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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释意】(四十八)艺术之音与文学批评

 克谐达功 2021-08-03

第四十八章  艺术知音与文学批评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四十八》)

自古道:“同好易得,知音难觅。

在音乐领域,单凭聆听音乐旋律,确实不容易知晓乐曲初创者的内心想法和意欲表现。如果有谁仅是聆听音乐,即刻能够与创作者心灵沟通,并且还能够完全理解旋律中的内涵,那么像这样听众,相对音乐创作者而言,也就是常言赞叹的千载难逢的知音了。事实上,无论音乐还是文学,凡一切堪称艺术性作品,在创作者与观赏者之间,若能够达到上述音乐领域“知音”程度,或许真的需要是千载难逢之际遇。于是,人们禁不住要问:“世间时常哀叹的知音难逢究竟为什么呢?”下面,我们暂且撇开文化中最为抽象的音乐不谈,仅是针对文学领域一样普遍存在的“知音难觅”问题,通过例举稽查,来帮助大家明辨因由。

如同上面已经提到的,关于“知音难觅”的话题,虽然起自音乐,却普遍存于一切艺术领域。若在文学界探寻,确乎更加通俗易懂。也就是说,针对作家及其文学作品而言,真正的知音确实难觅的现象,一样司空见惯。

自古至今,在文学领域,但凡敢于自称属于某某作品“知音”者,也就是那些已经公开谈论文学作品的人们,他们有的只是一般阅读欣赏者,有的多是作家或专业艺术评论家,还有的确切的说就是权势阶级,比如帝王将相之流。然而,在身份、地位、教育和学识等方面,尽管他们存在显著性不同,但却无一例外的,都难免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缺点、不足或误区。

第一个就是“多贱同而思古”。

如何理解“多贱同而思古”呢?例如《鬼谷子·内楗》开篇有言:“君臣上下之事,有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简单解释这一段话,就是说,即便宫廷官府中的帝王将相们,他们对于生活在同一时代,甚至就是眼前身边的贤达能人,也不会都懂得珍惜敬重,反而对于风闻传说的,尤其是特别遥远的所谓名家高人,不仅是极力羡慕和热切期盼,甚至不遗余力地吹捧不已。再比如,当初韩非的作品《储说》出来之后,秦始皇读罢,恨不能即刻就要面见作者;另外,正当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名声远扬之中,汉武帝读后,随即感慨不能与作者生活同时。然而,韩非的宿命,竟然是被毒死在秦始皇的监牢里,至于司马相如的命运,亦不过始终被帝王视为倡优而已。究其根本,诚如东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广譬》所言:“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

第二个即“崇己抑人”。

例举说明,像班固傅毅,他们二人文才相当,而班固批评傅毅下笔不能自休”。其实,在作家之间,类似这样互相评头论足的事情,原本自然而然,亦属司空见惯。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一文中,当提到陈琳时,曾评价说:“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大意:陈琳文学才干,不能娴熟/擅长于辞赋。)另外,因为丁廙公元?-220字敬礼三国时沛郡人魏国文学家)曾经在请教曹植修改文稿时,大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文稿的名声好坏,始终都是我自己来承担,谁去在乎是否有人给我修改过文稿呢。”为此,曹植特别赞赏丁廙,并评价丁廙前面说的话“通情达理”。但是,当时的刘修生卒不详字季绪荆州牧刘表之子官至东安太守留有诗赋颂等)却因为特别喜好评说他人的文章,竟然被曹植比作古代热衷贬低圣贤帝王的“碎嘴子田巴战国时齐国善辩的人曾被鲁仲连驳倒)。由此,亦不难看出,曹植对他人的评价,明显带着个人的喜恶偏见。所以,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讲出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第三个就是“信伪迷真”。

西汉末年,有一个辩士叫楼护生卒年不详字君卿齐人祖辈世代行医曾随父亲在长安行医出入贵戚家)不知在何种场合下,他曾经评价文章时说过,司马迁能够写出来《史记》,都是请教东方朔的缘故。然而,闻听此言的桓谭竟然也说,《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就是东方朔的原话。像这样一种市井闲人的无聊扯淡,竟然还被名人大家引用,并当成了事实评语。所以说,但凡专业作家或名人贤达,如果再评价文章时,不仅不应该信口雌黄,并且应该懂得为何要谨小慎微评说文章的道理。

    通过上述事例,回顾以往针对文学作品及其作者的评判历史,当置身世俗社会,并跨入文学批评门槛后,迎面首遇到的,首先是那些像秦始皇汉武帝一样显赫人物的说法,即使这些个人的眼光敏锐,但对于文学作品及其作家的评估,他们一样最常堕入“贵古贱今”的流俗。其次,就是类似班固曹植之流名人雅士的评说,尽管他们自身才学不凡,却更惯于自以为是,时常仅凭个人偏见,指摘他人短长。再者,就是有的评论文章者,本身就是门外汉,他们评书戏说,不过是一些插科打诨而已;尽管如此,有的专家学者,竟然引用流言蜚语,甚至将其当成了真凭实据;此等例证,前者即楼护,后者则桓谭。所以说,当初杨雄写完《太玄经》后,在请教刘歆时,刘歆冲着杨雄直言不讳说过:“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大意:你这是自讨苦吃!现在学者拿着俸禄,尚且弄不清楚《易经》是怎么回事,又怎能明白《玄经》呢?我担心像你这样书本,后人只能拿来盖菜坛子吧。)类似刘歆这样,担心前人殚精竭虑的文学作品,会被后人弃若敝屣的忧虑和规劝,反而不是纯属多余的闲话,也不是杞人忧天的笑话,竟然一语中的,已然成为世间延绵不绝的情景再现和实话实说了。

时至今日,评价文章或批评文学之所以举步维艰,其中根本原因究竟何在呢?

人世之间,在比较和判别事物时,有的例如麒麟与小鹿,或像凤凰与野鸡,若说他们有着天壤之别,应该亦不为过,所以对于他们的分辨区别,本不应该是难事。甚至有的事物,像珠玉与碎石,即便不拿到亮光下面,只需具备一般常识后,单凭肉眼辨别,也能易如反掌。但是,据《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记载,有一种名叫“獐子”的小鹿,在鲁国却被当成了传说中的神兽麒麟。在《尹文子·大道上》中,也提到了在楚国境内误把野鸡当成了凤凰;同样是这本书上,还讲到一个魏国人,因被他人蒙骗,竟把美玉当成石头扔掉了。在《阚子》(阚子或即阙子为纵横十二家之一待考定)一书里,说是一位宋国人,一直把燕国石头当作珠玉一样珍藏。所以说,在外表差别上,即便已经十分显著的两件器物,竟然还会有人,无法进行辨别区分,那么像隐含着不同气质和诸多情怀的文章篇籍,在评判优劣上,谁还敢说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呢?

    自古至今,书海浩瀚,汗牛充栋。单就区分、比较或评价文章作品而言,在质量上,绝不仅是给予“优与劣、好与坏、是与非”之类“非此即彼”的简单划分;而在形式内容上,更应为其中芜翠繁多和错综复杂,必须要给予重点辨析及分层说明。所以,在文学评论,或言文艺批评中,无论其本人是作者还是读者,只要作为文章评说者,即便其属于专业的文学批评家,也都会因为各自知识水平的高低,以及个性偏好的因素,从而得出千差万别的结论,并且很难以面面俱到。例如性情慷慨者,阅读激情扬昂的辞藻,忍俊不住击节欲舞;性格含蓄之人,沉思精致缜密的语句,按耐不住也会喜形于色;热心喜庆热闹者,见到瑰丽华彩的字词,难免心潮彭拜;喜好猎奇争胜者,遇到怪诞诡异的文章,即刻凝神定气。由此可知,一般对于适合心意的,通常会有习惯性的赞赏称颂;一般对于不称心如意的,经常会是挑剔性的摒弃排斥。类似这样一种,往往就是依赖一己之见,来评述千姿百态文章的言行举止和心理模式,与《淮南子·汜论训》所说“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的道理,其实一模一样。

世间所谓的经验之谈,莫过于亲自操练过千首乐曲者,必定会懂得音乐的妙趣所在。这亦如见识过千口宝剑的人,自然不难辨别利剑的真假优劣。因此,若拥有能够比较全面分析文章是非得失的判断能力和批评水平,其中所谓的得道法门,或说必由之路,就在于事先须有十分广泛的文学书籍阅读和生活知识积累。这恰似见识过高山险岭的巍峨俊俏,即刻会明白小山土丘的矮平单薄;亦如领略过大海波浪的浩瀚汹涌,随即便知晓小河涟漪的纤细微弱。唯有这样的阅历体验,才能克服性格品行的轻重偏向;只有如此的个性实践,方能摆脱人情好恶的短长束缚。然后,才有可能像杆秤一样公平衡量,才有可能犹如明镜一般真实反映。一旦拥有了如上的能力基础,如果进行评价文章,只需要从如下六个方面入手:

第一是要看作品选用的格式为何,也就是体例、体裁的类别归属;

第二是审视作品的遣词造句,看是否规范恰当和色彩丰富;

第三是对比作品继承、变化和发展的程度多寡;

第四是辨别作品主题和引领方向的正邪对错;

第五是分析作品引经据典或寓意例举的准确与否;

第六是权衡作品音韵节律的和谐水平如何。

事实上,只要经过上述六个方面的深入思考,一部作品的优劣判断,随之昭然若揭。

亘古至今,文学篇章都是作者有感而发的产物。所谓文学批评,就是围绕作品本身,去找寻书写者于创作之时的全部感受和所有情怀。这就如同循着水波找寻流水的源头一样,尽管源头遥远幽深,但必定有迹象可寻。在文学批评的探求中,像时代间隔或路途遥远,都是客观实在的问题,尤其在瞬息万变的时空维度内,若想随时随地都能与作者本人促膝交谈,这只能是奢望和假想。但是,在任何维度之内,但凡通过文章,只要有足够的明察秋毫,即可以全面剖析作者在创作时的情感内涵,而这一点恰是堪称“文学批评家”的能力水平所在。所以说,不必抱怨艺术作品的古奥深邃,只须担心批评家的鞭长莫及。诚如《吕氏春秋·本味》中故事一样,俞伯牙鼓琴志在山水之时,钟子期聆听应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而当俞伯牙旋律心系流水之际,钟子期闻乐高呼“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如果无形音乐尚能够拥有知音如此,那么有形文章又何必哀愁批评之难呢?

事实上,心与心之间的遥相呼应,恰似眼睛观察世间万物,眼睛查看愈发细致入微,内心才能分辨的愈发清晰到位。然而,世间庸常的观察者,痴迷于事物的外部表象,不经过深入细致的辨别,时常品尝和热衷吹捧的不过是一些浅薄劣等的产品而已。因此,庄周曾经讥笑人们喜爱《折杨》《皇华》的庸俗,而宋玉最为伤感少人热衷《阳春白雪》的高雅。再者,前有屈原在《楚辞·九章·怀沙》中有“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的悲歌,而其弦外之意,则指凡能够知道他歌中异采的,才是他的知音;后来杨雄于《答刘歆书》里有“心好沈博绝丽之文。”的张扬,其言外之意,旨在强调他自己特别不喜欢肤浅寡淡的字词语句。所以说,唯有见识渊博而能够欣赏和鉴别他人作品深意的人,才能获得心有灵一点通的欣喜和快慰。这犹如春暖花开之际,凡登上高台欣赏季节美色的人们,都难免拥有心花怒放的情怀;亦如同只要有着美味佳肴的饭店,必定食客云集的道理一样简单浅显。人们都能知晓国色天香的兰花,佩戴在任何人身上,整个人都会飘逸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同样,优秀文学作品就是民族、区域、国家特色文化中的精华,必须细细品味,才会懂得其中由来已久的独特魅力和绝色韵味。一切渴望成为艺术知音,一切愿意投身文艺批评队伍,一切自觉追求文明品格和优雅高尚的人们,恳请你们务必慎重对待上述的事实和分析。

总而言之:洪钟万钧锻造易,没有夔旷定音难;书架好书万千册,不懂评价徒茫然。声色奢靡误家邦,金声玉振兴文明;通晓本章知音事,不负世间著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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