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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 | 她找书,我找她“找书的书”

 胡洪侠 2021-08-02

 前几天从一位书友那里买了上面这张电影海报。我不收藏电影海报,可是这一找张必须买,因为它属于电影《查令十字路84号》。是1987年原版电影海报,104厘米*68.5厘米。我得为它专门定做一个合适的镜框。

昨天又买了本草鹭新制作的英文版《查令十字路84号》。说是内文遵照1990年企鹅版排印,精装设计与选材特别用心,搭配书匣,附赠设计款信封。

 2019年我去伦敦时,曾去查令十字路84号踏访当年书店痕迹,可惜已经是麦当劳了。除了墙上有个标牌,那家全世界闻名的旧书店早已踪影全无。

2002年我初访伦敦,在查令十字路逛了几家旧书店,竟然没想起去84号看看。到了爱丁堡,才在新书店里买了原版“84号”,聊胜于无。

2003年非典期间,我曾写过一篇《她找书,我找她“找书的书”》,详述此书内外的种种故事。18年过去,我们又处疫情中,而我又忽然买了海报等等。世界奇妙,书缘难测。

下面的文字写于2003年5月——

1.“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前几天,一位朋友去了伦敦。SARS时代,她竟然不怕人家的“隔离术”,勇气可嘉。

行前她打电话问我需要些什么书,我想了想,想得出中文书名,却列不出英文书目。我只说:“你一定要去查令十字路转转,去找一找84号,看看这家当年远近闻名的旧书店如今是什么模样。别忘了拍照片。”

糟了。放下电话后我想,我忘了给她念念海莲·汉芙的这段话:

“卖这些好书给我的好心人已在数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先生也已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路84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海莲·汉芙是1969年411日说的这番话。1997年的49日,她带着无限憾意离开人世。她1916415日出生在美国。

怪事!怎么都是四月?

其实,伦敦好玩的地方有的是,我本不该烦我的朋友非去查令十字路不可。我早已经知道,书店不在那儿了,马克与柯恩书店早已停业,听说查令十字路84号现在改卖唱片了。

然而,对要去伦敦的人,你怎么能不提查令十字路?这条全世界无与伦比的“旧书街”,是所有爱书人的“麦加城”,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况且,在84号,又发生过让无数人如痴如醉的故事……

2.“她的书店,她的法兰克”

这个故事,我先是在《万象》杂志1999年第3期上读到的。恺蒂这期的文章叫《书缘·情缘》,她讲到:

1949105日,一封简单的商业信涵从纽约发到伦敦,信上说:“……我是位穷作家,但对书却有一些'珍本’般的爱好,我所要的书在这里都很难买到……寄上我最急需的书的名单,如果你们有干干净净不超过5美元一本的二手货,请买了寄来。”

写这封信的人名叫海莲·汉芙(HELENEHANFF)(恺蒂译为海伦娜·汉弗,为叙述方便,本文采用台湾繁体字译本的译名,不再一一注明),是居住在纽约的自由撰稿人,平日写些电视剧本之类糊口。她酷爱读书,却不喜欢读崭新的书,又嫌美国书价太贵,于是顺着《星期六文学评论》广告上提供的线索,把信写到了查令十字路84号。从此她开始和这家书店通信,时间长达20年。书店这边最常给她写信的,叫法兰克·铎尔(FRANK DOEL)。汉芙的信写得轻松活泼,天马行空,妙趣横生;铎尔的信虽然中规中矩,但也不乏英式幽默。

当时英国战后经济萧条,肉蛋食品限时限量供应,汉芙得知后,不断地寄美国的火腿、鲜蛋等等让英国人眼睛发亮的东西给书店,让铎尔分给店员。这位信中经常喊穷却又如此慷慨的“书迷”,让每一个店员都觉得温暖,把她视为远方的亲人,纷纷写信表达谢意,并一再邀请她来英国伦敦看看。

他们一年年不断地邀请,连她来了伦敦住什么地方都安排好了,还保证她一定会有愉快的英伦之旅。汉芙真想来查令十字路来看看“她的书店”什么样子,可是她总也攒不够旅途的费用。她和铎尔的“书情”随通信与日俱增,她也真想看看朋友们戏称的“她的法兰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去伦敦做客的计划一改再改,196918日,她接到书店老板秘书的一封信,说铎尔先生已于十几天前去世了……

3.一束信变成了一本书

19993月,正是我开始为一本杂志瞎忙的日子。看了这个故事,有些感伤。恺蒂的文章还说,泪尽之后,汉芙觉得体内掏空了一样的冰凉,想起这二十年间的通信,用一条丝带扎成一捆,几次搬家,竟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仿佛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汉芙将它们结集出版,书名就叫《查令十字路84号》。也许是她时来运转,也许是铎尔在天之灵保佑,此书在美国大受欢迎,成了畅销书。我于是也动过去找这本书的念头。可是,书在异国他乡,无从找起,加上当时为杂志找稿子才是“第一要务”,就把此事放下了。3年之后,我去了伦敦,到了查令十字路,竟然也没有想起来。所以我让朋友说什么也要去看看,算是替我补课。

我在伦敦没想起来,在爱丁堡却开始满大街找这本书,“书缘”一事有时真莫名其妙。

临去英国前,照例想准备几本书,好消磨旅途中有“途”无“旅”时的寂寞时光。我选了约翰逊的一本小说,又顺手把恺蒂的新书《书缘·情缘》装进包里。伦敦、剑桥、约克……英伦岛上由南向北,“大篷车”一样的追景赶路,田野、教堂、博物馆都看不仔细,哪里有时间看随身带的书?到了爱丁堡,旅程终于出现“逗号”:已经“顿号”了很多天了,到了最北边了,接着该南返了,爱丁堡的日程因此稍稍从容几分。晚上,在一个酒吧喝了几杯当地的威士忌(真没觉出好喝),回酒店后想读点什么,于是拿出恺蒂的书,找《书缘·情缘》来看。越看越觉得内容熟悉,突然想到,我不就在发生“书情”故事的国家吗?当年不是想过要找《查令十字路84号》的吗?于是兴奋不已,一夜难眠。除《查令十字路84号》(84,CharingCross Road)外,汉芙后来又出了版了《布鲁姆斯布里的女公爵》(The Duchess of Bloomsbury Street)和《Q的遗产》(Qs Legacy)。我抄成一个英文书单,准备第二天去书店碰碰运气。

4.她来了,可是他走了

《查令十字路84号》在美国成了畅销书,也感动了英国的出版商,1971年,英国版本出版,好评如潮。出版社于是决定出资请汉芙来伦敦一趟,实现她二十几年的夙愿。这一年的617日,汉芙终于踏上她魂牵梦绕的地方,下榻在大英博物馆旁布鲁姆斯布里区的一家古旧的饭店,盘桓一月有余。《布鲁姆斯布里的女公爵》即是她记述英伦之旅的日记。

铎尔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她这时候再去查令十字路84号,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

“她跨下了一辆黑色的计程车,纤巧单薄的女人,游移的目光掠过那一家家摆着书的橱窗,68号,72号,76号,78号,82号,寻寻觅觅,像是丢了件宝物。最终停了下来,但面前的84号却是空空如也。灰蒙蒙的玻璃窗里面蛛网遍织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些废纸,满是尘埃;推门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惊喜问候,空空的楼梯通向另一些同样废弃了的房间。孤身女人想张口告诉主人她已到来,她信守了诺言,但空屋中并无人回应,只有一阵冷风袭过,泪水顺着面颊静静地流淌下来。是一段书缘,还是一段情缘,竟让这纽约的独居女人千里迢迢为了伦敦这破落关门的书店而如此神伤?手中握着的那本薄薄的小书,是为了还查令十字路84号的哪一种心愿?(恺蒂《书缘·情缘》)

爱丁堡的秋天很好:阳光很好,天蓝得很好,天气凉爽得很好,远处城堡的塔尖,在绿树掩映中,耸立得很好。找书店找累了,我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看着这一切,想的是汉芙在书店里流泪的场景,和她手中握着的那本书。那当然是《查令十字路84号》了。二十年前伦敦出的书了,如今我在爱丁堡的“书缘”能和这座美丽的城市一样地好吗?

5.人生有时就是寻找一本书

汉芙的故事因找书而起。找书找出了一本书,我如今又在找这本找书的书。

或者,人生有时候就是寻找一本书。

寻找一本书,一本老的书,其实就是在和时间拔河:时间脚步不停,把你拉向未来,拉向未知。当你知道时间经过的地方有你的一本书,你就执意不肯随时间前行了,你相信那本书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去找。找到了她,你就是这场小小拔河赛的暂时的赢家,你可以让她带你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演绎一段情思,续上一段故事。万一不能相遇,也只好承认错过,没有什么好说的。

寻找一本书不比寻找一份爱容易;或许二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6.对她说了句“中文”:拜拜!

那条街叫皇后大道?记不真切了。那家书店的招牌倒认得,是一家连锁店,我在伦敦就逛过的,应该译成“水石”?这样的连锁店,格局相似,书籍的分类标识也一样,我的单词量还够用,可是,要一架书一架书地去翻,难度不小(该说“很大”才符合事实)。我在“传记”部分找,在文学部分找,在畅销书部分找,甚至在“艺术”部分找,结果都令人“兴奋”:不知有没有,反正找不着;“兴奋”正是因为希望并没有破灭,寻找的路尚未到头。

身边没带“翻译”,只好向服务生“求救”。这一招管用,该早想到才是:我把英文书单给她看,她说你去一楼。我欣喜若狂,原来在一楼,我跑到三楼干什么?可是我刚刚从一楼上来的,没见一楼有这一类的书啊。我又把一楼扫一遍,没有。见一边有服务台,一小姐守着台电脑,这才明白,人家大概是让我到一楼找电脑去查。她没说清还是我没听清?管它呢。电脑小姐接过书单,噼里啪啦一通,笑了,说:二楼。我也笑了,说了句英语:Thank you!外加一句“中文”:拜拜!

二楼的一位小姐把我带到“传记”区。这一部分按作者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HELENE HANFF……H……H……哈!有一本小32开的书,躲在大开本书的里面,书脊上有“84”字样。原来在这里!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指了指书单上另外两本书的名字。她一个劲地摇头,我跟着她一个劲地点头,心想,谢天谢地,已经够了。

去收银台付帐前,我翻着这本轻轻的小书,不胜感慨:从酒店里起心想找,到书店里找到它,不过十几个小时,已经解释了“书缘”二字;剩下的两本,换个地方再找吧。翻着翻着,突然发现,这虽然是重印的平装本,却是“合二为一”的合订本,书单上的第二本《布鲁姆斯布里的女公爵》(The Duchess of Bloomsbury Street)也在其中。嗨!这服务员竟然不知道,看来她们也不怎么懂书的,和我们那里的小姐们差不多。于是甚感欣慰:我们书店服务员的素质看来已经和国际接轨了。

7.人生苦短,好书也苦短

看原版《查令十字路84号》的版权页,发现这本书仅在英国就由两家出版社先后重印了21次,不可谓不畅销。可是,我们有那么多盯着国际出版畅销行情的“出版家”,怎么没人引进这本书呢?怪事一桩!

也许台湾会翻译?此念一起,回国后马上策划香港之行。说来也巧,内陆一家出版社有事去香港,需我陪同。更巧的是,去香港的第一天,就在天地书局“碰”到了台湾时报公司的繁体字译本,译者是陈建铭。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惊喜,抓过一本,看都不看,放进手中抱着的那一堆书里,用另外一本书压上,好象它会飞似的。我现在就是不看。说不看就不看。连翻都不翻。得等到回酒店,开一盏亮亮的灯,慢慢掀开封面,慢慢地读。它太薄了,如果心急,一会就会看完的。不能太快。人生苦短,好书也苦短;生活总有“求慢”的时候。

台湾的评论者说,《查令十字路84号》1970年首版问世,直到2002年,通过陈建铭的翻译,才有中文版与你我见面。可见,人与人结缘,人与书结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1949年汉芙开始和铎尔通信,五十多年后,我们才有机会遇见这样一本奇书,也才知道:查令十字路这条街,它比整个世界还要大。

8.“书情”的故事结束了

《查令十字路84号》的最后一封信,是法兰克·铎尔的女儿席拉写给汉芙的信。因为这封信,这本书的故事得以开始,而“书情”的故事也就结束了,结束于196910月:

“……请相信我,其实我们心中一直惦记着您,只是不知如何将这样的意念用文辞表达。……我们很高兴得知您的出版计划,也同意并很愿意提供这些信件供您作为出书之用。我们现在搬到可爱的新家,常常会想着:如果父亲依然健在,一定也会喜欢这儿。再多的悲痛也无济于事。虽然父亲生前从未拥有财富、权势,但他始终是一个快乐自得又具有丰富内涵的人,我们应该以拥有一位这样的亲人而深感欣慰。也许只是为了冲淡愁思,我们的尽量让自己忙碌着……”

还有许多的人也在忙碌着。到了1975年,汉芙家中的鞋盒子里装满了英国书迷的信,BBC决定把这一传奇故事搬上荧屏。1981年,英国戏剧界把它改编为舞台剧,在伦敦最好的剧院上演了三个月而盛况不衰。1987年,这本小书又改编成了一部大电影,英国导演大卫·修·琼斯执导,著名演员安娜·班克劳馥饰演汉芙,饰演铎尔的演员我们更熟悉:大大有名的安东尼·霍普津斯,演英国老绅士谁能比得上他?

9.书缘情缘之间的一跟红线

我开始寻找电影版《查令十字路84号》。台湾版的影碟市面上可能会有,可是我不会要,因为陈建铭说,台译片名居然成了《迷阵血影》,对白字幕亦惨不忍睹。

“迷阵血影”?简直离谱离到了天上。翻遍全书,汉芙的文字只有一处与“血”有关:“我得去睡了。我会做一个可怕的梦——披着道袍的妖魔鬼怪,拎着一把把血淋淋的屠刀——上面分别标示着'段’'节’'选’'删’等字眼,霍霍朝我追来……”这封信,汉芙是在斥责那本选编得很差的《巨匠当代文库》,噩梦的“标示”都带着书卷气,哪里会有什么“迷阵血影”?莫非电影加入了谋杀内容?可是恺蒂明明说,电影介绍中是这样说的:“这部片子旨在反映两种爱情,一是汉芙对书的激情之爱,二是她对铎尔的精神之爱。”恺蒂说,电影终于在书缘和情缘之间系了根红线。

要“红线”,不要“血影”。不知我那位朋友如今找到查令十字路84号没有:那一家一家的旧书店,倒也真有点“迷阵”的意思。

2003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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