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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关于施蛰存的“古事小说”

 芸斋窗下 2021-08-10

施蛰存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新文学小说家,文学史家一般认为他与刘呐鸥、穆时英一起为“新感觉派”三杰,虽然他自己并不乐于承认。

二十余年前,施蛰存在为《施蛰存文集》所写的《序言》中告诉读者:

一九二二年,我十八岁,一个中学三年级学生。在读了许多报刊文学之后,心血来潮,见猎心喜,也学写了一篇又一篇的小说、随笔,冒失地向上海一些“鸳鸯蝴蝶派”文学刊物投稿。

这就是说,施蛰存回忆他的文学生涯始于一九二二年,而且最初是在上海的一些“鸳鸯蝴蝶派”文学刊物上起步的。但是,去年有论者发现他一九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就在上海《民国日报·觉悟》的“小说”栏上以“施德普”原名发表了短篇小说《纸钱》(参见李朝平《新发现的施蛰存小说处女作及其他》,《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10月第5期),那么他的文学生涯应该提前两年,即一九二○年就开始了,其时他才十六岁。而且,《民国日报·觉悟》一直被公认为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四大副刊”之一,那么,施蛰存的文学生涯毕竟还是从新文学刊物上迈出了第一步。

当然,他接着确实在《礼拜六》《星期》《半月》《兰友》等“鸳鸯蝴蝶派”刊物上活跃过一阵,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江干集》问世时,也是由“鸳鸯蝴蝶派”或称“旧派”的作家王蕴章、姚鹓雏等人题词的。正是因为有这么一段特殊的文学历程,他对“旧派”文学的看法就比较开放和中肯,他曾有一篇短文《新旧我无成见》,就明确显示了他对“旧派”文学的包容态度,这种难能可贵的态度,他一直坚持到晚年。

与刘半农、叶圣陶、张天翼等本来属于“旧派文学”的作家后来投入新文学阵营一样,施蛰存也在《小说月报》实行改革后,开始由“旧派”文学转向新文学创作。他在《施蛰存文集·序言》中又告诉读者:

过不了多久,《小说月报》首先转向,改由沈雁冰主编。郭沫若主持的《创造》季刊、《创造周报》也先后在上海印行。《礼拜六》停刊了。其他一些旧文学刊物也逐渐有所改革,至少在文体上,都在努力向新文学靠拢。于是,我的文学习作,也转向新文学。

施蛰存把他的新文学创作定名为“十年创作”,即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有必要指出的是,在这十年之中,除了新诗和散文创作,除了翻译外国文学诗文,除了主编新文学刊物,包括最为有名且影响深远的《现代》月刊,施蛰存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从事小说创作。“十年创作”也就是十年小说创作,他在当时文坛的声名和后来越来越受到关注的现代文学史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的小说创作建立起来的。

在施蛰存自己认定的足以代表他的新文学小说创作特色和成就的《上元灯》《将军底头》《李师师》《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和《小珍集》六部短篇小说集中,历史小说占了一个十分显著的位置。施蛰存的新文学小说创作,其实分两个维度展开,一是现实题材的,后发展成独树一帜的“心理分析”小说,其代表作有《春阳》《梅雨之夕》《在巴黎大戏院》《魔道》等;另一就是颇有创意的历史小说,他自己称之为“以古事为题材的作品”(《<将军底头>自序》)、“应用旧材料而为新作品”(《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

一九三二年一月由上海新中国书局出版的《将军底头》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历史小说集,收入了《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和《阿褴公主》(原名《孔雀胆》)四篇历史小说,在《<将军底头>自序》中,施蛰存透露:

自从《鸠摩罗什》在《新文艺》月刊上发表以来,朋友们都鼓励我多写些这一类的小说,而我自己也努力着想在这一方面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蹊径。

这段话清楚地表明,施蛰存当时是有抱负、有追求的。他试图在“以古事为题材的作品”上为新文学闯出一条新路。五四新文学勃兴后,新文学家尝试创作历史小说已不鲜见,鲁迅有《不周山》(后改题《补天》)、郁达夫有《采石矶》、茅盾有《大泽乡》,等等,或者借古讽今,或者另有寄托,均各擅胜场。但施蛰存的“古事小说”又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当时的读者就已经看出来了,并在评论中揭橥了《将军底头》这部小说集的特点:

在国内,从来以古事为题材的作品(无论是戏曲或小说),差不多全是取了“借古人的嘴来说现代人的话”的一种方法;至于纯粹的古事小说,却似乎还很少看见过,有之,则当以《将军底头》为记录的开始。《将军底头》之所以能成为纯粹的古事小说,完全是在不把它的人物来现在化:他们意识里没有现代人所有的思想,他们嘴里没有现代人所有的言语,纵然作者自己的观察和手法却都是现代的。古人的心理和苦痛,他们自己不能写,甚至不能懂,而作者却巧妙地运用现代艺术的工具写出来,使它们成为大家都能懂—只就这一点而论,《将军底头》就已经多么值得我们注意了。(佚名《施蛰存:<将军底头>》,《现代》1932年9月第1卷第5期)

后来的研究者又把这些“古事小说”与施蛰存所服膺的“心理分析”创作手法勾联起来考察,进一步指出:

施蛰存又擅长以历史人物改写小说,被认为是“历史小说”,事实不然。盖施氏的小说除了借用“历史”人物的名字,或者其形迹大纲外,其他完全与历史不符,也意不在历史本身。以《石秀》一篇为例,其故事取材于《水浒传》潘巧云事件,甚至连语言也刻意模仿《水浒传》,使读者仿佛回到水浒世界中。但究其实,《石秀》所传达的主题,乃是男性的虐待狂意识与审美的特殊观点。《鸠摩罗什》《将军底头》则处理人类欲望与道德、种族与国家以及爱情间的冲突,这些症候固然在古人身上也可能存在,可是,有心正视并有效地挖掘这些症结者,乃是始于现代派作家,尤其是心理分析的作家。人类心灵的复杂化,不仅在二十世纪,而且在城市中最显剧烈。我们说施蛰存是以古人之旧瓶,装今人之新酒,绝不为过。(郑明娳、林燿德《<中国现代主义的曙光:答台湾作家郑明娳、林燿德问>前言》,《沙上的足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收入《鸠摩罗什》集子,以及后来所作的《黄心大师》等“古事小说”,都是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在这些小说中,施蛰存从西方“心理分析”理论和“心理分析”小说家那里汲取灵感,又借鉴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些创作手法,重新塑造中国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人物,如唐代的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如名著《水浒传》中的“天彗星”石秀,赋予这些人物以新的生命、情感和结局。这些新的历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虽然也不无争议。可以肯定的是,施蛰存的“古事小说”是极有价值的新文学创作探索,也已成为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园地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花异卉。

然而,施蛰存并不以创作了这些“古事小说”为满足,他还有更大的雄心。他对宋朝的历史特别感兴趣,酝酿写作“古事长篇小说”《销金窟》,他后来这样回顾他的创作计划:

度过三十岁生辰,我打算总结过去十年的写作经验,进一步发展创作道路,写几个有意义的长篇小说,以标志我的“三十而立”。我计划先写一本《销金窟》,以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为背景,写当时的国计民生情况。正在累积史料,动手写起来,想不到爆发了抗日战争。我的职业变了,生活环境变了,文学创作的精神条件和物质条件也都变了。(施蛰存《<十年创作集>引言》)

当时,上海报刊已经刊登了《销金窟》出版广告,可惜战爭的爆发使《销金窟》的写作被迫中止。这部长篇历史小说无法问世,不仅是施蛰存个人小说创作的一个损失,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损失。

而今,日本大阪大学青野繁治教授慧眼独具,翻译了《鸠摩罗什—施蛰存历史小说集》,即将在日本出版。据我所知,施蛰存小说已有英译、意大利文译,这部日译历史小说集的问世,无疑是中日文学交流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因此,在施守珪先生的建议下,我写了这篇小文,略为绍介施蛰存创作历史小说的经过,并对青野教授的努力表示赞赏和感谢。希望日本读者能够喜欢这部中国现代文学文采斐然的独特成果《鸠摩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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