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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医院里外,小人物的挣扎

 听春秋配 2021-08-18

01

在病房走廊的靠椅上闲坐,偶抬头,放眼前方,从门外望见最里排靠窗位置的床上微躺着一小男孩,后背垫着枕头,倚靠在墙,正低头不语玩游戏,估摸才七八岁。他母亲在床尾削水果,未久,又凑近问他:“喝不喝水?”

这是我住院第二次遇到小孩。

我所在病区多为男性,年纪45到70岁不等,此年纪害病多数正常。一望见小孩,应觉正处青春活力、活力四射之象,却早早受这苦,心不免疼惜他们……还好,他们身体恢复快,稍显优势,宽慰人心。

现在的病,全不顾老幼有别,人人平等,各位还请多保重自己。

护士进房取去小孩右臂PICC管的输液接头后,母亲背他一晃一晃出病房,男孩笑容满面,别无痛楚,父亲拎袋在后,三口之家的生活依旧充满美好,因他们正背着希望。

02

在医院旁侧找家大理风味小吃,眼花缭乱的菜单间来碗炒饭更干脆。我斜对桌是位老夫妇,老太生病,老头陪伴——老太的苍白面色、虚弱无力样可窥,旁有好几桌,独引我注目。

两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汤(有几片肉),一小碗蘸水,他俩的晚餐,极简极淡,味轻,再蘸一蘸,声细,颇满足。我们出去再不济也得点两三道菜,他们一道菜吃得好香。——后来,我想了想,那更是一种无奈的“香”,不得不“香”。——陆续治疗,已花去好多钱,出门在外,不像在家,每一分钱都不舍花,吃不饱,只能多吃些米饭。

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我所在医院原先住院时,只要象征性交五百或一千即可,到时出院时费用一并结算。后来改革为一欠费,如不及时续费,停药、停治疗。乍一看,忒不人道,然细细想来,个中缘由值得深思。

肿瘤患者、癌症病人,起初治疗花光家里积蓄;尔后,向兄弟朋友借钱,能借的都借了,又陆续投入治疗中;最后,借无可借,治疗到中途,没办出院,就逃了,不为别的,付不起钱了。于是,医院最终不得不改革——欠费停药。

没理由埋怨医院做法不人道,生存需要金钱,这是万世不变的法则。不扯积德之说,能帮一点是一点。

03

晨,我赶早去抽血,在一间病房里,廊外排一长队,好久才到我。中间病床上躺着六十多岁老太,眼神恍惚,半睁微垂,似剩半条命,唤她时,若应非应,恐没气力答了。她女儿时朝床垫摸摸,瞅她尿没。未久,翻她,按摩身体,久睡,防生褥疮。

值班护士进来问老太:“大妈,有点不舒服吗?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米线呀?”她还是说不动话。

听她女儿说,今儿是末一天放疗,明天准备出院了。

病房内,灯光模糊,尤对病人而言,竟觉格外刺眼,老太身微颤,莫名其妙般,倏忽汗出如浆,像落了一夜的雨。

04

等电梯,旁侧摇篮车内的小女孩特别可爱,总爱伸手摸摸别人,眸子里闪着新奇的光——对这陌生的新兴世界。推车人是其父亲,头发散乱,五十多岁样,与女孩的精灵气相映成趣。

一堆人终挤进电梯,顿觉一股异臭味莫名袭来。往前,有位中年女人双手紧抚住男孩,约十岁年纪,每回电梯门开,她急拉男孩,怕他乱出门。妇人背对着我,蓬头不知垢面。

那男人也常锁紧儿车,不使其向前,每次,他也挥手拦男孩。我恍然大悟,他们原来是一家四口。

到七楼,男孩猛向前,侧身,不说话,一嘴黏稠口水像捆线垂下,那般不知觉,那股异味正源此。他是脑瘫患者,父母年老,家庭贫苦,小妹可爱极了。

电梯门一关,他们就消失不见,怅然若失……

05

出租屋内新来一群平凡的租客。是极淳朴的山里人。听房东说起,她们是苗族人,话少,认生,有些自我孤立。

屋里厨卫共用,仅一个炒菜锅,家家做饭得一前一后,独缺苗族那家人。

她们泡面三餐,真够可怜的。后来,洗碗筷时,房东偶然说起:“医生讲,那家男人没希望了。他便天天躲在屋内,躺在床上,等死。”

她又说:“其实可以去其他医院问问,兴许还有希望呢……”

同在出租屋,四面八方而来的我们是一家人、是朋友、是街坊四邻,端着饭碗唠家长里短,亲切唤之“病友之家集合屋”(医院附近出租屋内几乎全是病人及家属),在这座城市里渺不可见的生存着……后来,我们同餐共食,倍感亲切与温馨,似家般温暖——不,我们分明就是一家人——陆续来昆明两年多,第一次经历。

又不幸,德宏那家复查到病灶转移,骨头已偏黑,搞不好有瘫痪的可能。她说话时,有些哽咽,试图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心态当会有所冲击,然只是次要,更多是对丈夫的愧疚,一想到他一直以来的陪伴与付出,不禁心如刀绞,热情的悲伤。

医生和她说:“做手术有风险,建议保守治疗,一年内注射十二支针水(美国产),打两到三年,每支一万多块,全自费。观察观察病情再说。”

“家里有两套房,回去准备卖房子,留一套给丈夫和儿子,他们也要生活,不能为了我一贫如洗,赌一把,如果不幸,我都认了……”她情绪渐缓,平静下来。

“我笑眯眯来复查,不料遇这逑事,如这世间能说吃屎便痊愈,我定绝不感到恶心,相反还在吃完后,干上一瓶水,去他妈的,舒服,可惜没这东西。”

“我家附近有个水库,我要每天都歌唱,早晨都醒在一片山歌里,与他不离不弃……”

那女人着实有趣,情绪起落之快,常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算得豪爽随性之人:方才笑不可仰,忽而没颜落色,能笑能哭。

她面色红润,看似毫无病样。

我们苦中作乐道:“像你这种精神状况,可能是误诊吧?”

他丈夫比她小六岁,调侃几句:“女大三抱金砖,你可抱两块哩!”

“不不,都抱给医院去了。”

接着,那女人又做一事,引人捧腹大笑。她去问主治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么知道呀?”

她丈夫哈哈一笑:“只剩一年了。”

旁人应和:“一年以后,他要另作打算了哦。”

一笑而过。

“你们白族妇女怎样,对我丈夫和儿子好就够了。”她倏地认真起来。

气氛仍充满戏剧性。

饭毕,散步归来,大伙闲来无事,最终买了两副纸牌,玩斗地主,一轮一块,好不逍遥。这哪像治病的呀,整一群不务病业的乐天派。

有天,几家人坐一起吃饭闲唠,她丈夫说得挺好:“钱没有名字,不是你的,亦不是我的,你只是拥有短暂使用权,它会流通,时常易手。苦钱是个游戏,健康才是目的。

记得我曾写过类似的话:“平庸的活着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成功只是人们觉得人生无聊而想出来的游戏罢了。既然不喜欢玩游戏,何必强求自己加入呢?”

“我不会做饭,自她害病后,厨艺大有长进,心惊肉跳经历多了,也就心宽。吃烟伤肺,吃酒伤肝,酸甜苦辣,换换嘴挺好……”他说得真切。

其实,不吃更伤心,哈哈。

06

有时检查、输液完成后,我就喜欢打开手机导航,搜索方圆五十里内的昆明景区、博物馆,两年多,这趟算给全部玩了遍。不晓之人恐觉我四处游逛,好不自在;或认为我病已好,其实癌细胞喜欢“超速”,到处“串门”,复发、转移比比皆是,这是一场无硝烟般艰苦卓绝的持久战。

我时早回,时晚归,有天忽冒想法:不知曾经的放射治疗楼还怎样?放疗结束一载半后,再未踏足。暮色四合,好多次走近,隔十多米后停住,总觉大门紧闭,对面有间敞篷屋,它会不会在修建?放疗之人而今又去了哪?

害病两载多,淋巴至今未消尽,此回复查又查得淋巴结增生,得再打巩固化疗。那日,去脖子上埋管,无事,无碍,不便走太远,兀自在医院过道、院内瞅云卷云舒,风吹花摇,赏春光旖旎。

蜷缩于床,犹如烈火灼心,烦躁不安,对何种事物提不起半丁点兴趣,有股把它拉出来暴打一顿而又抓不住的无奈。陆续十多次化疗,从未如此痛苦过。

“这些化疗药物,癌症病人太熟悉了:紫杉醇、多西他赛、卡铂、顺铂,它们让人呕吐、掉头发、肤色发黑、指甲腐烂,让人体内的正常细胞溃不成军,目的是杀死潜伏其中的癌细胞。”

我始终是个坐不住的人,喜欢多走走。我先朝医院整整绕两圈,这回终于看清——放射治疗楼大门直敞,人不多不少,悠闲自在迈入,那面竖镜还在原处,供患者瞧面容、觅变化、正视自己。我想看看我的那些“矿工兄弟”(放疗使人皮肤变黑,甚致溃烂),也并非怀念于此,因那段“坎坷”岁月早已深深潜入我的遥远记忆,我没辜负它的历练,甚可说是我的一笔财富——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涛声依旧……

如今,放疗室内的患者仍充满阳光。

在我潜意识里,我早把昆明当作第二故乡,那这所医院自然便成第二个家。我有种异于旁人的感受——它很亲切。

我几乎把“家”的各角落走个遍:CT室、病房、磁共振室、核医学科等,或检查、或闲暇去。两股心情总深深交织于一起:其一,如瞻博物馆时,心存敬畏,可叹;其二,似逛菜市街时,阅人间百态,可近。

这儿实与外面世界别无二致,只是众人心中不知觉地竖起一道无形藩篱。纵使恐惧、迷失、无助、软弱,不可置否,它仍是希望的集散地。真实而坦然的活下去,不起急,坐看云起时。我始终认同,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尽量让生活充实而多彩。冥冥无期,当死神降临,纵有不舍,也要挥手告别,这就是命运,与求神拜佛无关,做一个乐观的人,才大有裨益文艺地说——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我至今没看过催泪纪录片《人间世》,它讲的不就是我们这样一个群体吗?

07

医院附近各色商铺林立,总少不了餐饮店铺。深邃暮色中,吃饭的顾客已慢慢走尽,伙计熟稔地收拾着餐桌上的剩菜剩饭。老板娘在柜台低头拨弄着今日的账单。老板喜欢端一杯新沏的热茶,到外面屋檐下和那些抽烟的人一起唠嗑。杯子里冒起又破裂的气泡,嘴中吐出晕开的烟圈儿,屋檐边滴落到地上砸碎的水滴,都是让人喜欢的样子。小孩摊开一张方桌,还在仔细地查阅着新华字典,挠挠头,在喧嚣街市看书写字也够难为他。

更南处,低头玩手机的女子还是沉默不语,全然不顾眼前未知的结局。服装店员垂首烫熨微皱的衣服,身材修长的橱窗模特投过来依然是白天的微笑,不知何为疲倦。足疗店娴熟的技师啪啪拍打着顾客的脚,一通揉搓之后起身喝下一杯水,屋内的灯光柔和到最佳状态。

银行门口两位流浪汉正呼呼大睡,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无论是春夏秋冬都穿的大棉袄。只瞥见他们蓬头垢面,皮肤本就黑还是因为很久没洗了。橘黄色的街灯光洒在他们的脸上,除了鼾声四起之外,再无其他。或许真的累了吧。再不济,我们还有一个可以回得去的家,而他们呢?在双腿上安了家,行至何处,哪里便是家……人类只是个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这辈子决定你悲欢的就是你身边的几个人。

08

听歌时,无意瞄到一段文字——

有对夫妻为出生三周就夭折的孩子写了墓志铭:

“墓碑下是我们的小宝贝,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活了二十一天 ,花掉我们四十块钱。他来到这世上,四处看了看,不太满意,就回去了。”

此时你的无聊说明你安康,父母家人安康,没有天灾人祸,有吃有穿,只是偶尔对生活有一些小矫情而已。无聊的潜台词就是——岁月静好。

2019.3.15初稿

2019.3.29定稿  昆明

听春秋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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