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注定是一个在我的写作、阅读、旅行中要冷不丁冒出来的幽灵。其实,有一段时间,他并不是一个幽灵,而是一个直接显现的家庭教师,教授我写作、语言、文学的诸多诡秘技识,他的肖像清晰可见,触手可及。这种亲近的学习,这种切实的肖像,可以找到最直接的证据----在我原来的书房墙面上,挂着他的肖像。这肖像用毛笔绘出,大翻领、光亮的发油、食指和中指夹住的雪茄、微微倾斜的头颅、斜睨着的双眼,熟悉的姿态在阴柔的东方笔触中得以驻停。 这段时日,我只能回忆,甚至可以追忆,但是难以重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教材,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那本暗红色的上海译文的本子《神话》,这本在后来诸多南来北往的艺术策展人、影评人、文艺批评者、当代艺术者案头停驻的著作,本身也在续写着神话----某种“批判文化”产业生产的神话。可是,当时的我对此全无兴趣,视“批判”为生产,离“批判”本身的旨趣甚远,社会文化的“神话”解析如果本身成为艺术工作手册的话,那只不过是另一种体系迷恋的变式罢了,而于我来说,远离“体系”是我的基本策略,如果在思维上我无法彻底粉碎“体系”,我也会力求在写作中逃避“体系”,因此,远离这本《神话》于我来说,倒并非“神话”了。 第二次见到他的教材,仍然是一本暗红色的本子,上海译文的《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文本》,其实就是那本极其美妙的《恋人絮语》。当时我正对“情绪”、“昵称”、“叠声词”、“争吵”、“人称童稚化”等自以为发现的情侣语言现象、心态情状等相关问题入迷,看到这本书时,完全像找到了一本“情侣现象学”的词典,欣喜若狂。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断片式写作的魅力所在,罗兰.巴特的阴柔奥妙,对我深为震撼;及至后来看到海德格尔对“阴沉之趣”的阐论,阴柔与阴沉至此在我的写作与阅读、思维方式中奠定出某种“前摄”的力量。 在北京的某本先锋艺术杂志的编辑部被我改编成了“符码研发中心”,改创思路的前提是在阅读了卡西尔《人论》之后,但技术信心却来源于罗兰.巴特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符号学原理》。在某个冬日的三联书店里,我无意中看到这本小册子,给我的欣喜同样不亚于那本《恋人絮语》。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我粗读过几遍,“能指”、“所指”、“共时性”、“历时性”的语言基准研究及其术语那时已经烂熟于胸,也是当时在北京朋友圈中探讨话题的一些基本趋向,严格说来,初看到这本薄薄的册子是有些疑惑的。疑惑的是,罗兰.巴特有必要去写这样一本理论概述性质的书的吗?他对语言学的理解与把握完全可以驾轻就熟地应用于其他领域的解析中去,写这样一本读书笔记式的书有必要吗? 事实证明,罗兰.巴特不仅谦逊好学,而且善于创造性地拓展其学识与写作之间的关系。这本小册子不仅井然有序,而且生动有趣,不一定有索绪尔专注,但却一定比索绪尔好看。正是这样一本小册子,让我当时沾染上了搜集文化符码、解析文化符码的癖好,我开始分析身边触手可及的各类文化现象与事物,当然更热衷于通过情书的方式为她送上我的各种解码方案。对“糖心蛋”的分析、对“煎蛋面”的分析、对“圣诞礼物的色彩”的分析,每一次的解码方案都充斥着激情与冷静的纠缠,这必然是那个狂热时代的写作特征之一。 在此之后,《S\Z》、《时装体系》、《明室》、《巴特自述》、《符号帝国》、《文之悦》、《神话》等一系列罗兰•巴特的作品中译本被我搜罗齐备。我开始系统的、长期的接受他的教诲。《S\Z》对巴尔扎克小说的符码解说,让我对小说的生产模式兴味盎然,很少读小说的我在这个时段里开始接触伍尔芙、普鲁斯特、博尔赫斯的小说;《时装体系》的阅读让我对“文化”的实体性和意象性之间的微妙关联产生浓厚兴趣,并籍此对“书写杂志”与“意象杂志”作了较长时间的比较研究;《符号帝国》直接引发了我对日本文化的兴趣,但是缘于某种毫无结构可言的民族憎恨感,应该说某种集体无意识的类似物扰乱了我对“日本”的理解,但从中拈选出的“俳句”兴趣得以延伸,后来在以“俳句”与“禅偈”的比较研究中,以“一个显要的瞬间标记”为题,写过一组类似于摄影札记的东西;《文之悦》对文与身体之间的关系描述让人浮想连翩,在里昂和凡尔赛宫的短暂逗留,记忆中的悦与醉、对巴洛克风格的醉与悦已然把这本著作无形之中带入我的行囊了。 《巴特自述》是我在法国的岁月里带去的三本中文译著中的一本(另外两本是《林中路》、《感觉现象学》),在巴黎的街头巷尾,我总会不知不觉中与巴特相遇,以致于完成的旅行札记集子《在高卢的秋天穿行》几乎就是一本聆听巴特教诲之后的课堂笔记,或者说是一本巴特痴迷者的梦呓亦毫不夸张。遗憾的是,在巴黎我看到了许多巴特笔下的事物与意象,却没有看到、买到巴特的任何一本法语著作。也许是行色匆匆,也许是我本就不懂法语,也许是我没有找对地方,也许是巴黎本就不能给我这样的附庸风雅者以任何真实的纪念物,在应有尽有的老佛爷百货城里,在疯狂抢购香水、服装、首饰、皮包的中国人群中,我空手而归。老佛爷百货城的地下一层,堆满了各色时髦的或是古怪的书籍,我甚至找到了《玛格丽特作品集》、加谬的《局外人》、卡夫卡的《城堡》、昆德拉的《不朽》,可是这些书籍都是为朋友捎带的,母语中的罗兰.巴特仍然没有向我走来。 “今天是8月6日,在乡下,是一个睛朗明媚的一天的早晨:太阳、温暖、花卉、寂静、平和、光洁透亮。无任何东西在游逛,既没有欲望,也没有挑衅;只有工作,在我面前,就像一种普遍的存在:一切都是饱满的。这是大自然吗?这就是整体性吗?”----罗兰.巴特的自述仍然适合于秋日的普罗旺斯—艾克斯。我几乎就在这自述中平淡无奇的一个阳光充沛的秋日来到艾克斯,虽不是观赏薰衣草的季节,却可以去造访塞尚的故居,或是去莱德加尔松咖啡馆坐坐。 一切都在中法对照的旅游地图的路线中得以展开,完满的旅途终了,免不了会去咖啡馆坐坐的。在去咖啡馆之前,米拉波林荫道旁的一家书店我顺道而入。以塞尚作品为底版的小台历、西班牙进口的天主教神迹福音卡、毕加索在普罗旺斯的作品集无疑都是馈赠朋友和自己享用的美好事物,心情亦越发的轻快起来,就像林阴道上那些斑驳摇晃的光影一样,令人陶醉。在最后一排书架的随意一瞥,竟与巴特不期而遇。《恋人絮语》、《零度写作》、《巴特自述》、《神话》的法语书名我还是勉强认得的,伽利玛出版社的标记更是验明正身,那个艾克斯的下午是如此让人欢欣、愉悦,令人难忘、留恋,就像普罗旺斯的黄昏中阳光,温柔如丝,暖意融融。 后来,我曾立志学会法语,可惜精力不济,惟恐我的拙劣玷污了这精妙优雅的异邦语言,遂自觉放弃了。至此,那些从艾克斯带回来的纪念物彻底地成了记忆的标本或提示物,不再成为进入我母语生活的必备物。那些巴特的母语讲义不再是“书写”的经典,而只可能是“意象”中的经典了,即使是法文本的《巴特自述》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一个“空能指”,我已经以为,巴特的教学应该就此结束了,艾克斯的阳光似乎也因此黯淡了下去。 后来,与朋友通过英译本转译了《艾菲尔铁塔》的部份章节,一并收在了我的集子里,算作是一份不得己而为之的敬意----一束转译的意象,一缕转移的遗憾,交错绽放在隐约可见的告别之中。去年,是巴特的九十周年华诞。我把对巴特的理解撰成了一篇意料之外的文本:《丹亭遗梦巴特风》,也许这是我以他的风格和文本模式进行的最后一次写作,并以此来纪念这位迷人的写作教师。无论如何,他就在书橱中静静地凝望着这个世界,那目光一如艾克斯的阳光,并不强烈,但却令人难忘,让人幸福得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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