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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在黑龙江长大。肥沃的黑土滋养了我，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对我而言是爸爸每天从冰雪覆盖的的田地里赶回的牛群，是妈妈拎着我的小手从3里地之外的学校赶回家的兴奋，也是记忆中白皑皑的土山、树枝还有屋顶。 我对于爸爸年轻时的经历很是好奇，总觉得他和村里的其他大人们不一样。他从不去村里的小卖部打牌、喝酒，跟其他男人一起抽烟闲聊。他每天都兢兢业业地伺候着他的牛群，还有一群鸡鸭鹅。每逢过年时节，村里其他的大人们，秋收之后腰包都鼓了起来，于是老少爷们们、妇女们，三三两两地凑个伴儿，便去县里买时新的衣装，烫头；家里殷实一些的，便会买辆新车，停摆在院门前。家家户户都会宰头猪，扛着猪肉绊子，和其他花花绿绿的年货往家赶。然而我家的年总是过得低调得很，从不见爸爸会买烟酒，偶尔家中来了客人才会见他拿出一盒烟来让着来客，更不见他买鞭炮、宰猪或者贴春联等等之类的事情。我对于此不甚敏感，反正我是个小姑娘，对于鞭炮之类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吃肉，不过我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同，至少是与别人家的热闹喜庆相比起来。 我从未探究过爸爸为什么这样低沉。不过他很爱我，可能也是由于我从小成绩优异，在村里的孩子中间很出类拔萃吧，而且他表达爱的方式和大多数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同。他会做饭，在我上小学时他经常亲自下厨，做些好吃的哄我开心。他对我在学业上很严格，时常讲一些学习的方法，比如说学习要静心啦等等，我听了也试着做了，觉得很是受用。听我一位本家的姐姐讲，爸爸当初学习也很好，差一点就考上了大学，只可惜……我于是就对爸爸的过往更加的好奇。有一次试着问他，他生气地说，我们那时候也不考啊，那个时候推荐上大学，得又红又专的才行......我于是对于爸爸的才华甚是惋惜，至少他时隔二十多年还能背得出高中的课文来，要是他有好机会，恐怕人生会大有不同吧。 但我和爸爸还是会有隔阂。他沉默寡言，每天一个人独自从早上忙到晚上，看到妈妈闲着就很生气，非要她也干点活。他与舅舅们相处的也不好，我从来不见他们到我家来，也从不见爸爸去他们那里。哥哥姐姐们见了我也总是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后来慢慢长大，我渐渐了解到，爸爸和舅舅们以前打过架，闹得很僵。他看不惯舅舅们略显奢侈的生活，觉得农村的人还是本分一些才是道理。我很难做出评价，只是觉得爸爸很孤独，倔强的孤独。我曾试着与爸爸敞开心扉，但总是被他犀利的言语挡了回来，埋头于我的课本，不敢啧声。 后来我考上了山大。对于爸爸这一代闯关东的人来说，我算是又考回了家。他很高兴，在我第一个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第一次见他买了春联，也买了鞭炮，冰箱里塞满了肉，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我真切地感到了爸爸的喜悦，听到他与关里老家的亲戚们通电话，谈自己的生活，关心他们的状况。爸爸尤其放心不下我姑姑的身体，弟兄们多，而姐姐仅此一个，而且我的大姑尤其偏爱他这个最小的弟弟，我时常被他们的姐弟情感动。 慢慢地爸爸的背更驼了，头上的白发掩盖了黑发，眼角的皱纹愈来愈深。我有一次看见他背着一百多斤的苞米，一袋子一袋子地从屋里扛到车上，心里一阵阵地震颤，担心他总是疼的腰，担心他日渐衰老的身体。他开始把我当成大人来看了，也乐意跟我聊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在他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家里人多地少，没有吃的，于是就吃树叶，从河里捞了鱼，然后白水煮了吃。以前的我，总是不理解爸爸为何这么辛苦劳作也不肯“铺张”一次，为何每天见他都是破破烂烂的衣服，双手磨得厚厚的茧，还有饱经风霜的脸。有一次爸爸把舍不得吃的大苹果洗好了递给我，我看到他憨实的笑，突然就落了泪。 大二的清明，我在学校的自习室里，看到窗外细雨丝丝，阴沉的天似乎也给扫墓的人们渲染了更多的悲怆。早前听爸爸跟本家的哥哥们商量，想要给家里的老人立个碑。我听他在电话里对哥哥说，这是他的一个心愿，现在我也考上了大学，就想把这最后一桩心事也给了了。于是这年的清明前夕，爸爸和家里的大爷、哥哥们一起回了趟老家，商量着在清明给我的爷爷还有老爷爷立碑。我当时对于这样的事不很关心，也不想参与，虽然觉得爸爸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充满了新潮观念的我，觉得这种事太陈旧，惹这个麻烦干嘛呢？索性让他自己去弄吧。我没有回老家，没有给爸爸帮任何的忙，甚至从心底里我对于这种事还是很反感的。我仅仅只打了两个电话，让他注意安全。 清明过后没两天，爸爸从老家坐车来到我的大学。我从车站把他接到学校，领他去食堂吃了饭，帮他把行李又收拾了一遍。当时固执的我，依旧不理解爸爸的感情，坚持着不管家里要钱，每天打工，挣奖学金，就是不肯开口要钱。爸爸似乎感到了我的倔强，也没有多说，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就坐火车赶回了家。我不知道接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爸爸一路坐到终点会有多累，也不肯去想，只是觉得他太固执，他的感情也太固执，固执的让人觉得压抑，就像休眠的火山，静谧深沉的表面下暗潮汹涌，然而却不能，也不肯，喷发出来。 我依然在学校里过着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自习室、宿舍和食堂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让我有时也觉得生活很乏味。有一次我跟大姑通了电话，她说起立碑的事，说立了两个很高的碑，家里的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我含糊地答应着，心里想着这有什么意义。寒假回家，爸爸和我谈起他在老家的种种事情，说了好多我不认识甚至听也没听过的亲戚们，夸我哥哥帮了很多忙，事情办得很顺利。家里的人都来了，都聚在了一起。我问他，那他们晓得我吗？爸爸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有两位婶婶提起到我，很自豪地夸起了我，说我考上了山大，是个大学生......接着他说，等到将来有机会，我带着你咱一起回去看看那碑，给你爷爷上坟...... 从那以后，爸爸还是本本分分地过着日子。每天辛苦的劳作，从不肯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他热爱那片土地，热爱他的牛群，他的生活。每次回到家看到他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吹得皲裂的脸，我都忍不住暗暗地心疼，埋怨他干嘛还要那么辛苦，等我将来挣了钱都给你花。爸爸不屑地皱了皱鼻，然后又赶去厨房，张罗着各种我爱吃的菜。 我曾经在一篇报道上看到说动物是有感情的，很多动物会在同伴死去后依然不离不弃，悲哀嚎鸣。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但是我听爸爸说起过他们，他给我讲了很多爷爷奶奶的经历，讲了本家的亲戚们的各种故事，讲了他自己的故事，我就是被这些故事吸引，感动，感叹，继而把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与亲人间朴实的真情等等诸多情愫刻印在脑子里，刻印在心里。我知道不管将来我能走多远，能飞多高，我都有家，有归宿，有我挚爱的亲人们，有我可以安心靠停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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