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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一声姑姑

 成安文学 202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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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一声姑姑

文/孙海亮

.下午的电话

     这个电话是姑父在一个冬日的下午打来的。

     当时,我站在下午昏暗的屋内。窗外的天空,雾霾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

“亮,让你爹吃完饭来医院一趟。”姑父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十楼啊!在十楼!”他很明显抬高了音调。

我应了一声,停顿了数秒。同时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姑姑又住院了?她又怎么了?”我对着电话说,声音有点哽咽和颤抖。

姑父该是听出了电话那头我的语调的变化,他的声音也有微微的颤抖,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他可能觉得对我讲出实情也是迟早。

“我是想和你爹商量用什么板。”姑父哀哀戚戚地说。

晴天霹雳!我明白姑父所说的“板”是棺材板。

姑姑病重了?我在心里问自己。卡在我胸口的东西继续向上游走,又死死堵住了我的喉咙。

在黑暗中,我的眼里噙着泪,脸也猛烈地抽搐起来。

.白色的病房

第二天上午,我急匆匆到了医院。

病房里,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一下子就让人的内心平静下来。但是墙壁正中的电视热闹地播放着电视剧,与这里安静的气氛格格不入。

怪不得当我见到姑姑时,姑姑说:“我想回咱老家。”她是嫌这里太吵闹了。

是的,我见到了姑姑。我的心却不能平静了。姑姑的身体转向左侧躺在白色的床褥上,背对着病房的门,也背对着推门进来的我。所以当我喊她时,她很吃力地向后仰着头。我看到她花白的蓬乱的头发,脸上布满了块块黑斑,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和生气。但姑姑的眼睛还很有神采,一直紧紧盯着前方,似乎在望着什么,抑或是在等着谁。右侧脸颊粘着很宽的透明胶带,几乎占据了右边半个脸。姑父说,姑姑身上血管太细,不好找,医生只好从脸上扎针了。

我扶着姑姑转过身来平躺着。但她身体只要有轻微挪动,嘴里便发出“哎呀”的一声,两腮也跟着扭动。她分明是疼在心里,疼在骨里。那是因为她上次因贫血头晕而摔断髋部骨骼后留下的后遗症。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难过。但我又看见她从白色的被子下努力伸出的右臂。那是一只怎样的胳膊啊!不,那根本不是胳膊,那不就是一根细细的木棍吗?骨瘦如柴,皮包骨头。我抚摩着姑姑的手和胳膊,粗糙、黑斑、褶皱,这是我看到的全部景象,哪里还有肉?哪里还有一丁点血色?我早已知道姑姑因过度操劳和省吃俭用而身形消瘦,但今日如此近距离观察,还是第一次震惊了我。我亲爱的姑姑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坐在床边。姑父向我讲述了姑姑约一周以来的病情。大约是肝腹水加重,肚子撑得像个圆滚滚的球,仿佛随时会爆破。对任何有滋有味的饭菜,姑姑一概不吃,只能喝点小米粥。小米粥,这个多么熟悉的词汇,我多么恨你,是你把我姑姑的身体害作这样。可你又是伴随勤俭节约的姑姑一生的主食。姑姑常说小米粥是她最喜欢的。可我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一个最朴实的农村妇女所有的良善品德。她以一个深懂照顾兄弟的闺女家的身份走出破旧的娘家院门,走进夫家,从此没日没夜的操劳、极尽“克扣”地省吃俭用、毫无吝惜地疼爱儿女侄辈。于是,过往岁月光影中的一幕幕镜头,在我眼前缓缓飘过,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

.有姐就有娘

对于姑姑年轻时的事情,我只能借助父亲的口述,支离破碎地呈现出来。

我爷爷奶奶育有四子:大伯、姑姑、父亲和叔叔。因为产热病,奶奶在生下叔叔不久后,便抛下四个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那时大伯约十六岁,姑姑约十二岁,父亲约六岁,叔叔尚在襁褓。一贫如洗的孙家突遭变故,雪上加霜。那时的大伯虽身为长子,但很多事做不来。家里家外,缝补浆洗,吃穿用度,锄苗薅草,耕地拉犁,一应农家事务,都压在我爷爷的肩上。心思细腻的姑姑目睹了家庭的不幸,更加心疼父亲为这个家庭日夜操劳。生活的重担使得她无暇去细细抚平刚刚丧母的伤痛,更无暇去享受她那个年龄本该享有的父亲的疼爱和童年的欢乐。为了帮爷爷分担家务,我姑姑——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姑娘家,她用瘦弱的双手擦去眼角可怜的泪水,像一个男孩子一样,拿过父亲肩上的担子,决然地挑在自己的肩上。这一挑,不知多少年,多少个寒来暑往,多少个日日夜夜。

父亲跟我说,长姐如娘。但是,我仍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家,是在怎样的风霜刀剑的岁月里,像娘一样撑起了这个家的里里外外,撑起了这个家期望活着的尊严。我无法想象,在寒冷的冬日,姑姑提着一只木桶,踩着青石板,“咚咚咚”地奔跑在家和村里的麻池之间。桶里塞满了待洗的婴儿尿布。我无法想象,在大雪的冬夜,姑姑趿拉着一双破得开花的布鞋,走街串巷,苦苦哀求,为嗷嗷待哺的四弟找寻奶娘。我还无法想象,在闷热的夏日,煤油灯下,姑姑穿针引线,为正在上学的大哥和三弟赶制一双双黑面布鞋,缝补仅有的几件早已打满补丁的破棉袄。我更无法想象,在秋天的麦地,姑姑怎样一个人收割了几分薄田,怎样一个人把所有的麦子打捆,怎样靠细瘦的双臂把长扁担插进麦捆,又怎样挑着麦捆,踩着或大或小的石头子,越过忽高忽低的崎岖山路,又怎样把所有的麦捆堆在武艺场,一捆捆地堆积成圆锥形,又怎样在秋收结束后,一个人提着小竹篮,在收割后的土地上,捡着一根根珍贵的麦穗。姑姑知道,她捡的不是麦穗,而是一家人的口粮,是给一家人烙的饼,是给一家人蒸的馒头。现在想来,我多么希望那时提着竹篮的姑姑,手里举着路边采来的牵牛花,一蹦一跳着,唱着父亲在她睡前教给的儿歌,像美丽的蝴蝶一样,轻快地奔跑在山间小路上。

可是姑姑不能。这样的生活过了几年,姑姑到了出嫁的年龄。爷爷说,家里穷,早早嫁了吧,也好帮衬帮衬家里。爷爷的心思,姑姑懂。早点出嫁,不仅能为家里减掉一个人的口粮,还能借着夫家接济一下娘家。好在嫁在本村,姑姑虽有不舍,但只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出嫁后的姑姑越发“变本加厉”。只要有空闲,就回到娘家。家里地里,此时的她更是一个能手。不仅如此,她还“偷偷地”把夫家吃剩下的糠,拿给娘家的兄弟,把穿剩下的几件衣服,拿给娘家的兄弟。好在我姑父不太计较。如此这样,等到大伯当兵,后来有了工作,结婚成家,三弟、四弟相继也成了家。生活才慢慢有所好转。

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在那个没有娘的贫困的家庭里,姑姑用一个女儿家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爹身上的担子。担子一旦挑起,便从未放下。担子压弯了了姑姑的身体,但她任劳任怨。或许是受封建思想的影响,姑姑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儿命就是操持家里家外。但这对于她来说,不是悲观的信仰,而是坚持的付出。因此,在她的丧失娘的两个幼小的弟弟眼中,姐姐就是娘啊,有姐就有娘。

.有姑就有饭

我知道我这支拙劣的笔无法写尽姑姑对晚辈的爱,但是她对我们侄辈的发至内心的疼爱,我都铭刻于心。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姑姑总是省吃俭用,和蔼可亲。虽然姑父家里生活条件比较优越,但姑姑仍然省吃俭用。刚做好的饭,总是留给丈夫和儿女们,自己却偷偷地喝着上顿的剩饭。这所谓剩饭,无非是小米粥配窝头,后来生活稍有好转,不过也是小米粥配馒头。她后来身体瘦弱,跟她长期喝粥少吃蔬菜导致营养不良有莫大关系。我深知,她的省吃俭用,不仅仅是因为“三从四德”的框子套住了他,更是她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恪守着的勤俭持家的本分。

省吃俭用的姑姑不仅把好饭留给家人,很多时候,她还惦念着娘家。每当我和妹妹,或是叔叔家的两个弟弟到姑姑家玩,她总是和蔼可亲地接待我们。

我看见姑姑兴冲冲地跑向锅台。不一会儿,只见她端着一个铝盆,盆里交错叠放着早晨烙好的热气腾腾的葱花油饼。黄澄澄的油饼上点缀着青绿的葱花,那色泽看一眼就无限诱人。再凑近闻,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那香味里裹挟着山野土地的麦香,裹挟着姑姑春种秋收的辛勤劳作,更裹挟着她的持家勤俭和对侄儿的疼爱。那个早晨,整个院子的空气里久久氤氲着醉人的饼香。

立在院子中间的我和妹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姑姑手里的饼,贪婪的小嘴早已垂涎三尺。姑姑站到我们面前,她饼推到我们身前,和蔼可亲地说:“亮,芳,饿了吧,快来吃。”我的假意推托无法掩盖饥肠里的“咕咕”声。姑姑早已看穿一切,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俩的心思?行了,快点吃,看把饼凉了。”

我和妹妹哪里还顾得上吃相难看,夺过盆子,抓起油饼,狼吞虎咽起来。

姑姑坐在早晨明媚的阳光里,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的侄子。

细数起来,我确实记不清儿时的我在姑姑家蹭过多少顿饭,只记得姑姑的每一次“强迫”挽留,我都故作推托,然后死皮赖脸留了下来。一汤一饭,一勺一碗,在那个人人饥饿的年代,姑姑用她省吃俭用的美食犒劳了我时常饥饿的胃,也把她对侄子的疼爱填满了我的心。我的胃和心一路成长,长成了吃饱喝足的幸福模样。

工作以后,回故乡次数渐少。但每次回家,只要逢着姑姑,她总是硬往我的行李里塞东西,南瓜、茄子、黄瓜、萝卜、红薯、豆角等等。我说城里可以买,她说这不是能少花点钱吗?当我把行李包里的蔬菜掏出来,摆在厨房,总能想起姑姑,想起她让我从小到大都知道,有一个省吃俭用、和蔼可亲的姑姑一直疼爱着她的侄子。

.姑姑,别走!姑姑,走好!

二零一七年农历二十七,在家家户户迎新年的热闹气氛中,姑姑病情加重。肝心脑病导致她头脑昏迷,对来看望她的侄儿,她根本无法辨认。看着蜷缩在床上的姑姑,我只能在墙角偷偷擦泪。

姑姑又住进医院。在全是白色的医院里,姑姑迎来了红色的新年。可孰料,这是姑姑生前最后一个新年。

几天后,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称药物已无法治疗。姑姑被送回老家。

正月初六,我驱车回老家看望。姑姑依旧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哎呀哎呀”叫着疼。此时的她只能进食一些小米粥或露露一样的流食。表姐和我扶着她坐起来喝粥,我再次触碰到她的胳膊——依然骨瘦如柴。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五十多年前,我又看到那个为弟弟当娘的十二岁的小姑娘。

正月初八(二零一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姑姑在万般疼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永远走了。儿女们声声呼唤,也唤不回她的醒转。那一刻,我竟然没守在她身边。我猜想,姑姑临走前,是否也不忍抛下她的儿女们,就像她十二岁那年,她的娘也不忍心抛下她和三个兄弟一样。

姑姑,别走!您回来!回来啊!

但是我们还是在三天后送走了姑姑。所谓入土为安,让逝者尽早入土安息,才是生者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姑姑,走好!愿您到天堂好好享福啊!

安葬姑姑后的几个晚上,甚至现在,我经常在梦中惊醒或哭醒,经常在梦中看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因过度操劳而愈发瘦弱的背影,她转身时,便是姑姑中年时笑容可掬的样貌。她慢慢地走近我,而又倏忽不见。我急忙伸手去抓,什么也抓不住,只抓住两汪泪水。

我多想声嘶力竭地唤一声,姑姑——

姓名:孙海亮

单位:涉县第一中学

爱好:古诗词、现代诗、散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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