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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斯文里(作者:无为之人)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1-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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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斯文里的情结,源于那里曾是我外公外婆的家。

斯文里是沪上最早的石库门集群之一。1914年,一犹太妇人在现成都北路大王庙西侧的广肇山庄屯地建房,自西向东渐次推进,大约1920年前建成。这期间,地产几度易手,最终落到了法商斯文洋行,遂定名为斯文里。这一名称似也符合国人的传统文化。因是坟地上建房,斯文里开始时遭受冷遇。到“孤岛”时期,由于难民大量涌入租界,这里便拥挤起来,居民成分也变得复杂。

小时候去外公外婆家,为了安全,基本上是直奔主题,很少顾及斯文里的整体形态。1970年五一节那天和父母一起从外面回来,从南苏州路进弄堂,向南竟可以一直走到外公外婆家里,顿时我对斯文里的布局有了全新的感受。1992年,西斯文拆迁。2013年,东斯文也要动迁。我在那年5月的某个傍晚专程去考察了一次。那时的东斯文除了少数坚守者和拾荒者,人迹罕见。到处都是垃圾碎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像是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城桓。我踏勘了一些从未到过的犄角旮旯,解开了些许萦绕已久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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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春天,东斯文开始动迁。向姓管理员正在对已搬空的门号涂写标记。(网络照片)

斯文里确实是一个十分庞大的里弄体系。北临苏州河、南至新闸路、西起池浜、东傍养和里,大片黛瓦屋顶下藏有700多个门号,令人惊叹。池浜,现在的人很陌生,而我小时候就听表哥说起过,这是苏州河的一条支流,后因黑臭被填埋,原河道上建起了一些厂房、仓储及少许棚户简屋。池浜故道与新闸路交叉,路南是西海电影院。电影院边上的慈溪路,则是池浜的显性遗存,如今走在这条路上依然能感到小河的蜿蜒。养和里是新闸路566弄,紧挨着属斯文里西界的新闸路568弄,是沪上罕见的双弄口。两弄中间原有围墙隔开,后来拆除围墙,成了一条宽弄。2013年时,原属东斯文的那个弄口和西侧570号,成为当时很瞩目的“东斯文便民店”。老板是安徽人,叫魏杰。他多年诚实经营,要求进步,乐于奉献,在周边积攒起很高的人气和良好的口碑,2010年被当地组织吸收入党,2012年被评为静安区道德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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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东斯文西界处的便民店(2013年5月摄)

下图:2021年8月的东斯文现状。整个区域已封。东斯文和养和里双弄口清晰可辩。

东西斯文里以今大田路为界,几乎呈轴对称布局,各自互为对方的翻版。新闸路622弄和638弄是两个斯文里可连接苏州河与新闸路的南北通道。只是与东斯文通道的笔直相比,西斯文则因新闸路过大田路偏向西南,进弄后的通道有一个右折,而从这一折点西向的横弄则呈豁然开朗的喇叭状,不远处有一楔形建筑,阔弄由此又分叉成放射状的两条弄堂。同时,由模糊的记忆到2013年的那次考证,确认整个斯文里还有着一条横贯东西向的小街,沿街的房子大都为店面样式。今天,这里规划了一条从恒丰路桥下的顺德路延伸过来的通道。由此可见,斯文里不仅有东西之分,而且还有南北之别,整个区域呈现“田”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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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里中部横贯东西向小街的残迹

左图摄于2013年5月。右图摄于202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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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的西斯文平面图(网络照片)

右侧:新闸路638弄总弄右折的点位及喇叭状宽弄和楔形建筑

左侧:蜿蜒且杂乱的建筑排列,可见池浜故道的痕迹。

“文革”中“扫四旧”,“斯文”两字也无法幸免。某天,我见弄匾上的“斯文”被凿掉,代之以“四新”,与未被凿掉的“里”字倒也相得益彰。只是“里”字是凸出的,“四新”两字则是平面的,但都被红漆勾勒,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

当年大田路还叫大通路,父母一说到大通路去,就是到外公外婆家去。后来,为了与大统路有所区别,大通路改称大田路。只有大通中学校名没变,也算是路名的遗存。但现在这一遗存也没了,这里已恢复为天主堂。

外公外婆住在西斯文35号,也就是从新闸路638弄进去第二排石库门最靠东边的门牌。那时35号的东墙外竖着两三道砖砌的斜柱,当年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那时这里已是危房,砌上这几道斜柱,可以阻止东墙继续外倾。据查询:上世纪初沪上存在土地商与房地产商分离的现象,通行房地产商向土地商“租地建房”的模式,合同期满,房地皆还。一般将合同期设定为25年。为此,房地产商并不十分注重房屋质量,普遍偷工减料。像斯文里这样的石库门里弄应该也是通过这种模式建设的,到解放时,早已达到和超过设计的建筑寿命,各种质量问题便集中产生。不要看斯文里的石库门围看似什么巴洛克风格,外表的光鲜亮丽却难以阻止其迅速破落、衰败。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斯文里长期处于超期服役的状态,甚至成为典型的“二级以下'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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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迁末期的东斯文(网络照片)

左侧的斜柱与文中所述西斯文35号东墙外的斜柱基本相同,只是此地的斜柱用水泥抹了外表。

可见,房屋倾斜曾是整个斯文里的普遍问题。

我外公外婆住在楼下客堂,有一个独用的天井。东边是厢房,住着一家三代,姓什么叫什么忘了,反正他们和邻居关系不是很好。楼上住着魏姓人家,前楼、楼上厢房、亭子间,甚至楼梯底下的储藏间都是他家的,像是二房东。亭子间不小,有10多平方,底下是灶间,与亭子间等大,三户人家使用,还有配餐台,比较宽敞。只是苏州河涨潮时,灶间地面的凹坑和裂隙就会有水渗出,水多时要好几天才能退下去。加之房屋的基础本身就差,水的长期侵蚀也成为房屋结构问题的重要诱发因素之一。北天井又与亭子间、灶间等大,是三户人家的进出通道和洗漱场所,缺点是处于露天,只能在水斗上搭个棚子才能在雨天安心用水。

外公是从第一百货商店退休的。退休后还会经常去单位值班,我们经常会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扶梯平台上看到坐在折椅上值班的外公。那时,第一百货商店的营业场所就到四楼为止,外公值班就是劝阻顾客不要再上楼。外婆则是传统家庭妇女,从事家务,包括服侍外公,靠外公的收入和劳保生活。我一直不清楚外婆叫什么名字。

外公有个弟弟,长期在纺织系统工作,官至部级,所以外公的许多亲戚都在山东一些纺织厂集中的城市工作,如舅舅就到了潍坊。表哥出生后,舅舅将他的户口迁进我外公外婆那里。后来表弟出生还想迁来户口,因上海户口冻结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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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12月,在离斯文里不远的乌镇路桥上合影

左起:表哥、作者、弟弟

表哥比我大三岁,睡在外公外婆家的二层阁楼上。床铺边上放着个马桶。外公从不上楼用厕,最后十年也基本上不出门,吃喝拉撒都由外婆服侍在客堂里完成。外婆长得很瘦小,70多岁时还拎着马桶从狭窄而陡峭的扶梯走上走下,十分辛劳。

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去外公外婆家,一去就和表哥三人外出逛马路、看电影,晚上回来还要吃饭,几乎是一两星期一次。后来,大概是1970年过后,去得明显少了。1973年夏天去过一次。那时据说外公戒烟了,看上去气色不错。然而当年10月以后外公多年的肺心病又犯了,住进长征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直到1974年1月去世。半年后外婆也去世,我记得那一天还是7月1日。

表哥在育才中学读书,72届,比较聪明而活跃,后来担任了红团团长。因是祖辈膝下的独孙,毕业分配时留在上海,进了工厂。外公外婆去世后,我们的来往明显减少了。记得最后几次进出外公外婆的老屋是1975年底到1976年初的一段时间。后来1979年初表哥带着女友来我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1992年的某个夜晚,我最后一次走进西斯文,只见35号黑漆前门赫然写着“煤气公司办公室”,显然这里已是办动迁手续的地方了。

西斯文就这样结束了它的历史,并很快夷为平地。而东斯文又苟且了好多年。直到今天,人早已搬空,却依然存在,堪称奇迹。

我和东斯文的交集,当与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荣华。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和她母亲住在东斯文300号附近的某个门号。不清楚我家是如何认识她们的,反正在当年两家走得很勤。相对来说,祖母和荣华母亲关系密切一点,母亲和荣华本人的关系更紧密一点。我随祖母去过她们家几次,在一个三层搁上,有一个老虎窗,看上去比较宽敞。荣华是“文革”之前中学毕业分在厂里的,不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来也确实找到了如意郎君。男方家境相当不错,婆婆也希望早点抱孙子,但荣华却一直没怀上。尽管男方包括她婆婆还比较宽容,但荣华本人却十分苦恼,为此我祖母和母亲一直劝慰她。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男孩,视为己出,总算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这个男孩,现在应该五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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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为新闸路566弄养和里。右侧为新闸路568弄东斯文里。荣华和老顾曾住在右侧的房子里。(2013年5月摄)

另一个是老顾。他家正门正对着荣华的后门。老顾家境殷实,工作体面,人长得白皙却很壮实,看上去也老成。他认识我母亲生产组的同事,同事又托我母亲帮老顾介绍对象。为此,他来过我家多次。不久,老顾如愿找到了漂亮的老婆,家里拿出了亭子间给他们做婚房,而斯文里亭子间的面积又是很不小的。我看见过他们的婚房照。男的呢制中山装,女的中式丝绵罩衫,房间里缎子棉被、羊毛毯堆得很高,收音机、电唱机、花瓶、暖瓶、台钟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当时很流行的热带鱼缸。当然,当年还没有电视机。这之后,就不大见到老顾了。直到1980年代,在电影《青春万岁》中,老顾扮演一位营业员,他妻子扮演一位女游客。两人的镜头加起来只有十几秒,却各有一句台词。十多年不见,他们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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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青春万岁》剧照

右侧的营业员由老顾饰演

斯文里虽不算十足的“上只角”,但生活确也十分方便。从外公外婆家弄堂出来往东,大田路拐角上是一家很大的油酱店,对面东斯文拐角是一家不小的烟杂店。过了东斯文总弄东侧是一爿馄饨店,再过去则是一家远近闻名的乐乐食品商店。“乐乐”边上有一家门面不大但货很全的文具店,再往东568弄边上是一家两开间的百货店。这家百货店的布置让我印象深刻。色彩斑斓的货架上摆着一圈在透明玻璃上书写的“语录”,很是别致;店内的雪花膏香味也让人感觉到与外界氛围格格不入的温馨。后来,这家百货店也关张,并被“东斯文便民店”占了一间门面。养和里隔壁,是“利用纸张商店”,经营次品纸张,价格实惠,小时候父亲经常去那为我画图买纸。再过去是一爿铜铁铺和静安中药厂。这早已超出了斯文里的范畴。

外公外婆家弄口往西沿新闸路的店铺就少多了。除了紧贴弄口一家两开间门面的理发店外,只有一爿棉席店。而过了西斯文706弄是一个小菜场,菜场旁边的搭建就是当年很有名的友联生煎店。

过去的新闸路,经斯文里这一段相当狭窄,对开的电车经此交会都会小心翼翼。南北高架建设后,靠南拆了一排沿街的房子,新闸路宽敞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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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新闸路的东斯文(网络照片)

基于斯文里的历史价值,经阮仪山等专家的多方奔走和反复呼吁,有关部门叫停了东斯文的拆迁。至今,整个区域被封存已七八年了,何去何从,似无定夺。毕竟现已如此酥烂的建筑能否顺利地保存下来,前景并不十分乐观。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人们对斯文里往昔的追忆。

斯文里已逾百年,历经几代人,演绎了许许多多或精彩或悲怆的活剧。这些故事想到并且能写,就把它写出来。不管有用没用,只要留下文字,印记也就在了。历史就是无数这样的印记联接起的长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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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斯文拆平后,地皮被晒了20年。

这是近年才建起的世纪盛荟广场,地上24层,高度99米。

当然,历史会记住一些人和事,也会忽略更多的人和事。我们要坦然接受这一切。

(此文根据2013年5月作者所写的《斯文里的一些往事》《斯文里往事补遗》两文改写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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