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时任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的莫砺锋应《阅读与写作》杂志约请,就治学问题专访了程千帆先生。本文为访谈记录。 原编者按云:程千帆教授是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著名的古代文学专家。近年来出版了《史通笺记》、《文论十笺》、《古诗考索》、《校雠广义》等著作,深受学术界好评。本刊特约请程教授的学生、南京大学中文系莫砺锋副教授就治学问题向程教授进行专访。现将专访记录刊登以供同志们参考。千帆先生所谈十分深刻,不仅对有志于从事文学研究的同志有极大教益,而且对一般语言文学爱好者也有很多启发。 Q 能请您说说怎样治学吗? 程千帆先生:当然可以。我主要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就结合我的本行来说吧!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Q 能否先请您谈谈您对治学所需要掌握的基本功的看法? 程千帆先生:什么是治学的基本功,各人的理解可能不一样。我认为基本功至少应该由下面几个部分构成:一是具有其所研究的这门科学的基础知识;二是占有其所研究的这门科学的基本材料;三是通晓研究这门科学的基本手段;四是熟习对这门科学进行研究时的基本操作规程。当然,除此之外,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修养和思维方法也是必须具备的。
如果基本功的概念是指研究科学的综合基本能力,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知识爆炸的今天,基本功如果不比以前更重要,至少也不会比以前更不重要吧。因为有了基本功,才能使您有一定立脚和出发点,也才能在知识的汪洋大海中比较容易地获得您所需要的知识,即在搜求、筛选、吸收的过程中,将显然更加方便和有效。 Q 原来基本功的范围有这么广泛。那么,在这些基本功中间,又以何者为最重要呢? 程千帆先生: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我们首先要不断地提高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阅读和写作,中文和外文。搞古典文学、古汉语的同志们,你们的古汉语水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大有助于你们的研究工作呢?要能够直接用古汉语去思想,不要想一个概念,白话文口头上是怎么讲的,然后,这个文言该怎么讲啊,在脑筋里还要去翻译。如果你能够用文言文去思想,那你看古代人的文字,不仅是它的意义能够看得很准确,它那个精神面目,作者笔下的那些人物形象,内心的状态,你都能把握住。你如果看古汉语,看不懂,当然可去翻字典。每个人都要翻字典,但总的来说,要能够很熟悉才好。如果你能够用古文写,能够使用,更好。这不是开倒车,而是掌握一种有益的工具。所以对于古汉语,希望你们能够逐步达到这样一个要求:能读,还要能写。
Q 在掌握了这些基本功之后,就可以进入研究阶段了吧? 程千帆先生:是的,但是除了自己的专业知识外,还应该使你自己尽可能地兴趣广泛一些,要做到博学多能,要对于历史、哲学不太外行,还要对于现代文学,乃至于音乐、绘画、雕塑,尽可能地有些兴趣,要有比较广泛的涉猎。此外,还应该了解生活,文学离不开生活,我们研究古代文学作品,也一样要懂得当时的生活。唐朝人有两句诗:“胡麻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底不归?”妻子想念出外的丈夫,说是正是种芝麻的时候了,没有人种啊,该回来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如果我们不了解唐朝人的生活,就读不懂这两句诗。原来,古代人是希望多子多孙的,芝麻这个植物呢,你看,籽非常多,古人就把种芝麻同多子多孙这个愿望连接在一起了,认为种芝麻一定要夫妻两个人种,丈夫不回来,就不好种芝麻。所以这两句诗事实上体现了这个妇女不仅是希望丈夫回来,而且还希望生个白胖小子。 Q 下面请谈谈治学的具体过程。 程千帆先生:所谓治学,也就是作科学研究。究竟什么叫科学研究,我想,就是从现在已经有的研究成绩,向前发展。如果没有发展,那就不能叫做研究。我们要在自己研究的领域之内,先了解哪些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哪些是解决了一部分、还在继续解决的问题;哪些是完全还没有接触的问题;我们使用了哪些方法;哪些方法我们还没有用过。总的来说,就是要对于前人的业绩批判继承,因此必须要对当前你那一个行当的学术界的情况,有所了解,最好是了解得比较详细。这样,你的工作——我指的是研究工作,不是一般的学习——才会有出发点。那么,这种情况之下,在你的脑筋里面就应该有一个很长的名单,人的名单,还应该有一个更长的书单和论文的单子。 Q 能否请您谈得更具体一些? 程千帆先生:假定你研究的论文题目是《广雅》,那么你从王念孙的《广雅疏证》以后,一直到近代的人(其中还应当包含台湾省以及日本和欧美的学者),了解他们在这问题上做了多少工作,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没有解决,要搞清楚。然后就他们没有解决的,或者没有提出来的问题,继续往前走。这个,拿我所喜欢用的词汇来说,叫做“敌情观念”,——当然不是把自己的学侣当成敌人。但是,真正做学问,也同打仗一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然,这样做,难。做学问就是难,不难,就不叫做学问。所以,首先,是要了解情况。
Q 了解情况以后应该怎么继续工作呢? 程千帆先生:任何真正的科研,必须经过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叫做收集材料的阶段。当你想到有一个问题,在前人已经有的文献基础上,还可以做下去时,那么,就要开始收集材料。根据材料,你慢慢形成你的观点。一般来说,凡是属于征集、排比这样一种工作,都可以称为收集材料的过程。比如说,给一个作家作年谱,或者把他的诗文按年来考订,或者是给一个古书作注解,作校勘。这一类的工作,都属于收集材料的阶段。它是收集材料的科学,但不是科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要利用这一个阶段取得的成果,研究它们之间的内部联系,能够摸索出客观存在的规律来。
Q 是否可以跳过收集材料的阶段,直接进入整理材料的阶段呢? 程千帆先生:据我的经验,又行,又不行!如果说其他的学者已经把这个收集材料阶段的工作做得很好了,比如像杜甫,注家非常多,年谱有二十多家,(杜甫有各式各样的二十多家年谱,从宋朝到当代,许多人下了很多功夫。)你利用这些材料,再好好研究一下唐代历史,还有杜甫前后的那些作家,那可以写。但是,如果这样的一些条件不具备,即使是有一点点,也不够,那你还得要补足——就是把前人那个收集材料阶段所欠缺的部分补足。而且,每一个同志最好有机会做一做这种最艰苦,最枯燥,最没有趣味的,像做年谱,考订,校勘,编目这样的工作。这些工作没有什么趣味,但是呢,是做学问必须的本领。因为你有了这样一些本领,你才能打开那些没有开过的门。否则的话,你得让别人来帮你做一半,你饺子倒会吃,却不会做馅儿,还得别人用绞肉机把肉绞好,送到你面前,你才包饺子。那样可不行! 而且,特别要注意一点,就是,不能轻视收集材料阶段,尽管它是低级的,但,是不可缺少的,是最基础的。现在很多同志,比如说,看到一个诗人的选本上有几首诗,再看一点别人的论文,或者文学史上一点什么材料,也可以写文章,论一个作家的什么什么问题。在某种情况下,他写成的文章,相对地说,也还是正确的。但是,可以肯定,这种东西是不深刻的,很难得有独创性。 Q 谢谢老师。我想这些经验之谈对于青年人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程千帆先生:再补充一点,刚才谈了治学要善于创新,但同时又必须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陈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渊源论略稿》论府兵制云:“总之,史料简缺,诚难确知,冈崎教授之结论,要不失为学人审慎之态度。寅恪姑取一时未定之妄见,附识于此,以供他日修正时覆视之便利云尔,殊不敢自谓有所论断也。”在翁方纲的《苏诗补注》小引里,我们也看到类似的谦辞,这说明有成就的人总是谦虚的。谦虚的困难,不在于自己没有成就的时候,而往往在于有点成就的时候。古人说:一丸泥封函谷关。往往就是这一点点自高自大,反使自己一辈子都成为精神上的侏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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