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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大佬与大佬之家

 苏迷 2021-08-01
《姑苏晚报》2021年07月26日 B07版

  余嘉

  苏州历史上,能够称得上大佬的当然不少,与很多大佬不同的是,文徵明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示出大佬的特征,他的大佬之路漫长而缓慢,平和甚至有些简单;许多大佬真的就是大佬,独行于世,热烈而寂寞,而文徵明却以自己的大佬形象引领了一个家族的辉煌,整个家族人才辈出,称得上是“大佬之家”;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让吃瓜群众喜闻乐见,但恰恰正是这种清正平和,让他成为文氏家族、吴中文人乃至整个明清时代文人的楷模和标杆。

  一个家族的高歌猛进

  文徵明(1470—1559),生于长洲县德庆桥西北曹家巷(今苏州古城内中街路曹家巷),初名壁,字徵明。后以字行,便另起了个字徵仲,号衡山,是长洲文氏的第四代。

  长洲文氏算得上是个传奇。这一支的先祖文惠,于明朝初年从杭州入赘长洲,仅仅过了三代人,文氏就实现了从武夫到文化世家的转变。

  文惠的父亲是名武官,文惠少时便跟着父亲各地奔走,在居留苏州期间,也不知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就娶了当地张家的小姐,这便是长洲文氏的肇始。文家世代从武,迁苏后,文惠转而从商。不过,文惠从商,并不是因为喜欢经商,实际上他很看重儒业。

  但是文家历史上以读书成功的人实在太少,文惠没有先人给的基础,他就做了那个打基础的人,自己拼命挣钱养家,而让儿子拼命读书求学,文惠开启了家族发展之轨迹转变的发端。

  文惠的两个儿子文洪、文济果然没有辜负期望。文洪,成化乙酉举人,官至涞水教谕,同时还是位颇有成绩的学者、文艺家。作为长洲文氏的第二代,文洪的中举,成为推动和激励后代进一步发展的巨大动力。

  文洪有三个儿子,长子文林,就是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官至温州知府,他为官勤勉忠正、英敏精悍,每次听政,都公开审理,任人观看,以示从不徇私,不惧权势,被表彰为“浙令第一”。著述有《文温州集》二十卷等。

  文林是长洲文氏家族发展过程中的决定性人物,他于成化八年(1472)考中进士,至此,文氏实现了从迁苏、弃武、行商,到进士及第、儒业有成,而这个过程只用了短短五十多年。换句话说,这个两百多年无人科第的文氏,在迁居长洲后仅三代,就成了仕宦之家,实在了不起。这当然肯定有苏州文脉深厚的因素,而更关键的,则是文氏族人的勤奋自勉、求进自励和洁身自好,这三个“自”形成了一种家风,一直贯穿影响整个文氏家族的发展传承。

  文林更大的贡献,是对家族交游圈的开拓。在文林中了进士后,他便有资格与苏州名绅交游,和沈周、吴宽、王鏊等大佬时而诗酒往还,所以后来文徵明与沈周等人的友谊,带有了世交的性质,显得自然而深沉。在父亲所拓展的交游圈中,文徵明受益匪浅。

  文林还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尤其是那些有才学但苦无背景的年轻人,接纳奖励唯恐不及,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唐寅。唐寅是一家小饭店的掌柜之子,顽劣调皮、又聪明伶俐。对这位绝世天才,文林付出了极大的精力,所以唐寅对文林的感情也很深,深到感叹无以为报的程度。还有许多布衣出身的少年才俊,也都得到文林严厉而尽心的照顾栽培,后来这些人都成为文徵明的好友。

  文徵明二子文彭、文嘉,虽在功名上无所成就,但在艺术领域继续着这个家族的辉煌,文彭之孙文震孟,于天启二年中状元,并一度入阁拜相。次孙文震亨,以其园林博物专著《长物志》名世,并在音乐、绘画、造园等各个领域享有盛誉。

  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中共收录历代文姓名人111人,其中长洲文氏家族就有21名,盛矣。

  文徵明是大佬,长洲文氏则是名副其实的大佬之家。

  一个文人的失意主张

  文徵明年少时,看起来相当“不慧”,说得直白点,就是看起来呆头呆脑,到了八九岁的时候,话还说不清楚。但文林却眼光独到,很看重他,说:“此儿他日必有所成,非乃兄所及也。”果然,等文徵明长大了些,到外面的书院读书,聪颖一下子就显现出来。

  在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中有段记载,说他年轻时在姑苏城里,见过妇女拜祭“太妈”,献酒、祭拜,口中念念有词:“今夜献过太妈娘娘三杯酒,愿得我家养子像陆南、王涣、文徵明。”文徵明也曾是个“别人家的孩子”啊。

  所以年少的文徵明被父亲带在了身边,辗转于各个任所和高才大德之间。弘治元年(1488),19岁的文徵明从父亲的任所回到苏州参加岁试。挺年少有为的开始,却因字写得不好,被置于三等,落了个尴尬的结果。文徵明顿生精研书法的雄心,便开始随沈周学画,跟吴宽学古文,从李应祯学书。还有王鏊、史鉴、祝允明、杨循吉这些大咖,也都对他温意提携,与之折辈交往。

  但到底吴中才子太多了。晚熟的文徵明远远算不上天资英发,在唐寅、祝允明等一干人夺目的光彩下,文徵明显得晦涩而平庸。

  更让人沮丧的是,他的朋友们纷纷科考大捷,唐寅成解元了,然后都穆中进士了,接着徐祯卿中进士了,再然后彭昉中举了……在他不停去参加乡试的几十年中,朋友们不断佳音传来,文徵明却屡试不中。

  文徵明的精神异常困苦,幸而父亲始终对他有坚定的信心。在一封家书中,文林写道:“子畏(唐寅的字)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文徵明便沉静下来,一边读书科考,一边写字作画,等待父亲所说的“他日”。

  文林说的是对的,文徵明的“他日”,还真不是随便一人就能及得上的,唐寅也不行。

  现在有必要正式介绍一下文徵明了。文徵明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四绝”。在画史上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明四家”。在文学上,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到了晚年,他声望日隆,海内尊崇,所居重于卿相。尤其是当他的同辈俊杰们纷纷谢世之后,文徵明以耆老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成为吴中文坛和艺坛的领袖人物。

  同时,他沿袭父祖辈对年轻人宽厚大度而又严格要求的作风,积极奖掖后进,颇得众望。那时文徵明的居所停云馆中,青年才俊云集,那些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凡过吴者纷纷造访,停云馆成了文化交流的中心和文人精神的家园。文徵明本人,亦成为吴中文人的典则。

  但真正使他成为吴中文人典范的,除了文学艺术上的成就以外,还有他与官员的交往始终严守法度、在放达之中保持谨言慎行的操守。而他的德行除了被世人称颂外,还有“官方认证”。

  嘉靖十七年(1538),苏松巡按郭宗皋“为文衡山建一坊题曰'表节’”;康熙二十四年(1685),江苏巡抚汤斌将文徵明及其状元曾孙文震孟祔祀忠烈祠,春秋祀之;到了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皇帝亲笔,为他书了一只匾“德艺清标”,并为他作诗一首,赞他“生平德艺人中玉,老去操持雪里松”。

  文徵明的形象,在他身后越发伟岸,至此到达顶点。

  但壮年的文徵明并不能预知这些,他总是惆怅,总有不得时的苦闷。从弘治八年(1495)起,至嘉靖元年(1522)的二十七年里,每三年,文徵明去顺天参加一次乡试。可是一直考到53岁,始终不第,只换得大病一场。

  后来,虽在父亲好友林俊的举荐下,做了个从九品的翰林院待诏一职,却也因此在京城尝尽人情冷暖。嘉靖五年(1526),在又一次目睹宦途险恶之后,文徵明决定辞官回乡,那一年,他满打满算也就做了三年的小官,此后再未出仕。也因此,后人皆尊他为“文待诏”。

  科名一途,文徵明是一位失意者。

  一个大佬的缓慢成长

  文徵明又回到了苏州曹家巷的停云馆。入京前他读书馆中,去官后潜心画意,这位科名失意者大半生的时间,就是悠游乡里。

  可有意思的是,文徵明却超越了他的进士知府老爸和状元阁老曾孙,成为长洲文氏家族最具才华和名望的人物。

  他的画可谓是独步一时,其功力之深厚,笔墨之精到,自有其独特的魅力。他的书法也是一代宗师级的,楷书、行书尤其精好。楷书端庄挺秀,行书苍老秀润,具有强烈的个性特质。他的诗以婉约著称,吐属冲和,而意境自高。还有他的古文,法度森严,言词典则,颇有大家之风。

  他的书、画、诗、文都不断精进,他自己也声名闻于朝野,四方求诗文书画者,络绎不绝。但大佬和普通匠人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技巧造诣,更在于道德口碑。在这一点上,文徵明显然做到了极致。

  先回到他的祖辈去看。他的祖父文洪为人低调谦逊,方志中有记载文洪不夺人墓的故事,故而后人都赞颂他的厚道。他的父亲文林在为人处事上亦有坚持,在永嘉、博平等任上,他曾抗悍权要,保护百姓,不惧皇族的威压。

  正是承袭了父祖们这种正道直行的道德素养,文徵明也以类似的言行立身。譬如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某一日,俞谏去拜访文徵明,发现文徵明家门口有道沟渠被堵塞了,周围低洼潮湿,俞谏仔细看了看,回过头对文徵明说:“通此渠,堪舆言当第。”意思是说,把这条沟渠通一通,这里的风水就通了,住在此处的人,也就是文徵明,必定会进士及第。古人相信风水,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俞谏所说的,文徵明不可能不懂,但他拒绝了,说:“公幸无念渠,渠通当损旁民舍。”因为不愿意损害邻居的利益,他宁愿放弃好风水。

  而当他名望日隆后,四方求诗文书画者络绎不绝,文徵明“随兴所至,随意就之”。但这只是对平民百姓而言,豪贵大族巨富的请求他往往婉拒。尤其是外国使者,他们道经苏州,慕名登门拜访时,文徵明坚决既不受馈礼,也不赠字画。他决不允许自己沾染上世俗的恶臭。

  与文徵明颇多交往的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卷十五里记载了文徵明晚年的几件逸事。

  其一,说是文徵明没有回拜客人的习惯,不管那个人官做得多大。严嵩为此而不甚高兴。有次他对何良俊抱怨说:“文衡山是挺好的,就是不肯回拜别人。可他这样对别人也就算了,我经过苏州,特意去拜访他,他连我也不回拜!”严嵩是首辅,权势熏天,文徵明同样不回拜。

  其二,聂豹曾转托何良俊来求文徵明的画。聂豹过去与文徵明彼此熟识,但后来聂豹功高官大,文徵明也就懒得理会了。聂豹可是著名的能臣廉吏,可是做了高官,文徵明照样不理。

  其三,常有人拿着假托是文徵明所作的伪画,请他鉴别,他总是视若不见。有的时候,甚至有人拿了假画请他署个真名,文徵明也会毫不介意地答应。人问其故,他就说,买书画的,往往是富足的人家,而卖画的,却常常要靠这个吃饭。要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他全家就要忍饥挨饿,那我怎能为了自己的名声,让他一家人受困呢。

  这些生平不为诸王国、中贵人、外国人作诗文书画的戒律,还有“不干谒公府,不通宰执书”的原则,都彰显出一种不断的家族承续和严格的道德修炼。

  如果按世俗的成功标准,文家最厉害的就是文震孟,先中状元,然后入阁拜相,而文徵明不过是从九品小京官,不值一提。但不管是文震孟本人,还是文氏家族其他后人,还是各个圈内圈外人,都更敬仰文徵明,乃至把他作为一柄清高的标杆。

  文徵明是一名大佬,但其成长离不开家庭的滋养,他的德行成为一种楷模之后,又回过来反哺文氏家族,为后人树楷模,为文氏添光彩。在他的穹顶之下,他的子辈、孙辈,甚至更后面的子孙,都能诗善画,整个文氏一门风雅,在吴地鲜有出其右者。

  他们家族一脉相承的家风,包括严谨、保守、低调、自律,包括于蕴藉中寓慷慨、在娟秀中藏刚直,撑起了这样一个“大佬之家”,而“大佬之家”中的大佬文徵明,则无愧于整个家族的精神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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