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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对联闲话:年抛造物甄陶外,心在飞鸿灭没间

 流水春风的小馆 2021-08-11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年抛造物甄陶外,心在飞鸿灭没间。

上联“年抛造物甄陶外”,是说——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现在年龄大了,老天不论是觉得我不中用了,还是不忍心再让我受累,总之是把我给解放了。这一下呀,我就像出笼之鸟、脱辕之驹,真正自由喽。

下联“心在飞鸿灭没间”,是说——你看见那云霄间翩翩高翔、若隐若现的大雁了吗?我的那一颗自由的心呀,早就飞到那里去了。

整体看这一联,意即身脱枷锁、心游物外。这要挂在退休老同志的书房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接着我们详细看出处。

上联“年抛造物甄陶外”,出自先生的七律《寄题刁景纯藏春坞》,原诗如下:

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
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
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
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

这首诗写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三月前后,先生41岁,正在密州作知州。当时密州辖区,约包括今天山东日照市及诸城、高密、安丘、胶州、胶南、莒县、莒南等县市,州治在诸城。

这位刁景纯(994-1077)先生,名约,字景纯,系宋仁宗1020年代的进士。刁先生1068年告老还乡后,在老家润州(今江苏镇江)营造藏春坞,安度晚年。东坡先生任杭州通判时,曾于1074年赴常州、润州一带赈灾,顺道去藏春坞拜访过刁先生,并与其同游金山,多有唱和。

下面详细看内容:

首联“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大意是:

刁先生七十多岁告老还乡,整修改造祖居之园,名曰“藏春坞”。先生于园中岭岗大植松树,期盼有一天能倚仗其间,在霜风中听松涛阵阵。

北宋名流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与刁先生关系都不错,对“藏春坞”也多有题咏。其中司马光曾这样写到:藏春在何许,郁郁万松林。永日门阑静,东风花木深。主公今素发,野服遂初心。时与乡人醉,高歌散百金。这里首联也在讲其中的松林之盛。由此可见,刁先生最得意、最喜欢的,估计就是这一片松林了。

可以想象,1074年苏东坡造访藏春坞时,81岁的刁老先生一定带着他在万松岗上流连良久、畅听无尽松风。此情此景,惹得东坡心里直痒痒,曾禁不住赋诗道:老去此身无处著,为翁栽插万松岗(1074年作《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意思是:我老了要是没地方去,就到你的万松岗来做园丁,给你栽植养护松树吧。

颔联“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大意是:

虽然老天觉得您已经没啥用了,但这正好呀,放下世事,先生的第二春才刚刚开始——“藏春坞”里藏春天嘛,随您走到哪里,您的杖履之下都是满目春色。

这里的“造物”就是造物主,就是老天,“”就是甄别鉴定,“”就是陶冶培养。“”不仅含有“弃之不用”的意思,同时还隐含着——老天可怜您年龄大了,不忍再继续让您受累、为社会服务。“年抛造物甄陶外”,整句是说——年高力衰,老天也放手不管你了,你就爱咋咋地吧

细细品味这一句“年抛造物甄陶外”,真可谓将戏谑玩笑与严肃认真、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既一语双关、极尽铺陈,又浑朴自然、不见雕饰。东坡先生之高妙,真令人叹为观止也。

常思有宋一代,诗人辈出,可惜在先生的万丈光芒之下,都难免黯然失色。拿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苏辙来对比吧,你可以随口说出“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淡妆浓抹总相宜”、“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你又能记起曾巩、苏辙写过什么名句呢?既生瑜,何生亮!不管你水平有多高,只要冠军的水平比你高出一点点,人家就胜者通吃、光环全收,你也就只剩下旁观喝汤的份了。

当然了,有人可能会认为,苏东坡这玩笑开得,也有点过分了吧——你苏东坡是牛,差点中了状元,刁老先生的高考成绩和你是没法比。但你才41岁呀,一个后生晚辈,和83岁的老前辈开玩笑,说什么“被老天抛弃了”之类的话,对老先生也太不尊重了吧?即使文学水平再高、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卖弄才学而已。逢人说话,首先要得体,这个你懂不懂?

其实,东坡先生虽然常常心直口快,但也并非不看场合。之所以这样开玩笑,就是因为这位刁先生虽然年龄较长,但性情却超级随和,家里常年各色人等来往不绝,和年轻人在一块也经常没大没小。上面司马光诗中不也说其“时与乡人醉,高歌散百金”吗?也就是说:刁先生经常自掏腰包、在藏春坞中聚饮乡邻,大家说说笑笑、总是一醉方休。

颈联“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大意是:

屋后的杨柳枝叶婆娑,遮得室内朦胧幽暗;房前的樱桃熟透多汁,滴得阶下斑斓鲜红。

先生此诗作于暮春三月,彼时之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可谓切时切景。

尾联“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大意是:

不知什么时候,能约上像徐元直那样的同道好友,再去“藏春坞”会一会您这位当代襄阳庞德公?

先生此处用“庞德公”来比喻刁先生,实在太贴切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且看《襄阳记》中的一段:

司马德操尝诣德公,值公渡沔祀先人墓。德操径入堂,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有客即来就我与庞公谈’。”其妻子皆罗拜于堂下,奔走供设。须臾,德公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

这位庞德公乃是东汉末年的著名隐士,诸葛亮(181-234)对其十分敬重,“凤雏”庞统(179-214)即其侄儿;司马德操(173-208),名徽、字德操;徐元直(生卒不详),名庶、字元直。这些人和诸葛亮一道,都曾在襄阳隐居、都是好朋友。

上面《襄阳记》中这段话是说:徐庶和司马徽到了庞德公家里,经常指挥人家老婆孩子干这干那,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庞德公自己呢,往往反倒像个客人。

大家看,这里用庞德公来比喻刁先生,真把老前辈的德隆齿尊、热情好客、不拘礼节、随和天真,夸了个淋漓尽致。

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1970年代,老家村子里有个老者,须发皆白,经常拄着一根粗木棍子,在几条巷子间转悠。我们一群还没上学的小孩子,经常截住老者,报上自己的名字,要人家给自己名字编个顺口溜。老者乐呵呵的,不急不烦,一个一个给我们编来。至今还很清楚的记得,当年他家的门额上,刻有灰底红色四个大字——“聊避风雨”。这门额上有匾有字,好像是咱们国家的优良传统。老家一带,写得最多的是“和为贵”、“平为福”、“紫气东来”、“福寿康宁”等等,自家门上写的是“勤耕奋读”,总之,其寓意不是明志,就是祈福。唯独“聊避风雨”这几个字,显得十分突兀。后来听人说,老者曾在1940年代做过县长或者更高级别的官员,这四个字即是他本人手笔。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老前辈呀,也该算是隐居乡野的“庞德公”了。

熙宁十年(1077年)11月前后,刁景纯先生去世,享年84岁。时任徐州知州的东坡先生,曾作《哭刁景纯》一首,深情祭吊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前辈。原诗如下:

读书想前辈,每恨生不早。
纷纷少年场,犹得见此老。
此老如松柏,不受霜雪槁。
直从毫末中,自养到合抱。
宏材乏近用,千岁自枯倒。
文章余正始,风节贯华皓。
平生为人尔,自为薄如缟。
是非虽难齐,反覆看愈好。
前年旅吴越,把酒庆寿考。
扣门无晨夜,百过迹未扫。
但知从德公,未省厌丘嫂。
别时公八十,后会知难保。
昨日故人书,连年丧翁媪
(景纯妻先亡)
伤心范桥水,漾漾舞寒藻。
华堂不见人,瘦马空恋帡。
我欲江东去,匏樽酌行潦。
镜湖无贺监,恸哭稽山道。
忍见万松冈,荒池没秋草。

这一首诗不细说了,我们只看其中的几句:

平生为人尔,自为薄如缟。是非虽难齐,反覆看愈好。大意是:

平生只想着别人,根本不考虑自己。虽说得失荣辱、各有各的命,但先生总觉得万事随缘,认为一切都好。

大家看,这一点和东坡先生真像。先生不是曾和人讲过这样的话吗:

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

前年旅吴越,把酒庆寿考。扣门无晨夜,百过迹未扫。但知从德公,未省厌丘嫂。大意是:

1074年,我曾登门举酒为先生祝寿。那一段时间呀,先生大门敞开,我不管早晚,随时去都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只顾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没留意后厨的大嫂嫌不嫌我烦呀。

古人常用“扫迹”来表示谢绝拜访,这里说“百过迹未扫”,意思就是“不管我多么频繁上门,先生始终都热情接待、从来不以为扰”。

未省厌丘嫂”,用的是汉高祖刘邦的典故。据《汉书·楚元王传》记载:

高祖微时,常避事,时时与宾客过其丘嫂食。嫂厌叔与客来,阳为羹尽轑láo釜,客以故去。已而视釜中有羹,由是怨嫂。及立齐、代王,而伯子独不得侯。太上皇以为言,高祖曰:“某非敢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七年十月,封其子信为羹颉jiá 侯。

这一段是说,刘邦还没发迹的时候,经常呼朋唤友,到大哥家去蹭饭。大嫂讨厌得不行,有次见他们来了,就用勺子大声敲刮锅底、示意“锅里已经没饭”。朋友见状就都走了。刘邦悄悄过去、掀开锅一看:咦,锅里明明还有饭嘛。这一下,就和大嫂记下仇了。

后来刘邦当了皇帝,封赏兄弟子侄,就是不封他大哥的儿子刘信。他老爹劝他,他说:“爹呀,不是我忘了封侄儿,是娃他妈有点不厚道。”虽然后来还是封了刘信,但是却大加讥讽嘲弄、封了个“羹颉jiá”。 ”意为克扣,羹颉”大约就是“没饭了”的意思。

这里的“丘嫂”,意为大嫂。东坡这里既然称刁先生的夫人为大嫂,那刁先生当然就是大哥了。大家看,刁先生生于994年,比苏东坡的父亲苏洵(1009-1066)还大15岁呢!古语云:多年父子成兄弟。看来,要不是这位刁先生经常没大没小、和苏东坡称兄道弟的,苏东坡也不会如此戏言玩笑吧。

好了,上联就说到这里,接着看下联“心在飞鸿灭没间”。

这一句出自先生的七绝《单同年求德兴俞氏聚远楼诗三首》,原诗如下:

其一:
云山烟水苦难亲,野草幽花各自春。
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

其二:
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
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

其三:
闻说楼居似地仙,不知门外有尘寰。
幽人隐几寂无语,心在飞鸿灭没间。

这一组诗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秋天,其时先生刚刚卸任杭州通判,正在赴任密州知州的路上。

我们看这几首小诗,精美玲珑,犹如天成,从多个侧面说尽了登楼望远的无上妙意。其语言明白如口语,这里不全讲了,只说其中的几句。

“其二”中的“云奔浪卷入帘钩”,不正说人欣赏景,而反说景扑向人,真将大自然给写活了!比起先生的名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亦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说“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意为:这一双眼睛能看多远,这多远就成了我的地盘。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万户侯”呀,也不过一万户的领地而已,哪能和我相提并论呢?

你看看先生这夸人的水平——不就是家里盖了座高楼吗,怎么让先生这么一说,真感觉自己比万户侯还牛气了呢?

“其三”中的“幽人隐几”,用的是《庄子》中的著名典故。《庄子·齐物论》中讲:“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这里的“隐几”,意思就是——懒洋洋地靠着几案,世虑尽去,万念不存,身心处于完全放松的那种状态。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只刚吃饱了的老虎、卧在草地上的那个样子。

大家看这几首小诗,真可谓是大师高人、小试身手——但见其随意赋形、信刀刻去,转眼之间,一把碎玉,已尽成珠玑矣。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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