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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日记|“打开深圳这本书”

 胡洪侠 2021-08-02

按:十八年前评刘学强新书的的一篇书评,和深圳有关,今天读来仍有意思。凌晨将至,来不及找图片了。

深港之间的罗湖铁路桥承载着许多历史,如今,这座见证过“百年沧桑”的铁桥自己也要成为历史了。报上的消息说,罗湖口岸将建一座新铁路桥;老桥拆除,择地复建,以保留文物价值。那几天我在读《刘学强文集》,我一下想到学强听了这个消息不知作何感想。他常称自己是“深圳土著”,还管自己叫“老东门前辈”;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四十多年了。老深圳养育了他,他又看着新深圳一年年长大。深圳往日风景的消失在我们“新移民”看来还称得上是“破旧立新”,在他心中滋味肯定大不一样。他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他怀旧,因为许多的“旧”和他有血脉联系。他《文集》中的文字,就这样处处充满新旧情怀的纠缠,瞻前顾后的温情,东奔西走的沉思。他当然不拒绝变化,偶尔也感叹“高科技的美丽奇袭能处处激人豪兴”,但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人们常常遗憾深圳没有历史,而学强遗憾的是,说这些话的人不仅不熟悉深圳沉睡的历史,即使是这二十几年间的“新历史”,他们也所知甚少。学强于是写了很多自己眼中心里的新老深圳;他去过世界很多地方,他写那些纪行文字时,“写字桌”虽摆在欧美,“稿纸”却始终是深圳。所以,收在〈文集〉中的文字虽然也分了散文、随笔、小说、电影剧本几类,但它们其实都可以称作“深圳文献”。

当然不是什么官方文献;这是一个人目睹自己故乡突然天翻地覆之后的“心灵史”,记载着很多我们陌生的故事;还有陌生的人事变迁,陌生的观念冲撞。罗湖铁路桥要拆,学强一定会想起1979年他在罗湖桥头送朋友去香港做生意的一幕。〈青春期是何时〉一篇里说,特区成立前一年,他的朋友要去香港了,那可是深圳市最早公派去香港寻找贸易机会的人。他先是送朋友在文锦渡出关,港方海关不放行,理由是“大陆人由此入关没有先例”。第二天他陪朋友去罗湖桥出关。后来学强知道,他朋友在香港入境处被审问五个小时后才踏上了那片同深圳一河之隔的神奇土地。入境处官员问:“你是共产党员吗?”朋友答:“我是商人,出港做生意。”又问:“做生意?深圳和香港有什么生意可做?”朋友答:“试试看”。这多像电影里的对话。从那时到现在,深港做了二十几年生意了;生意越做越多越做越大了;双方眼下又考虑要建“深港自由贸易区”了。

深圳是一本书,其中有一章就这样开了头。我也在读深圳,但我来得晚,读得浅,学强生长于斯,读得深;我读的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学强读的则是厚厚的专著;我虽然也在这本书里写过不少字,但我还只是一个读者,而学强则是边写边读,他更多的是个作者。〈文集〉也在这个意义上获得了“文献”的价值。因此我们就不忍苛求他早期的文字有多少“时代痕迹”,也不必指出那时他的叙述不够克制,表达不够含蓄,感情过于浓烈,结构过于“现代”,更不必理会他的散文中有时会应和余光中〈听听那冷雨〉的节奏,有时又融会了金耀基谈论“传统与现代”的句子,有时也出现“文化苦旅”的字样。他就是随着变幻的岁月一路写过来的。现在他也还在写,但已经不是书中的写法了。他在公务之馀还攻读经济学博士,经常思考的内容正是“自由贸易区”之类的实务。散文正在变成论文,虚拟的小说正在变成行动的计划,电影剧本也快摇身变成记录片的脚本了。这个转变也许可以用他书中〈书海·人生〉里的话来描述:“曾经,他把书当正文读,把生活当作注解。如今,该扳一扳这种倒挂了,该把生活当作正文来读,书只是注解而已。不要老是将自己的脑瓜当作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书海·人生〉一文让我大感兴趣,文章写的是他幼年“偷书”夜读后来又书归原主的故事,真可以编入〈作家偷书录〉一类的集子里去。记得八年前我去他办公室,见他书柜里有一本精美的藏书票集,动了心思想“偷”,但是没敢。当时我以为那不过是别人随手的馈赠,于他未必有什么用。现在知道他真是一个爱书的人,〈文集〉里提到他家中竟然藏书近万卷。法国一位藏书家说,丰富自己藏书的最好方式就是自己写书。学强果真也写了很多书,我知道的有〈东江星火〉〈深圳飞鸿〉〈红尘新潮〉〈雪暖滑铁卢〉〈柏林墙倒了〉〈套话九百句〉等等,还与人合作写过获奖的电影剧本〈你好!太平洋〉。他甚至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过一篇报告文学,结果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青年与现代生活方式”大讨论。据说他因此收到过几万封读者来信。那时的深圳真是“牵一发而动全国”,我好象也参加了那场讨论,写过一篇什么东西。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编辑部把我的“作品”转给了学强,然后被他不知扔到什么地方了。

我特别关注他书中对深圳老东门的记述与感慨。1987年他去荷兰,知道鹿特丹的商业中心地带有步行区,当地人称“都市的客厅”。他喜欢步行区,认定这是把空间和人的自由还给了行人。他于是觉得:“个人小家庭的客厅都在营造了,公共的都市大客厅理应到了颇费心思的时候了……”。那一刻他一定想起了他的老东门。三年后,他写道:“值得欣慰的是旧墟老街重新复苏出一市中心,要是能将汽车和单车全赶走,把空间还给行人,多好。”又过十年,老东门果然是成了步行街,他写了〈常到老东门走走〉,说自己不想再把这里叫做“都市的客厅”,“心底里私底下乃至习惯的称谓,还是老东门叫得顺口。”他女儿在大商场的扶手电梯上蹦蹦跳跳,他喜欢漫漫地走一走古色古香的木骑楼。他说他少年时代的懒散日子都消磨在这里,如今,市井街坊成了生活“背景”,高楼大厦断了童年的风筝,当年他最喜欢的小书店已经成了“太阳广场”了……。他的朋友送过他一幅题为〈老东门〉的画,他一直视珍藏着,说那幅画里有太多的故事。

老东门早不是那个老东门,有心人竟然还记得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留几座木骑楼;罗湖老铁路桥就要淡出历史烟云,多亏设计者能想到换个地方留下老桥的文物风貌;学强说自己不再写那些很“文艺”的东西了,他因此留下这本〈文集〉,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存放的地方。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人真的应该给“心”留点空间,不然,后人打开深圳这本书,怎么“放心”呢。

20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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