到贾琏，让这位叔叔为他谋划个事情做，贾琏也确实一直在为他争取，无奈斗不过权欲太重的媳妇王熙凤。尽管王熙凤答应贾琏，说把园子的绿化工程留给贾芸，可就是梗着拖着（贾芸当然并不清楚这一内幕），致使就业的事一直没落实。 眼看依赖贾琏没啥指望，只得另寻出路，思谋着打通王熙凤这个关节。尽管王熙凤什么都不缺，但求她办事，见面时总不能空着手，家贫无积蓄，也不能赖着母亲，就想到了舅舅，欲从他开的香铺赊点冰片、麝香等。没想到这位名叫卜世仁的舅舅还真的“不是人”，不但不赊东西，还把他教训一番。他在赌气烦恼的往回走时，不留神碰了一醉汉。醉汉倪二是个放高利贷的泼皮，本是抓住贾芸要打的，因听见是熟人的声音便放了手，还客气的问干嘛去。贾芸本不想与这个既是泼皮又成醉汉的倪二纠缠，便随口说了句：“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不料这个没人敢惹的泼皮比卜世仁舅舅强多了，非追问原由。当弄清原委后，这个专放高利贷的泼皮居然慷慨的要借银子给他，还不要利息！对这份意外的热情贾芸心里没底。从二人的对话中，既可见倪二的仗义，也可见贾芸会说的特长： 倪二对贾芸道：“……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 贾芸想，据说倪二也仗义，若不领他情，他一臊恐生事，不如借了改日加倍还上。便笑道：“……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这话很有意思，明明与倪二打交道的都是些泼皮无赖之辈，但却说成是“有胆量有作为的人”，足见贾芸的会说。果然倪二也悟出了：“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贾芸用倪二的十五两银子买了冰片、麝香，提着锦盒来见王熙凤。正赶上凤姐在一帮人簇拥下去贾母处，贾芸忙毕恭毕敬的上前请安。有意思的是，王熙凤开始连正眼也不看他，只一边走一边让代问他母亲好，说怎么也不来逛逛。贾芸说母亲倒时常记挂着婶子，因身子不大好，不能来。王熙凤笑道，可是会撒谎，我不提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马上说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 ,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会说的贾芸只这几句话，便让风姐既满面是笑，还不由的止了步：“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借机把编的一套话撂出来，什么开香铺点的朋友捐官了，发送他些冰片、麝香，想卖又卖不出好价，送人又没谁配使。就想到婶子了，今年贵妃宫中，又快端阳节，肯定用处更多，所以，“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 王熙凤本也正需要采买些香饵，“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说：“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脂砚斋在此特批道：“凤姐所喜者，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了。”也就是说，一点礼物在王熙凤眼里算不得什么，但贾芸的会说确实合了她的虚荣心。本欲趁着高兴劲就要把让他管事的话告诉他的，一想才收了他的这点东西就“混许”他管事，“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便忍着没讲，只胡乱夸了他几句。 贾芸靠着会说而初战告捷，转身去找宝玉。因宝玉头天玩笑着说他像自己的儿子，贾琏当时就笑，说人家芸儿比你大四五岁呢。这贾芸也确实会说，忙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宝玉见他会说，蛮喜欢，就让他有时间到书房去找他。其实，阔公子也就随口一句话而已，贾芸却当了真，此次果然没见着。 次日又去，虽还是没见到宝玉，却被正准备去那边请安、且已经上了车的风姐看见，便把他叫来，隔帘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王熙凤这明显是给自己台阶，意思是不是我看上你送的东西才管你的事的，而是你叔叔贾琏说了。贾芸确实机灵会说:“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说，你是找他没成才来找我的啊。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接着，这两个都会说的人来了一番“较量”：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 过了晌午贾芸便去领了二百两银子，没付息的还了倪二的账，又拿出五十两安排买树，开始正式工作了。 从上述情况看，贾芸确实属于“白手起家”，仅靠一张会说的嘴，终于获得了成功。从他无论是与叔叔宝玉或卜世仁舅舅，还是与泼皮倪二，尤其是和当权者王熙凤的对话中，都可以看出，他说话虽然都是有针对性的往别人心坎上说，但采取的都是不卑不亢姿态。这几个人个个都是他有所求的对象，可说话中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媚态，也就是有溜须拍马之意，无溜须拍马之形，机灵机智的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尴尬或困窘，使要办的事和要达到的目的，都得以顺利实现。如此看来，尽管人人都要说话，也都能说话，但算不算会说就难说了，所以，有志于会说者，不妨琢磨琢磨王熙凤或贾芸的说话技巧。 脂砚斋在说贾芸是个孝子时，还特意批道：“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这是因为脂砚斋曾看过曹雪芹的后几十回草稿。按照曹雪芹的原意，会说的贾芸后来与嘴一样很巧的红玉，也就是改名为小红或红儿的喜结了连理。小红因为一串这“奶奶”那“奶奶” 绕口令式的清晰汇报而为王熙凤所赏识，由宝玉身边一个排不上号的丫环，调到王熙凤身边“显摆”。高鹗续书中说贾芸参与了倒卖巧姐的罪恶活动，显然既违背了曹雪芹原意，也背离了贾芸的为人处事原则和孝子品格，同样也不符合小红视王熙凤为恩人的实际——脂批就点明，宝玉和王熙凤被关在狱神庙时，小红和茜雪就去探视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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