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 韩敬源 伊沙诗歌中的幽默 【聊诗会】

韩敬源，男，诗人，1980年7月4日出生于云南石林，2013年获长安诗歌节·唐·首届青年诗人奖，获“新世纪诗典2014年10大魅力诗人”荣誉，新世纪诗典“常青藤诗人荣誉”。2015年出版个人第一部诗集《儿时同伴》。2015年撰录整理的文学论集《观音在远远的山上——伊沙的文学课》出版。

伊沙诗歌中的幽默

韩敬源

后现代主义口语诗歌，尤其是以伊沙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口语诗人，干着与五四先贤一样的事：改造我们的诗歌、疗救国民性，吸取了大量的幽默元素入诗。学院里僵化的知识分子不能理解，普通大众视为“打科插诨”难登大雅之堂，蒙受了双重误解。即便在后现代主义口语诗人内部，有幽默感，有一颗“有趣的灵魂”的口语诗人也少之又少。伊沙在国民性稀缺的这部分中，自身无比充沛和显眼突出，所以我选取他三首极具幽默效果的现代先锋性诗歌，构成这个小专题。

 

诞生的秘密 | 伊沙

 

小时候我问父亲

“爸爸

我是怎么来的”

父亲回答说

“我吐了一口痰”

我记住了他的话

记住了这个关于

诞生的秘密

 

后来是儿子问我

“爸爸

我是怎么来的”

我也回答说

“我吐了一口痰”

我想起父亲的话

想起当年的他

不曾糊弄我

 

可是我的儿子

没有当年的我

那么朴实

听完我的解释

他立刻跳了起来

大着嗓门嚷嚷

“我们老师说了

不许随地吐痰！”

 

2001

 

从取材角度来说，后现代主义口语诗人善于从日常琐碎的生活中取材。这首诗歌中涉及到的日常生活，时间贯穿比较长，是三代人之间的同一个敏感点上的日常，第一个日常是诗人自己小的时候。你们问过你们的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吗？你们的父母是如何回答你们的?我的学生回答问过，答案有说是捡来的，有说是充话费送的，还有的说是下雨涨水的时候大水冲来的……伊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父母为解释自己怎么来的说法。从文化角度来讲，非常普通而又具备普遍性的日常生活中的问题，涉及到中国人文化深层次中很敏感、从未正视、正视也很难回答得好的存在事实，涉及到生命起源和性教育。

 

这首诗歌跨越三代人，非常具有中国经验。诗歌写的内容非常日常：有一天我儿子问我，自己是怎么来的？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便想着以前父亲是怎么告诉我的，我就怎么告诉我儿子。结果时代不一样了，我儿子马上跳起来对我说：“我们老师说了，不许随地吐痰。”

 

日常化、时代性、幽默感都出来了。时代变化，孩子们成长了。时代的发展和人的成长，都使一些观念发生改变。这首在时间范围上跨越了三代人，把三代人的变化暗藏在同一个日常中。为什么当年我父亲告诉我这个答案时我没有去反驳我的父亲？因为我们当年没有那样的意识。什么意识？环境保护意识。环保意识就是时代性的。时代和环境都暗藏在诗中。所以儿子的反驳使“我”哭笑不得，当年父亲这么说时，我可能很朴实的“哦”了一声就完了。但我这样告诉我儿子时，我儿子反驳了我。同一个日常中，文明在进步，人在变化。我们看到三个时代的人在变化。

 

这首诗歌还涉及到中国父母在育儿中的问题，怎么告诉孩子给生命起源的问题。这对许多父母来说是一个课题，一个头很大难题，甚至扩大到我们的教育层面。现在这种情况正在取得进步，大学新生入学会开一堂课，叫“恋爱与性健康”，把所有的事情放到台面上讲，这里面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探索，涉及到道问题。现在老师也在研究如何去给孩子讲授一些关于两性的知识。应该在哪个阶段去讲哪些知识？讲到什么程度？这都是需要严谨的去探究。

 

作为父母，怎么给孩子讲关于性方面的问题？这首诗歌里说了“我父亲”当年告诉我的事，现在我们听来十分有趣。伊沙当年也是如此认为，他发现这件事情十分的特别。想象当时伊沙在现场如何处理这件事？作为一个诗人，他一定被他儿子逗乐了，可以直接笑翻过去。遇到这样的问题，板着一张臭脸去喝斥你的孩子是有问题的。

 

诗人天然懂得这样的幽默，天然的携带幽默感，在生活中才能遇到和发现幽默，他突然一想，我爸这老头当年也是挺好玩的，别人都是从水里捞出来，从垃圾桶里捡来，有各种各样的答案，为什么他就说是我吐了一口痰呢?让人想来很有意思，来自于三代人生命中的幽默感呼之欲出，他在很小很轻松的日常生活中诞生出了幽默。没有这样的心态，日常生活中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诗歌中也无法捕捉到这些细节，也不会认为这些东西具有提取诗意的价值。

 

从诗的抒情角度来讲，三代人之间的父子之情就在同一个敏感的日常点上从三代人的对话中隐隐约约体现出来。这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情感，是天伦之乐，在这个过程里产生了幽默。伊沙写这首诗歌时是有一种生命大诚实的态度，人的态度，诗的态度。《诞生的秘密》就是中国人在育儿时充满深长意味的生命的秘密，待你成年后去解开。

【好奇害死猫】

画作  四马

小编出题：你们问过你们的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我问过，记得我母亲说，是捡来的，后来改口，说是从她胳肢窝里冒出来的。我竟从来没有置疑过。叹息。

你们呢？把你们的答案写下来，发送给我，下一期讲座伊沙诗歌时，说不定还会有”好奇害死猫“，我会选择一些答案发布出来。

 

画作  四马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老婆 | 伊沙

 

有人唱

人世间最浪漫的事

照我看

是最实在的事

就是和你一道

慢慢变老

老成两只老猴子的时候

盘腿坐在床上

就当是在树上

互相挠痒痒

有虱子的话

还可以捉两只尝尝

老婆子

你那长长的

缠在我脖子上

三圈不止的玉臂

已经枯干如柴

却是我一辈子

也享用不够的

人骨牌老头乐啊

 

2004

 

这是一首庆祝妻子生日的诗歌。有一首红歌、一首主旋律歌叫《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伊沙把这首歌的题目一改，在他老婆我师母（翻译诗歌时候的老G）生日那天写了这首诗。大家的抒情方式千万不要被模式化格式化，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抒情是你们的专业特长，能不能用你的专业去表达？能否用新的形式去表达，不要抒情套路化，浪漫主义抒情诗人写着写着就套路化了。需要具备这样的意识：我拒绝用所有一切流行的和现成的东西去抒发我的情感。因为我们的情感是鲜活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

 

按照正常思维，“最实在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一句后会往优雅的方向去写，伊沙打破这个套路，“老成两只老猴子的时候，盘腿坐在床上，就像坐在树上，互相挠痒痒，有虱子的话，还可以捉两只尝尝”，出人意外，让人感觉有粗粝感，没有朝着文人化意义化套路化的优雅的方向去发展。谁说诗歌应该言辞优美？走向极致后人文化的概念就会显得十分浓重。伊沙这样表达使诗歌有蓬勃的生命力。这也得益于伊沙良好的科学素养，这是很多诗人缺乏的。伊沙的父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动物学专家，从小深受自然科学熏陶，所以他有这样的诗意的想法和情节，回归生命与自然的本质的诗意，内部精神真挚感人，表达效果和诗意效果拉伸出的一种张力。我在“那两只猴子”这句话旁边有一个批注——一个环保主义者也唯有的生命感。有的动物保护者，他们倡导的“保护”是一种概念化和意义化的东西。诗人的思维不一样，诗人对动物的保护出自于内心对生命的真正热爱。

 

幽默的本质是一种价值的态度和生命的智慧，乍一看你可能以为本诗有“机巧”的嫌疑，仔细深思，不得了，仿写中，是一种对文化基因中稀缺的幽默的生命智慧。缺一不可，不但要有鲁迅，还要有林语堂，有这两个底色，才有这首诗。

 

可以说诗歌，甚至是所有艺术都需要感性的、真性情的东西，是一种真正生命被打开的状态，是每一个细胞都会跳舞的状态，是一种敢爱敢恨的状态，是一种心随时可以怦怦跳但也可以马上低入底谷的状态。诗歌需要情感的烈度出自于生命本真的热爱。

 

在《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老婆》中，把自己和老婆携手的景象写成：两只猴子，坐在树上，互相挠痒，互相抓虱子吃。把老夫老妻相伴的形象，与动物世界里猴子日常生活结合产生对比。在诗歌的最后还写道“你那长长的绕在我脖子上的玉臂，……老骨头牌老头乐”他把自己对妻子的深情表现得十分的真诚，还很好地回避了“酸”。传统抒情诗歌里因感情浓度太高而冒出的酸气在这首诗歌里被回避了。最容易写酸的诗是爱情诗，现在很多流行音乐，容易把歌写得又酸又俗。从艺术的角度来看，高级的情感浓度高的抒情需要把它放到具体的生活场景里去，伊沙用两个老猴子的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了他和她妻子老了以后的生活。用人骨牌老头乐表现他妻子的手臂，诗歌读完之后让人觉得既好玩又深情。伊沙是一个幽默的诗人，也是一个深情的诗人，这是一个用形象去表达深爱的诗人。

 

【好奇害死猫】

画作  四马

小编插话：你们在爱人的生日，给爱人写过诗吗？

这种事我干过，那时候年轻，写的诗现在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不完全是不好意思，也找不到，记不住。

你们如果写过，请发过来，说不定啥时候会在嘀嗒发布出来。

很多人把写诗看成一件很难的事，其实，写诗跟闲聊差不多，把心里的话，像平常说话一样写下来，分分行，可能就是诗，不信试试？

画作  四马

在江油的饭局上 | 伊沙

 

酒喝得差不多了

一位本地诗人说：

“容我说两句酒话

在座的诗人

都写不过伊沙

伊沙的诗

我能记住五首

其他人最多

只能记住两句……”

只听哗啦一声

桌上一半的人

一下站了起来

愤然离席而去

我右边那个

还撂下一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左边那个

有点气糊涂了

竟然鼓动我：

“伊沙——走！”

我如惊弓之鸟

无辜地望向四周

心想：至于吗？

又不是李白在宣判

 

2013

 

江油市是四川省绵阳市的一个县级市，江油是中国后现代主义口语诗人的圣地，李白的故乡。这首诗歌写了伊沙在江油和一群诗人吃饭时发生的事，即使你不懂诗，大家也可以从这首诗里去揣摩人心人性。我给学生讲课时，大多数同学发现不了这首诗幽默在何处，我只看到有三个同学笑晕过去。你们不了解作为一个诗人对江油的情感。我去江油问过这件真实发生的事，真的有人气糊涂了，鼓动伊沙说：“走！”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歌时，把我肺里所有的空气都笑干了，差点喘不上气来。

 

后现代口语诗歌非常注重对现场的还原，不能狭隘的定义现场一词，过去的东西要回到现场，口语诗歌回到现场不等于新闻记者采访的回到现场，这是两个概念。伊沙这首诗歌和我之前讲过的一首诗歌——《有一年我在杨家村的烤肉摊上看到一个闲人在批评教育他的女人》特别像，这首诗歌写的是真事，你们可能无法想象发生一个闲人在批评教育他的女人这样的事，当年我们上学的那个时代，经常发生这样的事，一个男人在教训他的女人，讲完“啪”一个耳光，讲完“啪”一个耳光。这首诗歌最后一句话我以前讲过，读着读着我们仿佛游离于诗歌之外，游进了诗歌里，是伊沙在诗歌最后来了一句“嘿！吃烤肉那个胖子，我教育我老婆呢，你看什么看！然后啪又是一耳光。”伊沙把现场感非常强烈的带给了读者。

 

今天讲的这首《在江油的饭局上》也是这样，对现场非常精准的再现。这是后现代主义口语诗歌里非常重要的一种表达方式，通过现场再现、情景和形象的处理，非常好的规避了抒情中因为浓度和失控带来的酸。这种酸在两个人之间出现才显得合适，它适合出现于很私密的场景。后现代口语诗表达的情感是通过现场和形象来传递的。这首诗歌写得栩栩如生，正是因为如此，读到这首诗歌如同站在现场，在建设自己诗意的过程中，一定要对周围的人感兴趣，不能麻木，诗人是拒绝麻木的，千万不能一脸无所谓，诗人是人群里最敏感的。当然敏感的人会活得很痛苦。别人感觉不到的痛苦，诗人会深有感触，这也会给你带来好处，别人感觉不到的欢乐，你却能笑得像个傻子。你的情感是起伏的、是波动的，而不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这首写于2013年的诗歌的自由度非常高，与前面伊沙写的诗歌相比，形式上自由度很高。伊沙的诗歌接近于说话，有的后语诗人的诗歌还有组织语言的感觉，你能读出他去去构思的感觉。2013年，后现代口语诗已经发展到一种很高级的地步。前口语诗时代，在一定程度上，诗人去组织语言、去构思。但是到2013年，后现代口语诗写的痕迹几乎消失不见。

 

现在的后现代口语诗歌完全是说话的形式，背后却暗藏着一座冰山，只看到露出水面的一点。诗人千言万语的情感，胸中澎湃的情感，只是浮于水面上的冰山，露出一个角，这在艺术表现里非常困难。有一句话“高僧才说家常话”，在诗歌里，不是说狠话才叫狠，最高级的口语诗人向着这个方向迈进。让你读不出构思感、写感、手感的口语诗才是最高级的口语诗。

 

这首诗歌的现场情感有着非常丰富的自由形式，用小说塑造形象的笔法写诗歌。第一个形象是“我右边那个”，利用语言塑造“话不投机半句多”，第二个形象是“我左边这个”，利用形象塑造，用动作和语言写左边那个人气糊涂了，居然鼓动我，“伊沙，走！”这是动作加语言，伊沙塑造了两个突出的形象。那个站起来说话的人“伊沙的诗歌，我能记住五首，你们的我只能记住两句”，这挺伤人的。哪里都有功利心，诗人圈子里也有。不图名者图利，不图利者图名。受到别人夸奖和表扬，我们会很开心。诗人是一群情绪化的人，你夸他的诗歌写的好，他会非常开心，但如果你说他的诗歌写的不行，他会非常生气。伊沙这首诗歌里写到：你说我的诗歌不如伊沙，我的面子往哪搁？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功利心。在你们中间，这两年好一点，前几年只要一评奖助学金，同学之间最好的朋友也有可能反目成仇。我没有批评获奖的同学，评奖本来就带有功利心，管理造就了不平衡，管理者就利用功利心带来的不平衡在人与人之间制造恶心。

 

这首诗歌里体现诗人圈子里的功利心和名利心。我再扩充一点，假如你真的要走诗人、艺术这条道路，太看重别人对你的看法也是一种功利心、名利心的表现。如果你是一个太看重别人对你看法的人，你活得很累，第二说明你功利心很重。并非所有的功利心都是显性的，还有一种隐性的功利心。你太爱惜自己，过于的爱惜自己，过于爱惜自己也是功利心在作祟，当然，完全剔除功利心人也有问题。

 

《在江油的饭局上》这首诗歌，读不出讽刺和嘲笑，但嘲笑和讽刺的意味却轻描淡写地隐藏于其中，诗人在实录（我听到不止一个诗人讲过现场），天然生成。现代文人聚在一起这个瞬间的场景。在古代这样的场景也常见，一群文人坐在一个亭子喝酒作诗，王羲之刚好在场，这些诗整理成诗集，王羲之为这本诗集做了一个序。聚在一起，人和人的功利心就显现出来，伊沙没有讲道理，许多人写到这会讲道理，但是伊沙并没有这样做，也没有传统诗歌里的“趣”，“趣”是文化，他不是这样的趣味，而是生活现场里催生出来的形象。一个生活场景和生活形象摆在这里，天然自带幽默感。我没有讽刺你，只是按照事实描绘了当时的场景，这是一个事实，一个天然的事实，人心的镜子，自带幽默效果，非常的好玩儿。如果要说这首诗歌里有什么嘲讽的意味，那我要说一句：对不起，那是事实本身带出来的。如同一面镜子放在你的面前，照出你的灵魂，你的情感。

 

中国的环境里太难长出幽默现代的人，要去分辨不要把嘲讽当幽默，不要把黄段子当幽默。就像今天我给大家讲的，伊沙这些诗歌呈现出来自生活本身和事实的幽默。如果你遇到这样一个人请珍惜。幽默甚至是天生的，也是后天可以长成的，即便你不是一个幽默的人，但在学习中，我们可以修心。幽默的本质是智慧和善良和心地的纯，后现代主义口语诗歌，把传统文化里非常缺乏的幽默元素成功地引入到现代诗歌中来，是后现代主义口语诗歌中一种先锋而稀缺的现代性诗歌元素。

 

（摘自韩敬源讲座《现当代文学选讲》第六讲）

画作  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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