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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出塞》诗中的士卒视角

 瓜瓜斋 2021-08-12

说起边塞诗,我们的第一反应,大概是王昌龄的《出塞》,就像说起西部片,我们第一会想到莱昂内的《西部往事》。您别说,边塞诗多以古中国西部边陲为诗境,西部片以美国西部为故事背景,都是西部,都是地广人稀,都是杀气三时作阵云。不同时空的西部,还总有些一致之处。

苍凉原野上的牛仔,图片取自《西部往事》

王昌龄的《出塞》,三尺孩童皆可倒背如流。其实,《乐府诗集》里收录的王昌龄《出塞》诗,是并列的两首:

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其二

白花垣上望京师,

黄河水流无尽时。

穷秋旷野行人绝,

马首东来知是谁。

从气势上看,其一完胜其二,它的时空跨度特别大,构成宏大审美;其一还胜在主题的永恒性上;另外,它用了飞将军李广的典故,用到了中国文人和百姓的心坎上。其二呢,则比其一更具象,态度上也更消极一些,或者说情感更舒缓一些,末句留了某种怅惘的悬念。人们一般不太喜欢消极的东西,所以这第二首,99.99%的读者是今天此刻第一次读到。我也是。不知道昌龄本人更中意哪首。

《出塞》是乐府古题,这一题目大都被诗人拿来作成边塞诗。我翻检《乐府诗集》,找出《出塞》或《出塞曲》的同题作品,自汉到唐末,共有二十多位诗人的数十首诗作。第一首是古辞,歌辞如下:

候骑出甘泉,奔命入居延。

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

感觉是半截诗,没写完。之后如刘孝标(梁)、王褒(周)、杨素(隋)、薛道衡(隋)、虞世基(隋)、窦威(唐)、张易之(唐)等诗人的《出塞》,可以说诗艺纯熟,但总感觉过于讲究(网络词叫“太作”),就像善于给出标准答案的考生。当然其中不乏靓句,如薛道衡的“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恶少就是乡里的流氓、城里的古惑仔,他们是军队的生力军。如虞世基的“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让人想到唐代李益的“天山雪后海风寒”,或者高适的“风掣红旗冻不翻”,这二位抄袭前人,但抄得聪明,成了经典。

的确,到了唐人,边塞诗发生了变化。比如沈佺期的《出塞》:

十年通大漠,万里出长平。

寒日生戈剑,阴云摇旆旌。

饥乌啼旧垒,疲马恋空城。

辛苦皋兰北,胡霜损汉兵。

《出塞》是乐府古题,沈佺期当律诗来写,工稳洗练。沈佺期是著名的宫廷诗人,又是唐诗变革开风气之先者,没有证据显示他到过边疆,他却能写出优秀的边塞诗。我猜他是坐在办公室里苦吟出来的。不奇怪,作家都是坐在屋里,靠着笔头上天入地。

如果把范围扩大,不限于《出塞》这一乐府题目,唐代的边塞诗可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王翰、李颀、王昌龄、高适、王维、李白、岑参、李益等,都写出了一流的边塞诗: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王昌龄《从军行》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李白《关山月》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陇西行》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高适《燕歌行》

以上诗句,全都脍炙人口。但以上都是铺垫,本文想重点说说杜甫的边塞诗,就以其《前出塞》九首和《后出塞》五首为例吧。篇幅所限,不宜全部抄录,选抄几首: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前出塞》其一

只要初中顺利毕业,就能读懂这首诗。按诗意,它还算不上正规的边塞诗,因为似乎诗中的主人公还没有到达边土,最多是在赴边的路上,但它的气质是边塞的。“去故里”“赴交河”“开边”“行负戈”,都与边塞有关,感情也因“边塞”而起。更重要的是,在写法上,这首诗跟前面所列诗句有大不同。

什么不同?那些诗人,都是以诗人的口吻写边塞诗,杜甫呢,以士兵的口吻写。比如“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是说行军有期限,逃跑是死路一条,没办法,只能跟着大军走,呜呜。这个心理活动,只有新兵崽才会有。杜甫因为祖上做官,所以“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他没有从军经历。但作为诗人的杜甫,他特别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这里,他成功揣摩了士卒的心理。如果说这一首在这方面还有点似似乎乎,那下面这首,就是纯粹的士卒第一人称:

迢迢万余里,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前出塞》其五

这首诗,小学毕业就可以读懂。同样写军中苦乐,高适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杜甫是“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一个是诗人视角,一个是士卒视角。高适是把战士和将领区别开来,杜甫则把战士和战士区别开来。为什么?因为就算同为战士,也有苦乐之别。杜甫在《新安吏》中写新兵蛋子离家入伍:“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肥男有家长开着豪车送行,瘦男只能独自出发。所以,即便在边塞当兵,家庭条件好的,也有机会享乐,家里穷的,只能喝西北风。

我最喜欢“隔河见胡骑,疏忽数百群”这两句(之前在瓜瓜斋某篇也谈起过),临战的恐惧,被杜甫写活了。最后两句“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写出了士卒的绝望。

杜甫这样的写法,渊源有自。早在《诗经》里,就有了第一人称口吻的战事诗,比如《东山》的“我阻东山,慆慆不归。”《出车》的“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虽然不一定是士卒口吻,但都是第一人称。至于汉乐府中的第一人称,比比皆是。杜甫这首的开头两句“迢迢万余里,领我赴三军”,化用《古诗十九首》而不露痕迹。

当然,我们不是说,杜甫以士卒视角来写,就一定好过旁观者视角。打个比方,王昌龄们的写法,是隔岸观花,杜甫的写法,是入水捉鱼。前者鞋袜干净,后者衣衫褴褛。不同写法,各有各的好,就看你喜欢哪种好。我是都喜欢。

再看一首: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前出塞》其九

这首当和其五对照阅读。其五写自己是新兵,对树立功勋感到遥不可及,其九写自己当了十年兵,大小战功立了不少,只是不屑于表功。其五是默默无闻的新兵,其九是沉练刚强的老兵。

前后《出塞》十四首诗里面,最贴近我们惯常理解的边塞气象的,当属下面标红的二句: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

——《后出塞》其一三、四句

这标红的两句,像李白的气质。

前两句则效仿汉末王粲的《从军行》“朝发鄴都桥,暮济白马津”二句。《乐府诗集》里收录有王粲的五首《从军行》,杜甫从中学了不少东西。除了上面这两句,又如王粲是“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杜甫则是“军中有苦乐,主将宁尽闻。”王粲是“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杜甫则是“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当然,杜甫不是简单地抄袭,这叫化用,化得妙,就成了经典。

最后看一首: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前出塞》其八

这首也可以看作是士卒口吻。大意是说,我军沉着应对敌军突袭,大败敌军,我得了敌军一将领的首级,回来挂在辕门,然后回到自己的行伍中,并不去请功,因为我觉得这是区区小事而已。《前出塞》九首,是杜甫有组织的创作,从第一首的“戚戚去故里”,到最后一首的“从军十年余”,大致有一个时间顺序。当然,诗歌没必要像小说那样,脉络清晰地写一位士兵的十年军旅生活。不管杜甫的笔写到了边塞和军旅的哪个场面,他的特点总是:虽然也会写大的方面,但更多的是从肉身着手,从细处着笔,探索人类情感软弱、动人的地方。

今天就乱谈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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