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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祖母种的那盆不知名的花。小小的肉肉的叶片，尖尖的，很秀气。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大概的样子。总是在闲下来的间隙想起来，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能有一盆。于是每每路过花鸟市场都要进去问问，找找，然后就知道了它的名字，垂盆草。现年过三十，已经不是小女孩，不像读书时，恋爱时，那么伤春悲秋，每天各种琐事，柴米油盐还有小孩子把时间填的满满当当。童年，青年时期好似已经微缩成了一本本相册。却有另一个倔强的我，躲在角落里，不时偷偷翻开相册。年幼时各种的小事忽然就清晰了起来，毫无防备的浮起一件又一件。父母在我读小学时，带着弟弟去了别的城市谋生，我不记得父母在我几岁的时候去的别的城市。大概是小学二年级，一个寒冷的冬天，那天晚上爸妈和祖母说了很多话，最后我跟着祖母去了祖母的房子睡觉。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在村东头的小桥上看见爸爸妈妈，不记得他们带没带行李，爸爸妈妈弟弟一起走，没有带我，我哭，我跟着爸爸妈妈跑，爸爸给了我五毛钱，就这样我们分开三年。第一年过年爸妈没有回家，我们没有团聚。年三十夜里，我没有看春晚，完整地看完了一部动画电影《汽车总动员》，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这部电影。看完电影，我爬上窗户，老式木窗，十几根涂了黄色油漆的钢筋，焊在木窗框里，我就坐在木窗框上，手扒着钢筋，两个脚晃呀晃的，祖母在隔壁的厨房忙年夜饭，忙里关照我要我小心别掉下来。我已经不记得那晚我们吃的什么好吃的了，只记得那晚的天空很蓝，很好看，我晃呀晃的看入了迷，空气清凛，却并不觉得冷。不知道到了几点，深蓝的天空忽然洒下了细小的雪花，白白的，轻轻地落在腿上，脚上，我兴奋又激动，祖母却很平淡。 我很少看见祖母情绪激动，没有见过她生气发火，不管我犯什么样的错误，她总是温和的。祖母不识字，一生孕育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最小的姑姑还没有出生，祖父就离世了。年轻时受尽苦难，我被扔给祖母的时候，她大概快要六十岁了。大伯和三叔是军官，在部队，年假日很多时候都不能回来，只是隔些时日会有汇款单；小姑姑远嫁，也是不能常常回来；大姑嫁的近些，能常常回来看望，只是脾气暴躁，嗓门很大，总是为了些小事数落祖母，祖母却很少生气。唯独一次，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住校，一周回家一次，照例先去祖母家的时候，发现锁着大门，我嚎啕大哭着给她打电话，隔天她就回了家，回家后，情绪很激动，说再也不去大姑家，大姑总是无端的指责、嫌弃她。后来从别人嘴里才知道，大姑年轻时头脑清楚，很有才华却没有读书，一个字也不识，我父亲也考上学，祖母为了这个大家庭把大姑和父亲留在家里做苦劳力。我问过祖母，为什么不让大姑和父亲读书，祖母很平淡地说，那个年代得有人挣工分啊，得活着啊。中国的一九五几年，六几年，难以想象的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是怎样的情形。到了六十岁颐养天年的年纪，又要替二儿子操持家和孩子。那个春节，那个我和祖母两个人的春节，我只记得那部动画电影和突然从天而降的漂亮雪花，还有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想着的爸爸妈妈。却不知道，祖母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一个人准备年夜饭，一个人贴对联，还有散落各地的儿女。爸妈走后，祖母不仅要带我，还要耕种田地。不知道有多少亩。有时候在村北头的地里拔草，有时候在村子南边种黄豆，还得去村子最西边摘棉花，天旱的时候还要铺水管浇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干着壮劳力干的所有活路。爸妈走后，祖母从自己的房子里搬到了爸妈的房子，三间大瓦房，还有一个大院子。从房间出来是三四步宽的月台，月台到院子有五六层台阶，就是普通楼梯的高度。下了台阶就是院子。院子中间的影壁墙上搭着木架，木架下面有一摞红色粘土砖，高度比我矮一点。夏天的时候，祖母会在木架子底下种一种扁豆，扁扁的，成熟之后，靠近脊背抽丝的地方会变成紫红色，肚子发白，很硬，我很少吃，总觉得木木的，没有味道，不好吃。祖母每年都种，一两颗就能把架子爬满，绿绿的半个巴掌大的心形叶子，很旺盛。结的也很多，一串串的，吃不完的祖母就过一过热水，太阳晒几天，干透了收起来。一部分送人，一部分留着冬天吃。茄子如果结多了，也切成薄片，不用过水，直接晒干，然后收起来。到了冬天，茄子干拿一小把，放在水里泡开，拿大蒜和辣椒爆炒，口感和瘦肉有些相似，很有嚼劲，香辣无比，每次都能多吃一个馒头。扁豆干也可以这样吃，但是最好的吃法是泡发后切成小碎块，和豆腐，粉条，小肉沫拌在一起包成发面包子，有一点点的扁豆的味道，却成了整个包子的点睛之笔。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蒸上几几大锅，放在天井的瓦瓮里，讲究正月不动火蒸面食，可以吃一个正月。木架子上面扛着一群胖扁豆，茂密的叶子下形成密不透风的阴凉，只投过叶子缝隙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在红土砖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破了的老式搪瓷盆，很大的一个洗脸盆，里面就种着垂盆草。只有在夏天的时候，我才会注意到这盆垂盆草，满满的一大盆，嫩绿的叶片，像春天的刚长出来的柳树芽的颜色，大概是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的缘故吧。肥嘟嘟的挤在一起，长长的像瀑布一下顺着红土砖垂下去，快要搭到地上了。去过很多花鸟市场，大多都是一指长的，老板说很便宜，我不说话，心里却想着，如果你见过我祖母养的垂盆草，或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一个早上我们要去赶集的时候，着急出门，祖母说，给它浇浇水吧。我才发现，哇，真好看，不开花的草原来也可以这么好看。从那以后，我路过它的时候都要伸手摸摸它。是很小心的摸，怕把嫩嫩的芽碰掉了。我问祖母，怎么不搬到太阳里，见到阳光是不是会长的更好看，祖母只说，放在这里就行了。现在才知道它最喜欢半阴遮光的环境，祖母一定是知道的，因为院子里的每一种花花草草生长的都很好。小学五年级，爸爸妈妈和弟弟回家了。我还是和祖母住，我们搬回了祖母的房子，离着我家隔着一户人家。三间小房子，比爸爸妈妈的房子小很多。我们住在西屋，中间的是大堂，类似客厅，东屋是大伯的，大伯在军队，一年也不回来一次，房间却一直留着。在我们那，东为正，老人长辈应该住在东屋，想来应该是强势的大伯母要的吧。爸爸妈妈回家之后，祖母就不在做田里沉重的活了，农忙时候偶尔帮帮忙，或者去菜地坐在马扎上拔拔草。后来，草也不拔了。每天在家附近散散步，走到哪里都带着马扎，遇见老朋友就就地说话，直到吃饭时间回家。祖母不和爸爸妈妈搭伙，请也不去。自己炒一个两个清爽的菜。老妈傍晚下地回家路过祖母家的后窗户，一定会递过去一把新鲜的刚拔出来的菜，或者包了饺子，先给祖母送过去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祖母的房间不大，但是院子却很大，比我家的大多了。中间一条小路，把院子一分为二。祖母平时除了闲逛就是收拾院子。有花有草有菜。春天会沿着墙角撒一圈叫“桃花子”的花，学名不知道叫什么，祖母说是防蛇的。开花有单瓣的，有重瓣的，颜色多是粉色，淡红色，笔直的一颗花，长的不高，分几个叉，各自在头顶上开一朵花，我并不喜欢这种花，总觉得不好看，这种花在院子就像是底色或者是侍卫，每年都会种，墙角，小路边，一排一排的。后来我读高中的时候，祖母被三叔接走，在三叔那里住了一年。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哭着给祖母打电话。快要冬天的时候，祖母被三叔送回家。拍了很多照片，三叔带着祖母游览了部队，很酷的坦克大炮，还有和三叔的战友吃饭。祖母最高兴的是，采了很多花种子，很兴奋地拿出来给她的老朋友看，很多花都叫不上名字。第二年夏天，小院子进入了盛花期，小路被繁盛的花草夹在中间，显得格外的窄。高的有一人高，大多数都有半人高。一眼看过去，深绿浅绿的枝叶层层叠叠，衬托着浅红粉红深红雪白鹅黄的花朵。去过的人都感慨，这真是花的海洋，老太太真是什么都能养的很好。印象最深的是大丽花，栽在西墙边，一颗枣树下。花头比较大，深红，紫红，粉黄，还有华贵的紫色。花瓣排列的十分整齐，像是按照数学公式计算过的，花期也很长，祖母的朋友都喜欢这种花，各自要了花种子，我却觉得这种花很守规矩，亮眼但是不浪漫。就像相较唐诗我更喜欢宋词一点，宋词长长短短，松松散散，平添一股慵懒之气。可是那盆茂盛的垂盆草却不见了，我找遍了家里，哪里都没有，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我没有问过，祖母自然也没有说过。祖母是农历六月二十九日生日，我是七月一日生日。中间隔了一天，每次祖母生日，总要感慨一句，你就不能提前一天，和我同一天？祖母的生日总是很多来客，十几人的大桌子，要坐三四桌。妈妈通常是提前几天就开始忙活，当天也要忙到晚上八九点。我以为祖母会很快乐，可祖母总是在人散去后叹一句累。到我生日的那天，祖母会在堂屋支一张小长桌，很正式的做几个菜，煮一碗卧了鸡蛋的长寿面，还会喝点啤酒。堂屋窗台上，大多时候会插着几枝祖母朋友送来的花，大多是农家常见的月季花。祖母的朋友，挑漂亮的送来几枝。盛夏的七月，流火的太阳，穿堂而过的清凉的风，夹带着月季花的微微香气。祖母举杯，微笑着说，又长大一岁了。好多年过去，我也有过各种形式的生日，却再也没有那时的快乐。父母壮年，祖母陪伴我。收到过很大束的花，却还是觉得祖母堂屋窗台上的那支月季花最是幽香。前年，我怀孕三四个月的时候，有天晚上梦见祖母。她拿出很多小孩子的衣服，有上衣，有小裙子，都是喜庆的大红色，递给我，让我拿走。父亲坐在旁边抽着烟，笑盈盈地看着我。所以，整个孕期我坚定地认为怀的是个小姑娘。预产期是六月底，每次产检都要问医生，我是七月初一中午十二点出生，小孩也能这天出生吗。医生总是笑笑，谁都说不准。预产期提前三天发动，心里稍有一点遗憾，看来是撑不到七月初一了。在医院煎熬了两三天，六月三十号晚上十二点整突然破水，七月初一中午十二点四十六分小家伙报道了，如愿以偿。是个小伙子，医生抱给我的时候，竟然开口叫了声“妈”。去年小家伙一周岁，我们娘俩一人一顶生日帽，两个小蛋糕，快快乐乐的过了生日。有些遗憾可能终生不能弥补，有的老天或许悄悄地从别处补偿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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