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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红楼人物淀山游

 古代小说网 2021-08-14



端木蕻良真是出口解颐,他说:中秋月圆之后,九九重阳之前,我们来自二十多个省市的代表齐集上海,天罡地煞恰是一百单八,与会女将正凑上十二金钗。满地黄花,人杰地灵,我们的会可谓上应天时,中得地利,下应人和。曹雪芹当年未必来上海写下“大荒山到此一游”,我们却尽可以在此享受良辰美景……

端木蕻良

学术讨论会开到这份上,也算花团锦簇了。

1982年第三届全国红楼梦讨论会在上海师范学院召开。

大会小组龙腾虎跃,“石头诗”和“画像”真伪争得如火如荼,只差“奋以考拳”了。“贾府要员”也亲临会场:贾宝玉(徐玉兰)、林黛玉(王文娟)、薛宝钗(吕瑞英)等越剧明星也同红学家切磋。

忙活数日,一个专题接一个专题地议,一个论点接一个论点地争,忙里偷闲,决定游淀山湖。

淀山湖之大,惟太湖可比。岛上按《红楼梦》布局营造大观园。建筑师挂起地图讲建园构思,开口一句话就说得不同观点的红学家—齐哄堂:

“我在清华上学时,我老师梁思成教授说:《红楼梦》是建筑系必读书!”

汽车迤逦过市区,经青浦县—个绿萌掩映的所在,东道主热情地招呼:“请教授们看宋代石塔。”

代表们应声出车门,山西来的宋谋玚却端坐车上,纹丝不动,哂笑道:“宋代的石塔,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那儿遍地都是,撒尿都能遇上。”

女将们马上围攻;“大灰狼!你说话文明点儿!”

张伯驹致宋谋玚有关脂砚及红楼梦考证信札

“大灰狼”是我刚刚给宋谋玚取的绰号。讨论曹雪芹画像真伪时,河南来的人力辩是假,老宋力辩为真,一上午他抢了三次话筒,口若悬河。后两次一上台先声明“又来了。”

我马上引用童话《狼来了》给他命名。青年学者们立时给叫响,言必称“大灰狼”。只有李希凡不肯从众。

李、宋二人都是彪形大汉,李希凡来上海没带风衣,怕游湖冷,却借谁的衣服也穿不上,情急中想起老宋,冒出一句:“要不,我借张狼皮?”宋谋玚的灰毛衣遂披在“小人物”身上。

方塔公园正在建筑中。引人注目的是迎门照壁。壁上有青砖浮雕,一只麒麟占据画中央。此兽龙头、狮尾、牛角。它是“贪”的象征,什么也想吃,什么也想要。它的龙口中衔着金元宝,四脚踩住了珠玉珊瑚,眼睛却盯着天上红日,想吃掉太阳。

方塔公园

麒麟头旁有有一花瓶,瓶插三戟,寓“连升三级”。麒麟尾上有一大树,树上有一猴,树叶中间挂一金印,寓“封侯挂印”。

砖雕麒麟四周,分别雕以八仙过海、福禄寿三星,篆刻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两旁雕有“三羊开泰”,“鲤鱼跃龙门”。画面雕刻栩栩如生,而劝世之意寓于其中。麒麟因贪心不足,见海中映日.就跳进去吃,遂淹死在海中。

可能我这是孤陋寡闻,才详尽地描“麒麟”。我以为.这是一个精美的雕刻,它集华夏传统文化、传说、伦理于一炉,它是在无声地却有力地诉说……

学者们对方塔指指点点:多么典型的唐代风格,塔型优美,屋檐很美,如身着长裙的少女婷婷而立……忽然,有人笑道:“瞧,宝玉、黛玉、宝钗三人合好了。并没经过贾母、王熙凤斡旋。”

原来是徐玉兰、王文娟、吕瑞英三人在方塔前合影。照罢相,三人先后向西南角小土坡爬去。蔡义江教授对大家指点道;“你们瞧:贾宝石居然和薛宝钗好,林黛玉又该耍小性儿了。”

1982年红学会合影,前左4王文娟5徐玉兰6吕瑞英7马瑞芳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吕瑞英正拉着徐玉兰的手,拽她爬坡。而王文娟早已捷足先登爬上了巅顶。蔡义江教授的幽默引得人们赞叹。

演艺界红学艺术家的到来、使红学研究家宛如面对书中人物,兴味盎然。艺术家们也很乐意向红学家就红楼人物内蕴讨教。徐玉兰说,她曾在“北京----莫斯科”火车上读“小人物”文章。

王文娟则格外喜爱蒋和森的红楼人物论,她在会上发言时,客气地称蒋和森为“蒋老”,喊得那位刚年过半百、小于王文娟的白面书生面红耳赤。

午餐下榻金泽镇,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小镇的曲巷僻衔,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到戴红领巾的小娃娃,都认识“贾宝玉”和“林黛玉”!我们在餐馆楼上吃饭时,群众已奔走相告,聚众以待。

饭后,代表们一出楼门,乡亲们立时将“宝、黛、钗”团团围住,签名的签名,问话的问话,……一片吴依软语,煞是好听。

1962年电影《红楼梦》中王文娟饰演林黛玉

红学家夺路而逃,忙忙如漏网之鱼。我对温文儒雅的吴晓铃教授笑道:“吴先生,您是大红学家,可谁看您呢?您再写一百篇论文也无人围观!”

吴先生菀尔而笑:“她们,才是属于人民的红学家,是向人普及红学的红学家。”

看到艺术家与乡亲们如鱼得水的场面,李希凡叹道:“望尘莫及!甭说红学家,'绿学家’也没辙啦!”

金泽镇北,一座弧形单拱石娇,周汝昌先生一手持手杖,一手拉住一位虬须宽额的中年人,正大发议论:“后四十回,纯粹把破坏宝黛爱情的责任'栽’给贾母,贾母最疼黛玉,她怎么会和王熙凤搞什么'掉包儿’?”

我正以手抚摩拱桥上的紫石,闻听此言,不禁从旁插话道:“我也这么看。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姥姥疼外甥.累死不哼哼’,贾母最疼黛玉。所以我那论文,只论前八十回的贾母。”

周汝昌

面容清秀的周先生立即笑逐颜开,对虬须者说:“哦,就是她写的论贾母文章。我多少年没见这么好的文章啦。她是……而这一位、是画家刘旦宅。”

周先生在那儿指指划划,文学报记者谢春彦在桥下抢拍一张宋代石桥上三人合影。  

周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大红学家,他夸奖我的文章,我颇有点儿飘飘然。有位同门师兄悄悄对我说:“先别得意。你被周先生夸奖,那是因为你恰好附合老头贬黜后四十回的观点啦。你倒试一试,你如果在文章里肯定后四十回,你的文章肯定给老头儿说个一无是处。”

淀山湖边,烟树迷蒙,湖水碧澄如镜,水天一色,偶见白帆点点,水天一色。大家弃车登舟,游艇劈波斩浪驶入湖心。

园林工程师指着绿波浩渺的湖面,自豪地说:“这湖有四个西湖大:我们想发挥它的经济效益。水上开展游泳、划船业务,地上建商业中心,岛上按上海市需要植树育苗卖鲜花,我们要因园制宜地种梅花、杜鹃、海菜、碧桃、金桂和银桂:潇湘馆当然是大片竹林;还得去移些古树来装点。唉,花钱老鼻子啦,已经用了三千七百万,大观园堆个土山,五十万。”

淀山湖

“挣得回的。”王文娟忙用上海话劝慰。

“上海一千万人.凑一凑嘛。”徐玉兰出谋划策,“一个礼拜来一次,交几角钱.凑一凑就有了。”

红学家们交头接耳说笑:“宝黛”二位闲云野鹤,啥时会算经济帐啦?

波光连天,时有金色鲤鱼跃出水面。上海女代表朱淡文不禁吟起诗来。淡文的红学考据功力极深。这几天总想说服我同意她的观点:按脂砚斋评语线索,薛宝钗后来改嫁贾雨村,她振振有词地说:“'钗在奁内待时飞’,'时飞’不是贾雨村的字吗?”

我反唇相讥:“'玉在椟中求善价’,价者贾也,林黛玉必然嫁到贾家啦?”

淡文忙说:“吴世昌先生也这么看。”

“吴先生就一定对?”我一边说,一边从游艇往岸上跳,跳得太猛,差点摔个嘴哨泥,幸亏越剧《红楼梦》薛宝钗扮演者吕瑞英一把抓住了我,我连忙向她道谢,信口调侃道:“淡文乱点鸳鸯谱,要你嫁贾雨村,你乐意吗?”

1962年电影《红楼梦》中吕瑞英饰演薛宝钗

“薛宝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有礼貌地向我一笑。淡文却怒之以目。她最不喜欢把她心中极神圣的理论当作笑话。

一片喧闹声传来。原来是“贾母戏台”前围观人群又把“贾宝玉”围上了。徐玉兰指着雕梁画栋的戏台唏嘘道:“我们唱戏时,哪有这般好的戏台?台子搭野外,又小又窄,练习时得小心翼翼,演出更提心吊胆。阿拉—个要好姐妹不小心跌在台下,摔折了腿。”

徐玉兰边发议论,边步入“怡红院”。院中有一带清流,建筑群是典雅富丽的清初模式,富贵中透出脂粉气。“絳云轩”为主体,东侧为宝二爷卧室,西侧为大丫头卧房,厅以玻璃屏风相隔,院内芭蕉、海棠一片浓绿。

“怎么,还盖了座楼?”徐玉兰惊道。她瞅出毛病了:《红楼梦》里没这楼。

建筑师忙解释:“书里没有,可是根据建筑布局,有个楼更好。”

“那顶讲究的房子是什么?”

“是絳云轩。”

1962年电影《红楼梦》中徐玉兰饰演贾宝玉

“哦,阿拉晓得.这是宝玉读书的地方。坐在那里厢,让晴雯泡一杯普洱茶来,我就读起来。”徐玉兰说着,兴高采烈地打着手势,活脱是剧中那个手舞足蹈的宝玉。

王文娟站在一旁微笑不语。我恰好站在她的身边,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位“黛玉”肌肤丰莹,压根儿不是那种病弱体段。贾宝玉眼馋的那双杨玉环式玉臂,恰好长在她身上。

甬路上尘土飞扬。我和红楼梦研究所的吕启祥携手而行,忽然,有人向我招呼,我简直楞了;“贾宝玉”找我做甚?

“你要的照片,我明天带给你。”徐玉兰说,

我啥时找她要过照片?哦,她张冠李戴了,是王悦找她要的。

王悦的老母是“贾宝玉”的忠实观众,嘱咐女儿一定要替她讨一张徐玉兰的剧照。

“照片嘛……是另一位老师要的……”我讷讷地说,马上发觉这很不像话,正想说“我也想要,但不好开口”时,却发现一位很活跃的摄影记者正对我们举起相机。我拔脚欲溜,却被徐玉兰一把扯住:“勿要走嘛!”

《关于一九八二年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

那是张最令人啼笑皆非的照片。越剧明星化了淡妆,明眸皓齿,神采飞扬,教书匠却灰头土脸,呆若木鸡。吕启样事后挖苦道:“你怎么忽然怕照相了?那徐玉兰还能吞了你?我看你也傻得够劲儿,明星送照片,收下就是,让王悦再要去!”

另一位女士揶揄:“她就是这么'死羊眼’,该当是她的东西也常让她弄丢了。”

步出大观园,进入迎宾楼。大家准备在此稍憩后返回上海。

迎宾楼不是《红楼梦》中描写的建筑,而是从市里拆迁重建的清代建筑。楼里摆了全套红木家具。有人用精确数字介绍:太师椅、方桌多少钱,圆桌“没价儿”!

硕大的圆桌质似楠木,周围雕着一套套山水人物,四条“老虎腿”放着黑黝黝的光,精致得如同用模型冲压而成。人们纷纷以手摩挲,困惑莫解:这直径逾两米的大桌子,干什么用呢?

一位教授指点迷津道:“吃螃蟹宴啊!”

讨论会请柬

众人围桌,吸着甘甜的清水,喝了几天黄浦江加足漂白粉的水,一吃淀山水,如饮甘露。大家议论:这次红学会开得好,伙食精致,议题新颖,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更有“贾府要员”临会,“美中不足,是黄浦江水太难喝!”

“总比苏州河的水好。”李希凡说,“玛拉沁夫写了首诗:'祖国啊,我的母亲!草原啊,我的故乡!北京啊,我的心脏!……苏州河啊,我的马桶!’”

《一九八二年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综述》

众人哄堂,我忙问:“'王爷’的诗,你再背一遍,我们仔细听听。”

吕启样也说道;“你说了一连串什么?我怎么只记住—个字儿:马桶?你再说一遍!”

“好话岂能说两遍?”李希凡故弄玄虚,一边说,一边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端起吕启样泡上的一大杯茶就走。那是我们正准备分享的上好龙井。女将们不高兴了:“好没脸!抢我们的茶!”“哎!你怎么一锅端?”

《解放日报》对会议的报道

李希凡不瞅不睬,边吹着杯中浮在上边的茶叶,边笑道:“趁空儿多灌点子淀山湖水吧!待会进了市里可没这么甜的水啦!”

198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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