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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亚伟丨晒经

 金秋文学 2021-08-19

晒经

作者:崔亚伟

故事梗概:

半个世纪的风雨,战争,运动,瘟疫,动荡……

两代人的爱情,暴力,欲望,思念,孤独……

一个家族的命运,无奈,挣扎,欢乐,哭泣……

洗马林的玉皇阁在那里矗立500多年了。在这500多年里,她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注视着这片土地,凝望着这片土地之上的蓝天,窥探着跪在她脚下的每一位虔诚的香客。透过香炉上空缭绕的烟雾,她一定曾看见过一位满头青丝的少妇忽地变成了鬓发如银的老人,佝偻的身躯扶着青砖墙壁走上玉皇阁,又佝偻着腰消失在人流中。

农历六月六,玉皇阁前的街巷里游人如织,附近十里八村的乡民都来逛大集。街巷两侧的摊贩白布搭设了遮阳篷,卖熏肉的、卖荞面凉粉托的、炸油饼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打卦算命的……叫卖声吆喝声搅动着溽热的空气。玉皇阁上空烟香萦绕,远处天空湛蓝。我爷爷就是在这前一天娶回我奶奶的。奶奶坐在大青骡子拉的胶轮接亲轿车里,掀起红绸盖头,拨开车窗帘子,向外面瞅瞅。外面街上一派忙碌的景象,有的人正踩着高凳搭设白布篷子;有的人正砌砖垒灶;有的人正从骡车上搬下桌椅条凳,抹桌子,扫地。明天就是晒经节了,商贩们忙碌地做着最后的准备。婚车穿过玉皇阁前的主街,拐进巷子时,一排立在院门前的二踢脚“嗞嗞”地窜向天空,在空中接连爆响。一个执事人用竹竿挑着挂鞭,另一个执事人引燃后躲开,挂鞭燃爆着坠落,炸得地面尘土飞扬。车倌拽缰绳,停住骡车。等着爆竹响完净尽,唢呐伴着锣鼓演奏的欢快乐曲骤然响起。爷爷从院子里迎出来,穿着崭新的青色土布长袍,刚跨出门槛,左邻右舍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孩子们便围过来,和我爷爷开玩笑,嘻嘻哈哈地闹哄。总管领了一个执事人托着红漆托盘走过来,向人群中分发麻糖、香烟。

一切都按照惯常的婚礼习俗进行着。屋里屋外热闹非凡,我爷爷和我奶奶诚挚地给客人递烟让茶,婚宴开始了,执事人在总管的调度安排下,井然有序地从厨房到餐桌传递着菜肴。整个婚礼隆重而热烈,夕阳西坠时,亲朋戚友酒足饭饱各自回家散去。那夜,爷爷和奶奶共入洞房后,城东突然火光冲天,接着爆炸声此起彼伏,震得地动山摇,屋梁上的尘土簌簌地向下落,街巷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40多年后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爷爷终于在他家人的陪伴下,回到了阔别近半个世纪的故乡。那时我奶奶已经不在人世,爷爷将近耄耋之年。父亲和台湾回来的叔叔搀着他老人家沿着当年接亲骡车所走过的路径,穿过玉皇阁前的主街,拐进巷子时,爷爷耳畔又响起那晚的爆炸声,仿佛在记忆中清晰如昨日,那天的恐惧和慌乱又浮上心头。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清晨,刚做了新媳妇的奶奶跟着婆婆在厨房烧火做饭。爷爷跟着曾祖父匆匆去了城西的磨坊,刚走到磨坊前的空场,在我家做长年的陆老六已经开了磨坊院门,迎接了出来。三个人折回磨坊,重新查看了磨坊里所有的设施,没有发现损坏,又去了马号,青骡与犍牛正安驯地在槽头吃草料。曾祖父让爷爷和陆老六先回家去吃饭,吃完饭也不用来磨坊了。今天是晒经节,陆老六休工一天,工钱照发,新婚里的爷爷应该领着奶奶去玉皇阁烧一炷香,祈求保佑家人全年平安顺利。爷爷和陆老六走后,曾祖父独自站在磨坊前的石阶上,大而红的太阳从东城墙上刚刚露出脸来,一片羞怯的晨霞先映红磨坊的屋脊,又慢慢染红整个磨坊前的空场。远处高耸的玉皇阁上空已经香烟袅袅。

曾祖父面对着自己创立下的这份家业,不禁想起饥荒年月跟随父母从南山逃难到洗马林时的情景。那时,衣衫褴褛的一家三口趟过洋河,一路讨吃要喝向北,三天没有吃一粒粮食,饥肠辘辘地正在困顿之际,忽然看见远处烟雾缭绕。三口人相互搀扶着走近了,一派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那天正是洗马林的晒经节。就像一粒随风飘落的草籽一样,很快一家人便在洗马林扎下根儿。几年过去,曾祖父渐渐长大,17岁那年,曾祖父跨进了财东殷大头家的磨坊,开始学徒,从炒莜面干起,直到殷大头命丧口外后,曾祖父成了磨坊新的主人。后来,又凭着自己的聪慧与勤恳吃苦,慢慢地将磨坊发展壮大,拥有了六盘石磨,其中三盘水磨,槽头三匹大青骡子,三辆胶轮大车。

磨坊在城西的半山坡,四周林木森森,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大空场,空场中央一棵四人合抱粗的老柳树,树干结满树瘤,疙疙瘩瘩,内部虽有空洞,但生命力极强,枝叶繁茂,浓荫满地。一股活水从山坡引进磨坊,冲刷木轮后,木轮又带动磨盘“嘎吱,嘎吱”地从清晨响到日落西山。河水从磨坊出来,顺着山坡向南流,在离磨坊不远的地方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涝池坑,涝池深不可测,水面上层清澈,低层浑浊。多雨季节,池水漫过涝池,向南而去,直奔远方。旱季,河水便在大涝池中卷起来。相传,很久以前的一个伏天,烈日暴晒,许久无雨,洗马林遭遇了一场大旱灾,所有的地方都井枯河干,田地龟裂,到处是口渴难耐的乡民。六月初六晒经节这天,涝池里的水突然神奇般地变得水质清澈甘甜,乡民们提桶挑担地涌向了大涝池。在危难中,它像一个慈悲的神灵,拯救了洗马林的乡民。有时,它也像个发狂的魔鬼,吞噬了许多无辜的生命,我曾祖父就是在这个涝池里结束自己一生的。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射进磨坊,墙角的蛛网挂满粉尘,磨坊内浑浊而阴暗。每天进进出出的乡民络绎不绝,有赶着双套骡车从口外拉来莜麦卖给磨坊的;有来采买加工好的莜面或磨坊的副产品——麸皮的。骡车就拴在磨坊前的空场上。

关于我们家的发家史,在洗马林的民间街巷里流传着最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我曾祖父17岁那年跟着他父亲走进了殷大头家的四合院。这是一座漂亮的四合院,门楼高大气派,院内一棵碗口粗的榆树下放着一个雕花石桌,四个石凳,堂屋内宽敞但略显阴暗。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奶奶跟着爷爷从口外回来后,两人成婚;后来爷爷失踪,我父亲出生,奶奶在孤独中死去。等爷爷回来时,那棵榆树已经有一人合抱粗。我小时候,我们全家住在这个院子里,那时总感觉吃不饱饭,每年四月,榆树上结满榆钱,我在树上跳上跳下,摘那些最嫩的榆钱吃。奶奶看见了,就喊:“小心摔下来!”我站在枝头佯装举目远望,“奶奶,我看看爷爷回来了。”奶奶就骂我:“你个水蛋壳。”那时,我就懂得奶奶在期盼着爷爷出现。

那天殷大头刚吃过早饭,正在堂屋坐着吸水烟,他把水烟壶缓缓地放在桌上,呷一口茶,瞅一眼曾祖父,说:“多大了?”不等曾祖父开口,坐在一旁的他父亲抢着说:“十七了,能当个人使了。”殷大头说:“老哥,这年月甚买卖都不好干啊!”

曾祖父低头站着,微微抬眼看看殷大头,心想殷大头是不愿要自己了。他父亲叹口气说:“兄弟啊,管他饱,就算小子在你这里帮忙。”殷大头不再矜持,点头留下了曾祖父。只是不住地感慨说,而今兵荒马乱的,买卖难做,在磨坊干活要学着机灵点儿,嘴甜些,眼里要能看见活计,不能偷奸耍滑。好歹炒莜麦也算一门手艺,吃喝拉撒,到甚时候不管他是谁坐天下,人总是要吃饭,只要有这手艺,咱都能有碗饱饭。最后说定,在磨坊吃在磨坊住,每月两斗莜面。他父亲赶紧要曾祖父跪下给殷大头磕头,殷大头站起来,拽住了曾祖父,拍拍他的肩头,“看着块头,饭量不小啊!”又说,“都甚年月了,不兴这个了。”殷大头留他们爷俩吃午饭,他父亲笑着说:“没干活,咋能吃饭。等干活了再吃。”

曾祖父一天的工作单调而辛苦。从口外运来莜麦的骡车停在磨坊门口,骡子打着响鼻。曾祖父光着膀子将骡车上的一袋莜麦跷上肩头,扛着疾步跨进储存莜麦的库房。库房里光线昏暗,一股陈年谷物的刺鼻气味。木质粮柜垫的离地很高,排满整个库房。很快粮柜便灌满了莜麦。曾祖父从淘洗莜麦学起,他用簸箕端着莜麦倒进水池,淘洗过一遍后,再淘洗第二遍,淘洗三遍完毕,莜麦已经晶莹剔透,在晾台上摊开控干水分。炒房内热气蒸腾,负责炒莜麦的是殷大头从黑虎沟雇来的袁师傅,黑虎沟紧靠西山里,山地多水浇地少,干旱,男人们多出山来干炒莜麦的营生,他每天清晨来磨坊,晚饭后回山里的家去,只曾祖父一个人住在磨坊里。袁师傅握着木耙在炒锅来回翻腾,炒锅呈扁平状,倾斜镶嵌在灶上,莜麦受热开始噼噼剥剥响,灶堂里吐出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的上沿,映红整个炒房。一袋烟工夫,一锅莜麦就炒熟了。袁师傅已经大汗淋漓,抓绳上的毛巾擦下脑门,甩搭到脖子上,说:“活计,支簸箕。”曾祖父紧一步上来,将簸箕贴到炒锅边沿,袁师傅用木耙向外一勾,炒熟的莜麦顺着灶沿哗哗地流入簸箕里,最后改用笤帚将锅内剩下的莜麦扫出来。曾祖父端着簸箕去了磨面房,袁师傅继续炒下一锅。走在磨房里,能听见地板下的水流声和石磨盘木轴转动的声音。曾祖父踩着高凳将莜麦倾倒进四棱锥储斗仓,一股细细的麦流从储斗流入磨眼。经过磨盘磨制,粗加工莜面沿着磨盘滑落到布袋上。磨好的莜面成暗灰色,再经过箩筛,分出精面与粗面。殷大头有时来磨坊转一转,抓起一把莜面看看成色,或是拿起油壶给木轴铁心滴上几滴油。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曾祖父也许在殷大头的磨坊干一辈子长年,更不会有我家发家的传奇故事了。那年秋天,又到了莜麦收获的季节,曾祖父跟随殷大头去口外收购莜麦,两辆双套骡车从洗马林出发,一路向西。殷大头独自坐在前面的骡车上,曾祖父躺在后面的骡车上,一前一后,紧紧相随。出洗马林半日便是大青山,绵延十几里,出口外必过大青山。木轮骡车在山谷间的土路上逶迤而行,时置深秋,早晚渐冷,山上草木泛黄,秋意正浓。蓝天从头顶移动,白云很低,忽而揪成一团,忽而迅速散开,颠簸的道路让曾祖父内心愈加激动难耐,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口外了,五年前,当殷大头第一次告诉他出口外时,他竟然一夜未能入睡,幻想着自己站在口外辽阔的田野里,满眼都是一望无际的莜麦。现在,他仰躺在骡车上,血液在心头涌动,期待着夜色的到来,却是为一个不可告人的预谋。

在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大青山的祥安顺车马大店,在那里借宿一宿,第二天天黑前就到口外了。夜路是万不敢走的,大青山夜里野狼出没,比野狼更厉害的是杀人劫货的土匪。车马店卧在山坳里,土坯墙围着阔达的院子。太阳已经落山,客房屋檐下,吊着两盏马灯,昏暗犹如两团鬼火。马号里有骡子在吃料,院中央停着几辆跑口外的骡车。车马店掌柜将两人领进一间客房,用火镰点着油灯,推门出去了。灯捻在油碗里熊熊燃烧,殷大头将携带的干粮吃食和烧酒摊开在炕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殷大头端一个粗瓷大碗,边吃边喝。曾祖父不喝酒,低头啃干馍就咸菜。酒过三巡,殷大头已经醉了,神情恍惚,自言自语地说:“酒真是好东西啊!”倒头扯开被子,昏昏睡去,一路奔波早已疲惫不堪,鼾声立刻一长一短交替起来。曾祖父低着头不敢看殷大头,不敢看这个于自己既有恩情,又有无限仇恨的人。油灯明晃晃的,碗里残存的酒液晶莹剔透,那是殷大头的小媳妇家酿的。就是在那夜,殷大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当然那夜发生的一切也留下了我家发家史上极不光彩的一幕。

吹灭灯,曾祖父躺下了。我无法推测那夜曾祖父是如何辗转难眠,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纠结与痛苦,倘若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等到从口外回来,一切都将暴露。他睁眼盯着漆黑的屋梁,手伸向了枕下压着的包袱,也同时伸向了罪恶的深渊,但那是以爱情的名义。当曾祖父掏出一根麻绳,翻身跃起,勒住殷大头的脖子时,殷大头没有任何反抗,双腿在炕席上拼命蹬了几下就没命了。殷大头挣扎时,腿踢翻了烧酒瓷瓶,酒汩汩流出来,穿过篾席的缝隙,洇湿了土炕。曾祖父松开手,呆坐在炕上。屋内弥漫着血腥和酒混合的气味。

这种气味就像那次他无意踏进殷大头家的堂屋时嗅到的一样,有顾客来磨坊购买麸皮,曾祖父跑去堂屋喊殷大头,当他踏进堂屋的门时,正好看到殷大头一巴掌抽向他刚从北山里娶回家的女人,女人趔趄着匍匐而倒,撞翻案桌上的酒碗,碎了满地,殷大头骂着,“又一个不生秧的东西。”这个女人模样俊俏,比殷大头将近小二十岁,她是在殷大头的前房女人害痨病死后娶回来的。女人踏进殷大头的家门已经半年了,她从没有走入过磨坊,只是每天提前把早中晚三餐做好,放在厨房里的木桌上,等着袁师傅与曾祖父吃完饭离开后,她再来收拾碗筷。前房女人死时,没能为殷大头留下一儿半女的羞愧神情还历历在目,殷大头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和前房女人如同一辙,唢呐与锣鼓奏响欢快的婚礼乐曲半年之后,女人的肚子仍然不见有反应,先是一副接着一副的汤药灌下去,接着殷大头领着女人求遍了附近所有庙宇的菩萨神灵,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殷大头彻底绝望了。当这个女人把不能怀孕的原因指向他时,殷大头毫不犹豫的挥起了自己的手掌,扇向了她。

曾祖父正要迈进堂屋时,退了出来,躲在堂屋门外。那一刻,殷大头背对着曾祖父,他女人爬着抬起头,无意中瞥见了曾祖父,一个欲念像闪电一样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欲念一旦产生,便演变出后面的一段段故事。

那年农历六月初六,又是一个晒经节。关于晒经节的来历,在洗马林流传着一个神秘的故事,那是在遥远的古代,一个盛夏之夜,玉皇阁里的僧人已经沉睡。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把梦乡中的僧人惊醒,他们跑出去一看,只见院内突然堆放了很多木箱,却不见马匹,僧人们急忙打开木箱,发现里面装的全部是经书。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呢?僧人们举灯四处寻找,竟然意外地发现小殿里的一个泥塑像全身大汗淋漓,看到此景,僧人们既吃惊又害怕,赶紧向那尊泥塑跪下磕头。这时,只见主持泪流满面,激动地对大家说:“是圣人送来了经书,今晚大家把数目清点,准备明天晾经吧。”僧人们挑灯清点了一夜,终于查清,全部经书共32箱,687套,6755卷。明天恰好是农历六月初六,洗马林晾经的习俗便由此开始了。说来奇怪,后来在王朝更迭的历次战争、天灾、动乱和运动中,经书居然安然无恙的幸存了下来。经书均为硬质深蓝色封皮,呈矩形状,抻开折叠在一起的经卷,足有2米多长,经文字迹工整,却没人能读懂其中的经意。据说,展阅经书能驱邪消灾,保佑家族人丁兴旺,祈求全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来,晒经渐渐演变发展成庙会,晒经时,玉皇阁南面街巷两侧各类商贩摊位鳞次栉比,热闹非常。北面的空场上有一块土坪台,细松木檩条搭设了戏棚,山西梆子与双玩意儿昼夜交替上演,直至庙会结束。

时令已过小暑,刚刚入伏的洗马林溽热难耐,中午时分,明晃晃的大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没有一点风。玉皇阁前的街巷里熙熙攘攘的人流潮涌,热闹非凡。僧侣们抬着一个个黑漆木箱从玉皇阁走出来,将木箱摆放在玉皇阁前面的空场上,打开箱盖,里面满满地装着全是经书,由细麻绳捆扎着堆垒在箱子里,和尚们一捆捆地提溜出来,解开细麻绳,将经书摊开摆在箱盖上,一年一度的晒经节正式开始了。人群即刻围了上去,曾祖父也挤在阅览经书的人群中。

晒经当天,磨坊停工休息一天。曾祖父一家逃难到洗马林,已过去十多个年头了,曾祖父已经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雄性激素催生的茂密胡须剃刮后,一张方脸愈加显得棱角分明,在磨坊两年的劳动磨练,胸部与腹部的肌肉凝结成块,优美而健壮。围着展阅经书的人群挨肩擦背,曾祖父打开一卷经书阅览,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让他眼前一亮,他瞥见了殷大头的女人也挤在其中,当他看见她时,发现她正瞅着他看,目光碰触一下,快速收回。所有的有幸与不幸也许都是从两人的目光碰触中萌发的。女人清澈的双眸在曾祖父心头荡起层层波澜,他顿然觉得胸部憋闷发胀,他努力控制自己,为自己脑袋里出现的那些龌龊想法感到羞愧。那一刻,一个秘密的预谋同时也在她心中悄然形成。

日近晌午,烈日炎炎,戏场上,梆子戏《打金枝》此时正达到高潮,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台下挤满了头戴草帽的乡民。曾祖父来戏场溜达一圈,闷闷地回到了磨坊。袁师傅还在庙会上逛荡,没有回来。殷大头是个戏迷,每年的晒经节他总要过足了戏瘾,戏散场后,踱进一家饭铺,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家的时候已是很晚。水磨坊里清爽阴凉,门前树影透过打开的窗户投射在木地板上,微微晃动。水闸闸板调整了水流方向,磨盘停止转动。地板下的溪水冲刷着溽热的空气,向磨坊内翻腾。曾祖父来到外面溪水边蹲下,伸手掬起冰凉的溪水向脸上抛,使劲上下揉搓。然后回到隔壁的寝室,躺在床铺上,身体内的憋闷与烦热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了,下身竟然直愣愣的发硬。突然“吱嘎,吱嘎”踩踏木板的轻柔脚步声从寝室外面传来,响到磨坊,突然停住了。袁师傅回来了?不像是男人沉重的声音,曾祖父翻身站起来,一个长长的柔弱身影投射在他脚下,抬头一瞧,是殷大头的女人。

将近一百年后的今天,当我的笔写到这里,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我不想为我的先祖们辩白什么,但源自生命本身的原始欲望是应该赞美的,正是这,创造了人类,创造了后来的我们。磨坊里的每个空气分子都在跳跃,哗哗的激流与巨大而笨重的石磨盘见证了他们的结合,这个女人后来就成了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说:“戏还没有唱完呢。”

曾祖父早已两颊红得发烫,胸腔憋胀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曾祖母“咯咯”地笑起来,手摩挲着石磨盘。曾祖父突然不知所措地说:“有事吗?内掌柜的。”

“没事就不能来吗?”

曾祖母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曾祖父的身体微微颤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眼睛不敢直视她。曾祖母突然张开双臂死死箍抱住了他,脸贴在了他的胸前,她已经透过他的粗布衫感知到他剧烈搏动的心跳。曾祖父像一座火山般瞬间喷发了,地底燃烧的熔岩汹涌而出。他一把将她搂抱了起来,她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一股再也无法遏制的欲望牵引他先走到水闸旁边,一只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抽起水闸闸板,水流变向,石磨盘又开始隆隆地转动起来。然后,他们冲向了寝室……

那时,天空深邃而湛蓝,清洁如洗,偶有白云飘荡,像羊羔悠闲地在茫茫的田野吃草。风吹动枝叶,树影婆娑。上坡上草丛中,蝴蝶飞舞,蜻蜓盘旋,虫儿鸣叫。溪水从上坡上汹涌而下,冲刷着木轮,木轮带动磨盘,磨盘悠悠转动,隆隆的磨声穿越百年仿佛就在耳畔,我们家族的诞生就是在这磨声中,伴着罪孽、激情、阴谋、冲动、欲望开始的。

……

曾祖母将曾祖父从自己身上猛地推开,举手一抡,一个巴掌抽在曾祖父的脸颊上。她陡然开始憎恨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只是想把他当作让自己能有身孕的一个工具。曾祖父羞惭地低头不语,曾祖母缓缓地系上衣扣,走出了磨坊。可是当一切归于平静,他们才发现欲望一旦冲破禁锢的枷锁,将再也无法克制。

殷大头酒足饭饱回来时,曾祖母吹灯和衣躺下了,屋里漆黑一团,他跌跌撞撞走进来,爬上炕,窸窸窣窣地脱衣解裤。殷大头像一头发情的野兽般向她扑来时,在那一刻,曾祖母心里的天平不知为什么猝然倾向了另一端,她撕扯着不让他触碰自己,殷大头已被激怒,“狗日的,不点豆能结瓜吗。”纠缠和扭打慢慢停下来,殷大头浑然倒在一边,齁齁地拉起鼾声。曾祖母瑟瑟地抱着腿蜷缩在炕上,看着殷大头躺在那里,看着这个用一摞银洋将自己买回来的男人。脑子里突然霹雳一道闪电,一团麻绳浮现在眼前,一个邪恶的念头倏然出现。

当阴谋转变成爱,爱滋生欲望,欲望嬗递为偷情时,曾祖母与曾祖父的地下恋情就这样开始了。殷大头每隔三天跑一次张家口的堡子里和怡安街,那里商号林立,商业发达,殷大头磨坊的莜面色泽金黄,筋道醇香,很受各大粮油店的欢迎。天刚蒙蒙亮,装满莜面的骡车就上路了,第二日,天擦黑回来时,一骡车的莜面就换成了绑在殷大头腰里的一摞摞银元。每天袁师傅晚饭回家走后,磨坊里只剩下曾祖父一人,这样就给他们两人留下了一次次偷欢的机会。

两个月后,口外的莜麦到了扬花时节,每年这个时候,殷大头都独自跑一趟口外,提前去那里查看莜麦的长势,为秋天的收购做准备,好莜麦出面率高,磨出的莜面质量上层。那天殷大头赶着骡车走后,袁师傅家中有事,吃过午饭早早回家去了。曾祖父扫过了庭院,坐在院子里石凳上纳凉。七月伏天后晌的阳光穿透榆树茂密的枝叶,洒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曾祖母突然跷出堂屋门槛,急跑到院子里,弯腰手扶在榆树上,“哇”的一声吐出一股苦水。曾祖父缓缓站起来,当曾祖母止住干呕,转过身面对他时,他们才发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必须面对了,曾祖母已经怀有身孕了。那夜,曾祖父像这座院子的主人一样和曾祖母睡到了正屋里。也在那一夜,一个充满罪恶的欲念在他们之间隐隐萌生。

三个月后,口外的莜麦成熟,又到了收割的季节。每年秋天殷大头和曾祖父都将赶着骡车在口外和洗马林之间奔波,一车车新莜麦从口外运输回来,晒干后储存在库房。当他和曾祖父踏上去口外收购莜麦的路途时,他的生命也渐渐走到了尽头……

殷大头已经僵死。那时车马店里夜深人静,曾祖父跳下炕,来到马号,套好骡车,将殷大头的尸体扛上骡车,用麻袋苫盖住,乘着夜色匆匆上路了。天亮时,口外广阔的田野已在眼前,风吹麦浪,宛如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远处打麦场上和麦田里已有乡民收割劳动的身影。两辆骡车一前一后紧紧相随,曾祖父站在前车的车辕上,手扶着车辕扶手,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一样。但他的内心是痛苦的,竟然做下这样见不得人的勾搭,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里就没有了,并且被他残忍地抛弃在了山沟里,也许现在已经被野狼发现吃掉了,不禁又想起跟着父亲踏进殷大头家门楼时的紧张情景。

莜麦的收购很顺利,曾祖父给出了比往年更高的价格。当他独自赶着两辆骡车回到洗马林时,他已经是这座磨坊的实际主人了。曾祖母站在磨坊前的空场上,看见他一个人回来时,心中的石头落地,他们的预谋成功了。殷大头的突然失踪,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曾祖母对外宣称殷大头在大青山遭遇了劫匪,舍命不舍的财殷大头被撕了票,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找到。殷大头的葬礼简洁而悲壮,曾祖母显得悲凄且克制,那时她的腹部已显微凸。

整个秋收时节,一车接一车的莜麦从口外拉回来,磨坊储存了大量莜麦。恰好就在第二年,口里北部山区遭遇大旱,南部洋河和张家口城区洪涝频繁,大面积良田绝产,粮油价格大涨,曾祖父抓住了这次机遇,我们家迅速发达起来。

一切罪恶都源于欲望,但当欲望幻化成真爱时,因真爱,便又产生强大的罪恶。曾祖父的爱情故事,在洗马林的民间像瘟疫一样传播着,人们猜测,惊叹,诅咒,怀疑,羡慕……

第二年,磨坊前空场上的老柳树开花扬絮时,白如飘雪的柳絮满天飞扬,我爷爷就在这时出生了。在洗马林孩子出生后百日有祭树礼的习俗。这是一棵古老的柳树,相传,六百多年前,洗马林的先民们含泪告别家乡,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一路向北,他们手里捧着一株小柳树苗,漫漫长路不知走了多久,官兵押解着他们来到了一条河前,清澈的河水从山坡急流而下,河前面是一片空场,杂草丛生。他们将小柳树苗种植在山坡和空场上,便预示着他们“留”了下来。六百年后,山坡上已经柳林成荫,空场中央的那棵柳树竟然长成足有四人合抱粗。每个新出生的孩子在百日时,都要到老柳树前举行祭树礼,缅怀他们的先人在这里扎根留后。

爷爷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时我们家族殷实富足。祭树礼隆重而热烈,老柳树上系满了红色绸缎符,迎风飘动,各色花馍供奉在案桌上。日上中天,阳光和煦,曾祖母抱着襁褓中的爷爷出来了,人群让出一条路来,曾祖母缓缓走到老柳树前,执事人早已预备下一块垫子,鞭炮声骤然响起,曾祖母在老柳树前面北跪下,抱着爷爷行叩首大礼,三叩首后,绕树三匝,再跪下行礼,如此循环三次。行礼完毕,曾祖父和乡民们用木桶抬来河水浇灌老柳树,保佑它世代葳蕤繁茂。

这是洗马林的先人自扎根留下以来最隆重的祭树礼,我爷爷也因此取下了“树礼”的乳名。在以后的岁月里,再没有如此隆重的祭奠仪式了。我父亲出生时,我爷爷突然失踪,我们家已经家道中落。兵荒马乱的年月,饥寒交迫的乡民们无心去祭奠老柳树。后来,等到我出生的年代,一队红卫兵打着红旗,从洗马林西面的乡镇一路“破四旧”破过来,他们要去玉皇阁烧毁那些经书。路过老柳树时,突然大雨倾盆,红卫兵们躲在树下避雨,他们发现老柳树旁残留有香灰,树枝上稀疏地系着暗红的绸符,这一切瞬间激怒了他们,竟然如此巨大的“四旧”近在眼前。他们从老乡家借来了木锯、斧头、镰刀、菜刀,开始行动起来。七天七夜后,老柳树终于被砍伐倒了,红卫兵们精疲力尽,好像忘记了要去烧毁经书的事。这时他们接到了上级命令,又有新的任务等着他们,匆匆离开了,那些经书也因此逃过一劫。后来人们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老柳树救下了经书,那雨就是老柳树流下的泪吧。人们坚信经书是任凭谁也毁灭不了的,总有神灵在冥冥中保护它。在我的记忆中,西山坡柳林空场上,那里荒草丛生,只是每年夏季雨后,白色的蘑菇犹如一顶顶小伞般冒了出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大蘑菇圈,疯狂地生长。老人们说,这里就是当年老柳树所在的位置。蘑菇越长越高,渐渐枯萎,第二年又神奇般地冒出来,但从没有人敢采摘了食用,传说那有剧毒。

1937年8月,我爷爷已经在洗马林新式学堂念了三年书,长高了,也吃胖了。傍晚,从学堂回来,一群孩子们在磨坊前的空场上打闹,捉迷藏。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很多燕巴虎(蝙蝠),扑扇着翅膀环绕老柳树盘旋。孩子们都停止了打闹,聚集过来,仰头盯着看。有一个孩子脱下布鞋,使劲抛向天空,夜巴虎竟然追着往鞋洞里钻,其他孩子也跟着效仿起来,孩子们的吵闹声和燕巴虎扑扇翅膀的“扑扑”声响彻在空场上。夜色渐黑,燕巴虎越聚越多,星光下黑沉沉一片,如同一个个黑色的鬼影般在空中晃荡,穿梭,冲撞。就在那天,日本人占领了张家口,很快,洗马林也沦陷了。

学堂停课了,爷爷回到磨坊干活,他已经认下了不少字,能写会算。曾祖父将一摞账本和一个算盘交给爷爷手里,看着未来的磨坊继承人,既欣慰,又为现今的世事难料感到焦虑和恐惧。磨坊的生意渐渐开始暗淡,口外的莜麦收购越来越难,大片的田野都改种了土烟。这年初秋,爷爷跟着曾祖父跑口外时,金色麦浪翻滚的情景不见了,满眼是五彩缤纷的罂粟花,红的、白的、紫的、粉红的、黄的,在阳光下,株株挺拔,朴树迷离,形成花的绚丽海洋。很快花谢后,渐渐幻化成一个暗绿色的果实,像迷醉的头颅一样垂下去。街巷里,麦场上,飘荡着一股奇异而美妙的香气,使人沉醉。莜面收购季很快结束,磨坊储备下的莜麦比往年大大减少。

兵荒马乱年月,生活继续,这一年的晒经节如期举行了。玉皇阁的墙壁上,突然刷满了标语:“感谢皇军,铲除红匪,发扬道义,建筑乐土。”民房院墙上也刷着:“日察如一,铲除共党,民族协和,民生向上。”一队头戴大盖帽,身着黑衣的警察扛着明晃晃的刺刀枪在街巷里巡逻。突然,一阵大乱,人群向四处逃散,几个警察追着一只大黑狗从巷子里冲出来,狗被他们包围住了,疯狂地吠叫着,满身毛根根竖起,瞪着血红的眼睛。一个警察抡起镢头棒跳上去,朝着狗头猛地一砸,狗应声倒地,惨叫着抽搐。警察麻利地用铁丝将狗的四条腿捆绑起来,挑在镢头棒上,掮走了。

这就是洗马林历史上的灭狗运动。二十年后,一场轰轰烈烈的打麻雀运动在洗马林展开,乡民们敲锣打鼓,挥舞着竹竿彩旗,田地里屋脊上随处都是草人、假人随风摇摆,鞭炮声此起彼伏,麻雀在天罗地网中乱飞乱窜,找不到栖息之所,有的被轰到施放毒饵的诱捕区,吃了毒米中毒丧命;有的被轰到火枪歼灭区,在火枪声里中弹死亡……那时,我父亲跟着陆奎负责玉皇阁里的麻雀围剿任务。陆奎曾经是我们家的长工,我家败落后,他便离开了磨坊。他们推开玉皇阁大殿斑驳的木门板,尘土犹如下雨般窸窸窣窣洒落,眯人眼。阳光斜射进来,昏暗的大殿瞬间变亮起来,他们刚迈进门槛,几只麻雀擦着门楣飞了出去。大殿正中是一尊怒目而视的泥塑神像,身上的服饰斑驳脱落,落满蛛网;两侧的神像已经坍圮,残肩断臂碎在地上;一箱箱装满经书的木箱堆放在角落里,落满灰尘。一股呛人的霉变气味袭来,使父亲连打几个喷嚏。那时晒经节已经停办,经书像被人们遗忘了一样,静静地在那里安睡很久了。看着眼前的一切,陆奎不禁想起当年晒经时热闹繁华的景象。

我父亲指着木箱问陆奎:“大叔,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经书。”陆奎掀开箱盖,拿出一本经书,摊开在木箱上。

他给父亲讲过去晒经的故事,父亲似懂非懂。

“大叔,咱们开始掏家雀儿吧,把它们都斩尽杀绝。”父亲说。

父亲拿起长长的竹竿,用小刷子在竹竿头部刷满了浆糊。这是捣毁雀巢最厉害的武器,细细的竹竿头捅进雀巢后,转动竹竿,粘满浆糊的竹竿头就像疯狂的绞肉机将雀巢内的软毛、浮草扫荡尽净。突然,从屋顶椽眼里窜出一只麻雀,惊慌地撞向了木窗扇,又坠落到地上了。父亲急扑上去,把它捉住,握在了手中。原来是一只喙叉嫩黄的小麻雀,恐惧地抻脖子一边挣扎,一边“喳喳”尖叫。父亲兴奋地几乎跳起来:“大叔,咱们有胜利的果实了。”

陆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那些经书。父亲发现陆奎大叔好像哭了,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经书上,吧嗒吧嗒响,陆奎抬起脸来,突然有些激动。

“孩子,放了它吧。家雀儿是打不完的。”

“放了它?这是四害。”小麻雀痛苦的叫着,父亲瞅它一眼。

“甚事也不能做绝啊。”

父亲尊敬陆奎大叔,在生产队里,他跟着他插秧,掰玉米,割草,打谷子,陆奎都是干活最爽利的,从不耍奸。那时,父亲跟着我奶奶过活,我爷爷已经在遥远的台湾落根开花,我有了一个和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叔叔。陆奎经常帮助他们孤儿寡母,父亲在没有父爱中成长,常常想,要是陆奎大叔是自己的爹就好了,有时他真想叫他一声爹。现在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哭哭啼啼的,父亲不想让陆奎大叔伤心,他走到大殿门口,将小麻雀向空中轻轻一抛,小麻雀便飞出了大殿,擦着地面飞走了。父亲转回身看一眼陆奎,他不知道,陆奎大叔的思绪早已回到二十年前的那次晒经节了。就是在那天,他的母亲在那场灭狗运动中,被警察打死了。

一阵棍棒之后,两个警察拖着陆奎家的狗向院子外面走,他娘追了出来,拽住警察的袖子和他们理论,狗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让他们打死?“凭什么?”警察举起长枪,木枪托对准了她的脑袋,“就凭这个,皇军说疯狗传染病,谁敢问皇军。”一切争辩和理论都是徒劳,陆奎被人从磨坊喊回家时,邻居们已经将他娘抬进屋里,躺在炕上。三天后,他娘突然感觉胸口憋闷,大口大口吐血,从炕上栽到脚地,死了。曾祖父帮着陆奎买了一副棺材,将他娘草草收殓下葬。在后来的政治动荡岁月中,陆奎同情照顾我奶奶娘儿俩也是对曾祖父当初义举的感恩。

警察署的灭狗行动一直持续到冬季,最开始是消灭街上的流浪狗,然后发展到乡民家养的狗,统统被捉到了玉皇阁街北的一个庙内。警察署就位于那里,当从庙里飘出狗肉的香味时,乡民们才弄明白,狗肉被他们私吞了。大量的狗皮晾晒在庙院子里,风干回韧后,打捆装车,运往侵华战争的前线。

一队警察闯进了我家磨坊,领头的是警察署的白警官,身后跟着四个安保团丁,全身黑衣黑裤,头上戴着大檐帽,腿上缠着绑带。磨坊与库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搜查一番后,来到了马号,骡子与犍牛正在槽头嚼草料。我爷爷跟着曾祖父迎了过来。白警官走到停在马号前的骡车旁边,说:“祁掌柜,买卖不小啊?”我爷爷正要搭腔,曾祖父抢忙进前两步,示意他不要讲话,陪着笑说:“警官,小本生意,养家糊口。不知——”白警官一只脚踏在车辕上,用警棍指着骡车说:“骡车办牌照了吗?”“还没有办呢,这就办。”话还没有说出口,曾祖父又改成:“马上就办去,警官。”

曾祖父花费了十五块银元从警察署办好了三个黑底红字的大车牌照,薄薄的长方形铝片上凸出“农用大车捐牌”六个字。那时,这就是骡车的护身符,骡车只有佩戴上牌照才可以上路。半年后,如同骡车牌照一样,一项被称为“户口编闾制度”的政策在洗马林开展。玉皇阁前的空场上,乡民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曾祖父、曾祖母和我爷爷也挤在队伍中。两个木楔子扎住一块白布的两个角,钉到了砖缝里,将白布垂挂在玉皇阁的墙壁上,一个乡民站到白布前,面朝前方的照相匣子,照相师是从张家口堡子里请来的,弓着腰,头钻进照相匣子后面的黑罩里,闪光灯一闪后,乡民走开,去旁边进行登记,轮着下一位。乡民们都没有见过照相技术,竟然那个大大的木头盒子里能画出自己像来。两队警察署的安保团丁维持秩序,现场还是异常混乱,人们挣着向前拥挤,想看个究竟。一个月后,一个蓝皮小本子发到他们手中的,上面印着“身份证明书”五个白色大字,当打开它时,看到了自己的相片贴在里面,同时他们也不得不支付高昂的照相费、工本费、审查费了。

这是爷爷第一次照相,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个“身份证明书”早已丢弃,只有这张不是很清晰的黑白照片,我奶奶将它撕下来,精心地保存着。照片是我爷爷失踪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它陪伴着她度过了多少个慢慢长夜,直到生命最后的弥留之际,将它交给我的父亲,她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照片上的这个男人了。五十多年后,我爷爷在台湾叔叔的陪伴下,从台湾起飞,中途转经香港,再飞北京,然后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颠簸后,终于回到了洗马林。我父亲将那张泛黄的照片送在他手上,告诉他这是奶奶直到死都保存在身上的宝物时,老人用手摩挲着照片,两眼泪光闪闪,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已经变成满头白发的老人。当我们全家拥着他老人家在玉皇阁前照一张全家福时,他终于控制不住,流下了泪来。

我家的磨坊渐渐衰落,各种苛捐杂税让磨坊难以为继。后来让我家彻底败落的是那年兑换“蒙疆银行”纸币。一张限期将银元兑换成纸币的告示在玉皇阁前的墙壁上张贴了出来,告示要求,限期一个月内将手中持有的银元兑换成纸币,严禁个人持有银元,否则警察署将严惩不贷。一个乡民掏出兑换来的纸币,乡民们围着瞧看,纷纷议论,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纸币,花花绿绿的币面中央有一只大骆驼带着一群小骆驼正在悠闲地吃草,远处是辽阔的茫茫草原。我爷爷看过后,急匆匆赶回家告诉了曾祖父。第二天,早饭后,当我爷爷跟着曾祖父赶上骡车正要出门时,警察署的几个团丁来到了我家,他们将一张告示扔到了曾祖父手中,告示的内容和玉皇阁墙壁上贴出来的一样。一个团丁说:“祁掌柜的,可看明白了?”“明白了。”曾祖父扬起鞭子,死死地抽到骡子身上,骡子一惊,向前奔跑起来。

傍晚,曾祖父爷俩回来时,我们家积攒的所有银元都已经兑换成了“蒙疆银行”的纸币。去张家口堡子里时,银元捆在身上沉甸甸的感觉荡然无存,一沓沓兑换的纸币用麻布裹缠好,我爷爷搂在怀中,明显轻巧多了。几年后,这些凝结着我们家血汗的“骆驼纸币”统统又变成了废纸,我奶奶将它们摊在炕上,阳光照射下,纸币五颜六色得如同清明上坟时,烧给死人的纸扎服装。奶奶挑出崭新的贴到被老鼠咬坏的仰尘上,剩下的全部用水泡烂,捏碎,拍打在一个木头模具中,然后晒干,便制作成了一个个纸质的小盆小碗,用它们来舀米舀面。接着是我爷爷突然失踪,曾祖母因思念儿子郁郁而死。曾祖父跑去临近的一个村里,参观那里的土改运动,回来后,喝得酩酊大醉,掉到了涝池坑里淹死。那时,我家彻底败落了。

这一年的晒经节过后,我爷爷跟着曾祖父又去口外查看莜麦长势,满眼已是罂粟的世界,莜麦种植大大减少,他们一个村镇接一个村镇地游荡,往日的莜麦交易集市冷冷清清,乡民寥寥无几,麦田里新莜麦还没有下来,往年留存的陈莜麦交易也不见了,随处可见的是土烟馆。这次口外之行,他们没有收购上一粒莜麦,看来今年的新莜麦收购也将是无望了。但他们却带回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后来就成了我的奶奶。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家车马店,将骡车拴进马号,走进店内吃了饭,掌柜的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客房,刚坐下,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凄惨的女人叫声,接着传来骡子的受惊吓的咆哮声,爷爷和曾祖父赶忙跑了出去。一个女子正光着脚向马号里逃,从车马店的东厢房里冲出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追到了马号。骡子受惊,躲着绷紧了缰绳,嘶鸣着停止吃料。女子躲在马号的墙角,目光中满是惊恐。当曾祖父爷俩赶到马号时,男人拖拽着女子从马号出来,女子头发蓬着,与爷爷撞个满怀,那一刻,我爷爷竟然看清了女子的面孔,一双清澈的眼睛中,充满求助的渴望,女子似乎也从爷爷的眼里看到了纯洁善良和生的希望。女子突然挣脱男人的控制,跑进了曾祖父的客房,闩上了门。男人追到门前,骂道:“臭婆娘,开门。”曾祖父和我爷爷来到门前,男人看他们爷俩一眼,继续骂着,“想跑,让你老子先把钱还了再说。没钱就乖乖地把客人伺候好。”这时,车马店的掌柜也从店内出来,扫一眼外面发生的事情,调头又走进店内。曾祖父走上前去,轻轻地拍几下门板,说:“闺女,把门打开。”只听见那女子在里面抽泣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着:“大叔,救救俺吧,呜呜……俺给你当牛做马,呜呜……俺能缝会补,俺……呜呜……”我爷爷呆呆地站在那里,女子呜呜的哭泣声犹如巨石般撞击在爷爷的心里。那时曾祖父居然倏地想起了殷大头,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夜,一条鲜活的生命走到了终点……

第二天,当他们赶着骡车回洗马林的时候,女子坐在骡车中间,低垂着头,爷爷坐在车辕上,女子洗漱干净后,变得楚楚动人,双眸愈加清澈,我爷爷悄悄地瞅她一眼,女子也正在偷着看他。后来,听我父亲说,当年曾祖父为救下我奶奶,忍痛花了很多很多“骆驼纸币”,当时他还没预想到,这些“骆驼纸币”很快就要变成废纸了。

我奶奶和我爷爷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既非完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非绝对的一见钟情或涓涓流水般的恋爱,却充满了太多的偶然、无奈。在举行正式的婚礼之前,奶奶就来到了爷爷家,而他们真正厮守在一起的时间又极短。后来,我奶奶在孤独中思念着爷爷,留在她心里的关于爷爷的一切记忆都铭刻在那段短暂的时光上。

曾祖父筹划着爷爷的婚礼,看过生辰八字后,订在明年晒经节前举行,好让他们能在新婚燕尔时便去玉皇阁展阅那些经书,保佑他们白头偕老,家族人丁兴旺。日子在平静的世象掩盖下,慢慢地度过,各种小道谣言在乡民中间传播。游击队在洗马林南面的平绥铁路线上活动,经常有战事发生。日本人的军队行军经过洗马林时,孩子们就跑去观看,远远地站在土堆上看他们,日本人三五一群地在河边围坐下,端着饭盒吃饭,三杆长枪倾斜靠拢,立在旁边,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晃眼。日本人一走,孩子们就跑过去,准能捡到铁皮罐头盒子,盒子内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在石头上,拿回家可以用来舀水。日本人在洗马林东南部修建了四个炮楼,铁丝网像荆棘一样将炮楼连接起来,圈住一片空地,夜间有士兵巡逻。很快,便有乡民从南面的铁路站向这里扛运原木,乡民都是附近村庄的壮实男人,成群结伙,浩浩荡荡,扛一根原木便可换得一个白面馒头。一根根红松原木整齐地码放堆垒起来,形成一座座小山。据传,这些原木材是从东北关外通过铁路运输来的,但不久,这些原木尚未来得及加工处理,日本人就匆匆离开了,无人照看,胆大的乡民便悄悄地偷回家来,劈柴烧火。乡民们始终没明白日本人储存这些原木要干什么。这时,流言传开:日本人要完蛋了。

爷爷和奶奶的婚礼即将在晒经的前一天举行,玉皇阁前的街巷里,商贩摊位林立,明天就是晒经节了。家里家外都已经准备妥当,亲朋好友赶来贺喜,执事人等就位,厨房蒸气腾腾。洗马林的习俗,新郎和新娘在新婚典礼之前的一天是不能见面的。我奶奶这夜住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天未亮时,便起来洗漱打扮,红绸盖头盖好,等着婚车前来迎接。我爷爷是不去接奶奶的,他等在自家门前。当接亲的骡车回来时,街巷里站满了围观的乡民,鞭炮响起,他扶着奶奶从婚车上下来,牵着奶奶的袖口一起缓缓向堂屋走去,围观的男人女人孩子们跟随他们。奶奶穿一身红色婚服,盖头微微晃动,爷爷穿着崭新的青色土布长袍。突然,一盆燃烧的碳火挡在了他们面前,火苗跳跃着,这是新媳妇过的第一关——跨火盆,寓意烧掉新娘身上带来的晦气,庇护家族没有灾难,新人日子越过越红火。鞭炮声又响起,奶奶轻轻提溜起裙角,向前一迈,跨过去了。

婚礼在一派热闹中结束了,亲朋散去,夜晚来临。吃过由婆婆亲自为儿媳妇煮的饺子,新媳妇就正式成了婆家人,以后就要伺候公婆了。曾祖母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合欢饺子”捧给奶奶,奶奶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刚咬了一口,曾祖母便问:“生不生?”奶奶的脸羞怯地红了,说:“生。”爷爷站在一边会意地笑,曾祖父坐在木椅上平静地吸水烟。

新婚之夜是美好的,酷热散去,凉意渐浓,月如弯眉,星光满天。他们如胶似漆的爱意就像夜空中的银河水般流淌着,渐渐地达到爱的顶峰。一次又一次的欢欣之后,奶奶依偎在爷爷怀中突然抽泣起来,他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今夜,她终于用身体告诉这个男人,自己的身子是贞洁的。奶奶向爷爷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奶奶家曾经家境厚实,奶奶的父亲少年时在宣化皮毛铺学艺,后来成了一位皮毛商人,在张家口怡安街挣下一家皮毛铺子,生活富足。那年,去绥远贩卖皮毛时,皮货被兵匪征缴,家产荡尽,奶奶的父亲为了重整家业,借下了钱庄的高利贷跑坝上,从此杳无音信。奶奶被骗,跟着债主上坝上寻找父亲时,流落到了口外,直到遇见曾祖父和爷爷。

突然,外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凭感觉爆炸发生在城东。煤油碗中灯影晃动,爆炸接连不断传来。奶奶吓得瑟瑟发抖,抱紧了爷爷。爷爷轻轻推开奶奶,用被子给她围住上身,翻身跳下炕,蹬了裤子,披上褂子,趿拉上鞋,拉开门闩,跨出堂屋来到院子里。曾祖父也闻听爆炸声从东正屋惊慌跑出来。爷俩儿扒在院门缝向外看,夜色漆黑,月牙很白,巷子里有长长的人影晃动。他们清晰地听得一队人马杂乱的脚步声,穿过巷子,向城东急速奔跑,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城东的爆炸声还让人心有余悸,晒经依然在喧哗中开始了。熙熙攘攘,街巷上巡逻的警察署团丁突然明显多了起来。谣传是从张家口堡子里来的商人中传出的,在乡民中悄悄地流传:小日本挖山药——真要完蛋操了。中国又将回到原来的时候,乡民们再看见那些扛着长枪的团丁时,心想: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年七月,立秋后不久,天气转凉。爷爷跟着曾祖父跑口外回来时,一路上看见很多当兵的,一队一队地急行而过,有的队伍衣衫褴褛,行色匆匆。有的队伍粮秣辎重浩浩荡荡。他们在很远的隐蔽处瞅着他们,不敢靠近,等当兵的走远了,再继续赶路。秋末,曾祖父和爷爷去张家口堡子里卖莜面时,他们获得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我们家储存的大量“骆驼纸币”已经作废。他们被告知:新政府不承认日伪时期的货币。等他们回到洗马林,经过玉皇阁时,看到墙壁上已经刷上了大字“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毛主席是中国的大救星。”有乡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着,洗马林解放了,成了解放区。

世事动荡,各种谣言在洗马林流传。这年正月里,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天色灰暗,傍晚时分,下了足有一尺厚了。一位曾祖父的远方族门兄弟突然来到了我家,爷爷叫他祁四叔。祁四叔进屋后,扫除了衣服上和鞋上的雪,一身蓝灰色制服,圆口棉布鞋。曾祖父和祁四叔坐在热炕上,爷爷在边上作陪,多年不见,相互询问着各自的近况。祁四叔已在县行政公署工作,曾祖父对祁四叔介绍自己的工作不甚了了。

我奶奶已显身孕,腹部微凸,跟着曾祖母在厨房忙碌,热气腾腾的莜面出锅,奶奶略显笨拙地端上炕桌。祁四叔笑着对曾祖父说:“老哥,我瞅咱们树礼的女人怀的是个小子哇,老哥,你要抱孙孙了。”爷爷给祁四叔满上酒杯,殷勤地招待祁四叔吃菜,奶奶站在脚地上腼腆地笑笑。夜色渐黑,祁四叔说:“树礼,和你女人休息去吧。四叔和你爹再瞎扯会儿。”爷爷和奶奶走后,曾祖父和祁四叔一直说话到很晚的时候,曾祖母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陪着他们。祁四叔已有醉意,手搭在曾祖父肩膀上,小声说着,曾祖母对他们的谈话不甚在意,只见曾祖父的脸色渐渐凝重。

第二天,天空放晴,祁四叔就要走了,说自己还有公事,只是顺道来家看看,全家人将祁四叔送出村外,目送他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中。祁四叔走后,曾祖父突然变得郁郁寡欢,整天喝酒,磨坊也关了门,打发陆奎回家去了。陆奎问曾祖父明年什么时候上工?他就说:“先等着,再说吧。”曾祖父无所事事地逛出来荡进去,发呆地站在磨坊的马号里看牲口吃草,回家来就坐在椅子上沉静地吸水烟,吸够了,再去马号看骡子吃草。第二年开春,他终于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把磨坊和牲畜都卖掉。

进入四月,天气转热,磨坊周边的草木开始绿意萌动。在这年的晒经节来临前,洗马林镇上的屠老八接手了我家的磨坊和磨坊周边的十多亩水浇地,曾祖父只留下西山坡下的几亩口粮地。屠老八是洗马林的大财东,榨油坊的生意红火,据说在张家口武城街也有买卖。三匹骡子和刚生下的牛犊都分别卖给了不同的买主,只留下一头老犍牛。所有钱款到手,曾祖父从灶坑里挖出一个四角包白铁皮的小木箱,将那些变成废纸的骆驼票子倒出来,把印有“晋察冀边区银行”的新纸币放了进去,看着那堆骆驼票子,曾祖父自言自语地说:“留着糊墙吧。”

我们家彻底败落了,春耕时,爷爷在前面牵引着老犍牛,老犍牛呼哧带喘地拉着犁铧,曾祖父把着犁把儿,奶奶挺着大肚子和曾祖母跟在后面点种子,曾祖母对曾祖父的败家举措很是抱怨,曾祖父只说:“娘们家,懂个毬。”

这年的晒经节没有了往年的盛况。乡民似乎对那些经书不再感兴趣了,他们都被吸引到洗马林北面的一个镇上,那里的景象远比晒经热闹多了,曾祖父也跟随在前去观看的人群中。斗争大会正在这个村子的土戏台上举行,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来挤去,不能靠前,曾祖父踮起脚来向里面瞅,两个扛枪的民兵站在戏台中央。人头攒动,视线被遮挡,难以看清,好像有人跪在旁边,不见人的身子,只见那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白纸糊成的帽子,左右来回晃动,仔细辨认,纸帽子上面写的黑字是:消灭封建势力。围着的乡民们情绪激愤昂扬,挥舞着手臂,声讨声、咒骂声,呐喊声、欢笑声一浪胜过一浪。

回来的路上,一个在斗争大会上听到的新名词在曾祖父心里打转,闪烁,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却像一条泥里游动的泥鳅,滑腻地捕捉不住。突然,脑海中犹如闪电般一亮,祁四叔在雪色中的背影出现在了眼前。曾祖父“哦”的一声,不禁倒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祁四叔说的“土改”啊!

这晚,曾祖父喝了很多酒,从家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穿过巷子来到玉皇阁前。没有了往年的热闹,零星的商贩们早已收摊回家,街巷里冷冷清清。月牙在东面缓缓浮现,黑云飘过,时隐时现。曾祖父沿着街巷朝已经不属于我们家的磨坊走去,就是在这天夜里,曾祖父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六月的溽热早已散去,月牙悬在夜空,渐渐坠向西方,全家人左等右等不见曾祖父回来,爷爷跑出去,四处寻找了一夜,仍然不见曾祖父的身影。曾祖母和奶奶整夜未眠。天亮时,有人在大涝池边发现浮着一具尸体,打捞上来,曾祖父早已毕气。曾祖母痛不欲生,后悔没有拦住曾祖父,让他喝醉酒后溜达出去。

很快,土改风暴席卷洗马林,世事诡异般变幻莫测,曾祖父草草下葬。进入这年九月,天气骤然降温,我爷爷在一次外出时,也突然失踪了,家中两个男人的相继离开,几乎让我们家遭遇灭顶之灾。也是在这年冬天,我父亲出生了,他一出生便没有父亲,我爷爷也未能见到自己刚出生的儿子。遭受丈夫的死去和儿子失踪的接连打击,半年后,曾祖母在郁郁中病逝,奶奶孤独地拉扯我父亲长大,终究没有能够等回爷爷来。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酷夏,那年晒经节后的一个清晨,我们家突然来了两位身穿邮电局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花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我们家,将一封信交给了我父亲手中。信是从台湾转香港邮寄来的,此时我父亲才知道,我爷爷还活在世上,他已经去了台湾,在那里已有了家庭。我父亲翻检出奶奶临走时留给他的照片,看着爷爷年轻时的模样,难以想象爷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又过了几年,爷爷回来了,他们终于父子相见,可那时,我奶奶早已病逝多年了。

正当清算屠老八的斗争大会在洗马林吵嚷得沸沸扬扬时,屠老八将磨坊闭门锁户,闻风逃跑了。可世事难料,这年晒经节后不久,他又突然出现在了玉皇阁前,他的归来让所有人震惊,屠老八优雅地讲述自己在外避难时的见闻,他说:“国军就要来了,天下马上要太平了,鸡蛋哪能碰过石头!”屠老八的磨坊重新开门了,磨坊前空场上又有骡车进进出出,一派繁忙。我爷爷每当经过那里,心中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磨坊买回来。爷爷筹划着重整家业,但谈何容易,那些边区纸币又成了废纸。

洗马林的北山坡有个山沟,不知从何时,山坡上和沟壑里长满了野杏树,乡民们都叫它杏花沟。每年四月,杏花盛开,那里便成了白粉色的海洋。晒经节后不久,那些野杏树上便挂满果子,无人看管。进入七月,大如铜钱的野杏渐渐变黄成熟,摘下来,捏一捏,软软糯糯,掰开,里面几乎全部蛀满了蛆,酸涩难吃。乡民们采摘回去,淘洗干净,晾晒成杏干,积攒起来,或卖给商贩,或赶着骡车拉倒洗马林南面洋河沿岸的村庄,换些粮食。摘野杏是一项很辛苦且危险的活计,低处的果子早早地被乡民们抢摘而去,而那些悬崖峭壁上的采摘时又十分危险。家道败落,爷爷只能从小本买卖做起,曾祖母、爷爷、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奶奶全家出动,顶着酷暑,爬上跳下,从杏花沟摘回很多大黄杏,淘洗干净后,晾晒在院子里。

这年入秋,天气转凉,我奶奶进入了预产期。中午阳光依然毒辣,奶奶挺着大肚子和爷爷在院子里翻晒杏干,杏肉经过伏天阳光下的暴晒,萎缩回韧,制成了暗红的杏干。几天后,奶奶将晒成的杏干装入布袋,足有五布袋。

一天清晨,爷爷赶着老犍牛上路了。这时,洋河沿岸的稻子刚下来,爷爷期望着这些杏干能多换回来些新米,补贴家用。就是爷爷的这次出门,便没有回来,在曾祖母和奶奶看来,爷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爷爷赶着老犍牛走在洋河岸堤上。枯雨季节,河面露出大片河床,窄窄的一条小河冲刷着洁净的河沙,阳光照射河面,极目望去,波光粼粼。两岸杂草枯黄,树木叶落凋零。爷爷转了几个村庄,每个村子都家家紧闭门户,不见有乡民。五布袋杏干堆在车心里,黑油毡苫住,日头中天,一粒粮食也没有换来。爷爷心里纳罕,赶着老犍牛向洋河边上的一个村子走去,进入村子,也是不见一个乡民,家家院门紧闭。爷爷刚拐出巷子,突然冒出十多个当兵的拦住了他。他们操着西口外的口音,爷爷对这口音太熟了,爷爷和曾祖父跑口外时,过了大青山全是这口音。他们穿着邋遢,腿上身上满是泥污,腰上挂着几个手榴弹,为首的握一把短枪,枪上坠着皮缨子,其他人举着长枪。爷爷拽住缰绳,跳下牛车,为首的走了过来,脱下帽子,攥在手中,说:“老乡,借用一下牛车。”不等爷爷说话,已经从爷爷手中抢夺过缰绳,枪把子使劲在老犍牛屁股上一杵,拽着牛车向洋河走去。爷爷紧追上去,壮着胆子说:“老总,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抢啊!”他们都不搭理爷爷,赶着老犍牛向南走。爷爷扑上去就夺缰绳,两个当兵的用枪托架住爷爷向路边推,一个当兵的骂:“老子赶跑鬼子,又替你收拾共匪,借你的牛车使使,还不行?”

老犍牛是我们家剩下的唯一财产了,难道被他们平白无故的抢去,爷爷无助地哀求,忍不住哭了起来。直跟着他们追到洋河边,才发现水路渡口那里已经集结了大量的当兵的,等着过河。一个当兵的跳上牛车,将布袋从车上扔下来,杏干撒落一地,牛车很快被装满了弹药箱,两个当兵的还坐在了上面。老犍牛怕水,但在不断地抽打之下,也不得不向洋河南岸跑去。爷爷不敢反抗,只能期盼着等过了河后,他们能把牛车还给爷爷。

日头已经偏西,渐渐地向西山坠下去,曾祖母和奶奶心中都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可谁也不先说出来。奶奶挺着大肚子去巷子口几番张望,仍然不见爷爷的牛车回来。夜色渐渐漆黑,桌上的饭菜端入锅里热过,凉了,再热,又凉了……空徐徐泛亮,爷爷终于没有回来。在曾祖母和奶奶看来,爷爷就这样杳无踪影了,直到她们各自离世,也不能想象到爷爷经历了什么。很多年后,无论在爷爷的第一封来信中,还是后来爷爷回到故乡,踏进我们家门,亲人们围绕着他时,他都不愿再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

老犍牛终于没能踏过洋河,车载负重太大,河床泥泞不堪,车轮在乱泥沙中越陷越深,当兵的先是扔掉一些弹药箱减轻负重,使劲地抽打老犍牛,老犍牛惊慌地拼命挣扎,依然难以自拔。突然从后面传来紧急情况,两个当兵的用斧头砍断了车辕,将老犍牛拽上河岸,牛车丢弃在河滩里。爷爷衣裤万全湿透,沾满泥沙,蹲在草地上哭泣着,彻底绝望了。天色渐渐黑下来,辨不清方向,饥饿难耐,老犍牛在混乱中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就这样,爷爷犹如洪水中的一粒沙子,被裹挟着,被席卷着,被翻腾着,被碰撞着……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漂浮到哪里,不知道自己将卷入怎样的旋流,不知道被冲刷到哪里……一切就像梦幻般,先是换上一身干净的军装,然后又递给他一杆长枪……浑浑噩噩地奔跑,迷迷糊糊地睡觉,再混混沌沌地奔跑……远处是不断的枪炮声,一会儿,越过公路;一会儿,又跨过铁路。突然间,上了汽车;再转眼,又坐在了火车上。有时,吃白开水煮苞米碴子,奔跑一阵,尿一泡,便饿了;有时,满抱全是美式罐头,随便吃,撑得难受。一个又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和“新名词”出现在脑海中——新保安,傅作义,康庄,中央军,天津卫,委员长……

三个月后,我爷爷坐在了一辆火车上,车头冒着浓烟,车轮撞击车轨,有节奏地“轰隆……轰隆……”响,昏暗的车厢内铺着稻草,横七竖八躺着全是当兵的,一股尿骚气。阳光透过车皮的缝隙照射进来,忽明忽暗,火车时走时停,车厢内渐渐闷热起来。爷爷无助地从缝隙向外面看,发现远处的树木枝叶竟然恢复变绿起来,火车不知会行驶向哪里,但肯定是在向背离家乡的方向行驶,越来越远。爷爷的思绪像断线的风筝般飘荡,飞不回洗马林了。就在这一天,我奶奶生下我父亲。

傍晚时分,奶奶突然腹痛起来。曾祖母急忙出去请接生婆,等到接生婆踏进家门时,奶奶羊水已经破了。在接生婆的指导下,将早预备下的干土摊开在炕席上,锅里填满水,烧开,把剪子放进滚水里煮着。奶奶仰躺在干土堆上,一阵一阵的绞痛袭来,一股股血污洇湿干土。当她听见哇的一声啼哭时,精疲力尽的转过头来,接生婆已经用剪子剪断脐带,掏干净婴儿口里的粘液。接生婆怀抱着我父亲,和曾祖母说:“他婶,是个小子。”奶奶浑身顿感轻松,闭上了眼睛。

这年的旧历新年在平静中来临。我父亲会翻身了,睡在土炕里面窗根下,两只小手攥紧拳头,挥舞着,小腿蹬踹着棉被。奶奶用长枕头围挡着,防着他翻到脚地上去。仍然没有爷爷的任何消息,大年初一,社火队伍的锣鼓声从街里传来,奶奶坐在炕上发呆,想爷爷能去了哪里呢?碰见强盗谋财害命了?掉进洋河淹死了?遇着饿狼……一个又一个的不详猜测让奶奶心烦意乱。或是遇着好的营生,留下来挣钱?难道说过年还不回来?奶奶从黑漆木柜里翻出一个包袱,里面堆着爷爷的几件旧褂子,无意中,在一件旧褂子的衣兜里翻检出一个蓝皮小本子,里面竟然粘着一张爷爷的照片,爷爷面容英俊,眼睛注视着前方。奶奶将照片轻轻撕下来,抱紧在怀中,留下了眼泪。

这年的晒经节又恢复了往年的盛况。我父亲能满炕席爬了,越长越像我爷爷,眼睛、鼻梁、下颌随爷爷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具中复制出来的。我父亲小手扶着窗台要站起来,奶奶给他腰里系一根红腰带,腰带的另一头拴在枕头上,防止他掉下脚地。曾祖母从屋外走进来,说:“出去走走吧,看看那些经书。”

奶奶认真洗漱打扮一番,跨出了家门。曾祖母坐在炕上,照看着在炕上乱爬的孙子,又不禁想起了爷爷,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像天上的云彩似的,说没有就没有了呢?爷爷出生时,我们家正值鼎盛殷实,如今却落得这般地步。爷爷是她唯一的儿子,之后曾祖母便再没有能怀孕。她倏地又想起了殷大头,这个曾经爱过,恨过,最终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命丧口外的男人。曾祖母看着我父亲在炕上懵懵懂懂地爬来爬去,一幕幕往事就像昨天刚发生的:殷大头惨死荒野,曾祖父漂尸涝池,儿子神秘失踪……突然,身体中犹如灌入铅液,顿感下坠,疲惫,乏力……

这年的晒经节在喧闹中结束了。奶奶抚摸着那些经书,期盼着能给家庭带来希望,我爷爷能平安回来。等奶奶回到家,发现曾祖母平躺在炕上,我父亲正在曾祖母身上爬上爬下,嘴里“呜呜……呀呀……”地叫着。曾祖母已经没有了呼吸。

埋葬曾祖母后,世事突然又动荡起来。奶奶带着我父亲艰难度日。转过年来,春暖花开,我父亲满脚地乱跑了,奶奶闩了门,不让他跑出院子。这年六月,晒经节在恐慌中失去了往年的喧嚷,冷清而岑寂。进入冬季的一天,外面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欢闹声,现已是数九寒冬,怎么突然喧嚷起来?奶奶抱着我父亲出了院子,玉皇阁前的街巷里涌满了乡民,一队欢庆的队伍由南向北而来,走在前面的两个乡民每人高举一根竹竿,挑着一副红纸糊的横幅,上面写着:“庆祝解放!”乡民们纷纷谈论着,洗马林解放了。有人问:“不是原来解放过吗?”有人笑着答:“再给你解放一次,这叫第二次解放。”

我父亲渐渐长大,踩着小马扎可以上炕了。爷爷没有任何消息,生死未卜。慢慢长夜,我奶奶看着熟睡中的我父亲就默默流泪。每天黄昏时,我奶奶抱着我父亲去街巷口张望,期盼着我爷爷能奇迹般出现。盼望中,洗马林迎来第二次解放后的第一个新年。洗马林大年初一有起五更的习俗,清晨,寒风料峭,天色没有亮,黑暗笼罩着洗马林街巷。一处处农家院子里的旺火燃烧起来,渐渐照亮了日出前的夜空,空气中飘荡着秆草燃烧产生的刺鼻烟气。密集的鞭炮声传来,我奶奶将我父亲从睡梦中唤醒,娘儿俩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一捆秆草矗立在院子中央,这是昨晚预备好的,奶奶打火镰从秆草顶部点燃了旺火,火苗从秆草顶部引燃到底部,跳跃着直冲天空。我父亲站在边上仰着小脸看,奶奶拉着我父亲面向旺火跪下,然后磕头。旺火越燃越旺,映红院子,一长一短的两个身影在地上弯曲,伸直,再弯曲,再伸直……那时,爷爷正在一场战斗中刚刚负伤,他躺在一家战地医院的帐篷里,外面是漆黑的夜,风吹动帐篷,偶尔有爆竹在夜空爆响,声音沉闷,闪光瞬间照亮帐篷。几个月后,爷爷跟随一支涣散的军队踏上了一艘轮船,拥挤的船舱里,挤满了当兵的和携带大包小包的逃难者,船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离陆地越来越远,就这样我爷爷被裹挟着去了那个遥远的海岛。

进入六月,天气骤然变热,晒经节就在这年戛然而止。我奶奶抱着我父亲来到玉皇阁前,看见玉皇阁墙壁上刷上了“捍卫新生政权,破除封建迷信”、“清剿匪徒,消除匪患”、“铲除一贯道”大字标语。成群的乡民们都向西山坡那里汹涌,欢欢笑笑的,因为斗争屠老八的大会正在磨坊前的空场上举行。奶奶没有跟去那里,抱着我父亲匆匆回到家,擦了门闩,我父亲哭着嚷着要出去,奶奶揪住他,在屁股上用巴掌使劲抽,我父亲哭得更厉害了。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入冬后很久没有下一场雪,天干物燥,西北风从清晨刮到傍晚,天黑时,突然停住,第二日又神奇般地开始。一个谣传在街巷间传播:口外坝上爆发了流行病,流行病所到之处人和家畜都难逃脱,很快就要传播到洗马林了。人心惶惶中,北山坡上一个村里的小伙子突然奇异地死亡,让恐怖的气氛陡增。就在这时,从县城来的一支防疫队进驻了洗马林,他们穿着大白褂,领着几个乡民开始在街巷里沿墙根喷洒一种白色的粉末。有人出来围观,他们就向乡民们宣传:这种流行病叫做“鼠疫”,是可防可控的,要相信人民政府。他们宣讲科学的防疫知识,鼓动乡民们响应人民政府号召,广泛开展清洁卫生运动和捕鼠运动。流行病怎么能和老鼠有关系呢,当从那个村子再传来死人的消息时,谣言经过变种后,在乡民间悄悄地流传:今年玉皇阁没有晒经,一定是鬼神作祟,难怪会爆发流行病呢。

在恐惧中度过了又一个新年,但再没有传来有人异常死亡的消息,流行病的恐慌突然犹如液体蒸发般消失了。晒经也从这年戛然而止,人们渐渐地像遗忘“鼠疫”一样,把晒经也忘记了。

直到30多年后,一个谣言在洗马林突然流传开:今年要恢复晒经了。老人们依稀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年代,年轻人不知道晒经是个什么活动。这年六月,酷暑难耐。高考恢复多年,我就要高考了。高考前夕,高三停课,学生都在自由复习,做最后的冲刺,我躲在奶奶的老宅里学习。老宅破败不堪,周边已显荒凉,村庄向东发展,年轻人渐渐搬离。老宅院子里的老榆树不知不觉中已有合抱粗,绿荫遮住整个院子,清静凉爽。我在老榆树的浓荫下复习备考。奶奶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人独居。我父亲在村庄东面新批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三间新砖房,让奶奶搬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奶奶总是说:“不去了,你爹回来还认得这个家。”我对爷爷的印象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有一年,奶奶突然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满屋子乱找,从柜子里翻出包袱,一件一件地抖落衣服,脚地上,炕上,灶坑里反反复复的搜寻,像着魔般显得魂不守舍。我父亲看见了,说:“娘,你找什么呢?”奶奶精神恍惚地说:“找你爹。”在我父亲的脑海中“爹”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竟然顿感毛骨悚然,以为奶奶病了。奶奶心神不定地茶饭不思。傍晚,父亲请来了陆奎大叔宽慰奶奶。陆奎是生产队队长,下工后来到我家,一进门就说:“都几十年了,少东家早就死了,还想他做甚。”奶奶像个小孩子似地哭泣起来,“没有死,就快回来了。”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大人们在谈论什么。第二天,我去奶奶屋里炕上玩时,突然发现在炕缝隙中藏着一张方形纸片,用指甲将它剋出来,原来是一张相片,已经泛黄,四角翘起,上面是一个小伙子,目光青涩稚嫩。我把相片捏在手中,告诉奶奶:“奶奶,有个小孩的相片。”奶奶突然两眼发光,一把夺过来。当时的我很难理解奶奶的激动心情,只见奶奶眼圈泛红,用手绢把相片包裹了起来,装在身上。后来,我渐渐长大,奶奶慢慢变老,我和奶奶单独在一起时,她给我讲我们家族曾经的辉煌,讲洗马林过去晒经的盛况,讲我爷爷失踪的故事……奶奶的讲述就像云彩在蓝天上被风无意地吹动一样,如烟似雾,飘飘荡荡。我听到似懂非懂。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在奶奶心中的笃信:她和爷爷是在那年晒经节时成婚的,神灵保佑着爷爷一定会在晒经的时候回来的。

从六月初六清晨开始,老老少少的乡民们陆续潮涌到玉皇阁前的空场上,老人们给年轻人讲述着洗马林曾经的晒经故事。期待中,那些尘封多年的经书终于从玉皇阁抬出来了。同时在玉皇阁大殿里,一炷炷供香插入香炉,玉皇阁上空香烟缭绕,一个接一个的乡民跪在神像脚下,虔诚地叩首。第一天,我陪着奶奶挤在拥挤的人流中,我们来到那些经书旁边,我随意拿起一本,打开蓝色的封皮,长长的经卷上写满工整的字迹,却难以读懂。奶奶用手摩挲着这些经书,无数的往事仿佛又浮现在奶奶眼前:有关于奶奶和爷爷的爱情故事;有我们家族曾经辉煌的过往;也有爷爷失踪后,一个个寂寞的长夜。

之后几天,奶奶每日独自出去,傍晚时佝偻着身躯回来,这年的晒经节持续了七天。高考临近,我躲在奶奶家,伏在老榆树下的雕花石桌上,安静地复习。溽热的空气,潮湿而凝滞,阳光透过树叶晃动的间隙照射在课本上,形成忽明忽暗的斑点,我的思绪在立体几何的想象空间中穿梭,迷茫。忽然听得有人推门,我抬起头,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来到我面前,说:“是祁国强吗?”我惊奇地站起来,这个老头是谁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您是?您找谁?”老头微微笑着,说:“我是你爷爷啊!听说晒经又恢复了,我就回来了。”爷爷径直向堂屋走去,边走边说:“你奶奶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心中欣喜万分,赶紧追上去,说:“奶奶去玉皇阁了。”爷爷突然又掉转头,说:“那爷爷赶着牛车接她去。”又向院门走去,刚到门口,正要跷出门槛,扑通一声,爷爷被门限绊倒了。我心中一惊,一个激灵,伏在石桌上的身子直起来,才知道刚才睡着了,是个梦。向院门那里望去,发现奶奶已经跌倒匍匐在那里。

就在晒经节结束的这天,奶奶突然病倒了,卧炕不起。父亲赶来,我们将奶奶抬进屋里炕上。奶奶安静地躺在炕上,屋顶上吊着药瓶,一串串小气泡在药瓶里一个接一个地上浮,液体顺着细细的塑料管流下来,注射进奶奶的静脉。几天后,奶奶瘦得犹如一把干柴,我们一家人守在老人旁边,老人拒绝饮水吃饭。奶奶把父亲叫到耳边,缓缓地伸出手来,将一张照片交给父亲,父亲把耳朵贴到奶奶嘴边,听到虚弱的声音,“等你爹回来,给他,他很快就回来了。”父亲以为奶奶已经是弥留之际,在说胡话。父亲说:“娘,他不声不响地没了,你还想他。”奶奶没有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两鬓流到枕头上面……

那个年代的高考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鱼跃龙门成功,便是终身的铁饭碗,倘若失败就意味着面朝黄土背朝天。高考成绩揭晓,我落榜了,郁郁寡欢中,又一年的晒经节如期来临。乡民们都突然发现,玉皇阁墙上钉上了一个白底木质牌子,上面写着八个大黑字:“文物保护单位”,右下角是小楷黑字:“张家口市人民政府”。洗马林新建了戏台,这年的晒经节期间,请来了梆子戏剧团,乡民们又见到了久违的传统剧目,锣鼓喧天,热热闹闹,上午和晚间各演一场。晒经节后不久,经过各种努力,我进入洗马林小学成了一名民办教师。农村小学纪律散漫,对教师没有太多的约束,上午上课,下午孩子们自由活动。我就跑去地里跟着父亲干农活,责任田包产到户刚刚几年,我家的责任田位于西山坡下,离原来的磨坊遗址不远,曾祖父、曾祖母、奶奶都埋葬在这里,坟头上长满蒿草。那里早已河水干涸,房屋坍圮后荒草丛生。我和父亲在田里锄草,父亲停了手中的活计,锄头戳到地上,用手指指周边的田地,突然感慨地说:“人算不如天算啊!听老人们说,这地早前全是殷大头家的啊!”关于殷大头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在坊间早有流传,我小时候就略有所闻:他和我们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从包产到户后,父亲精心打理着田里的庄稼,日子一年好似一年。我在小学的工作虽然工资微薄,但也清幽自在,一半讲台,一半农耕;一半教师,一半农民。时间如流水一样逝去,娶妻,生子,教书,农忙,假期……平淡地过着日子。这年晒经节后,我儿子出生了,就在这时,我们家突然收到爷爷的来信,这封来信像一颗炸弹似地在平地爆炸,掀翻起我们家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奶奶已经去世三年,父亲在知天命之年,才知道在遥远的台湾自己的父亲还活着。

那是一个上午,阳光明媚,两个麻雀站在屋脊上,一个麻雀站着不动,另一个麻雀在那个麻雀左右间,跳来跳去,抖擞着翅膀,摇动着尾巴,口里还不住地喳喳叫。突然,老村支书领着两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进了我家院子,我们对这陌生人的到来感到莫名其妙。我妻子在月子中,孩子不能见生人,父亲将他们让进堂屋,沏茶倒水。老村支书简单地介绍两位工作人员的来意,其中一位掏出一封信交给父亲手中,老村支书说:“我说,肯定不会错的,我猜就是写给你娘的。”父亲仿佛冥冥中已经猜到这封信是谁写来的,颤抖的双手撕开了信封。

信中字迹工整,简体字中夹杂着繁体字。我给父亲读了信,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流满面。从信中,我们知道了爷爷的近况,爷爷在台湾组建了家庭,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在5岁时夭折,老伴已在多年前去世。信中,爷爷问曾祖母的消息,问奶奶和父亲的近况,字里行间全是对曾祖母的牵挂,对奶奶的忏悔,请求奶奶的原谅……

工作人员说,大陆与台湾已经实现了间接通邮,让我们可以给台湾的亲人写一封回信,他们会帮助办理邮寄。我将我们家的近况简单地向爷爷进行了描述,谨慎地讲述着让他老人家难过的往事。最后,我们表达了希望爷爷回来看一看的愿望。临走,工作人员说,国家正在强大,用不了多久,我们全家就能团聚了。

期盼中,又过了几年,爷爷终于可以在这年晒经节回来了。我们得到有关部门的通知,爷爷将在晒经这天到达洗马林。我们打扫了房间,像过年一样,粉刷了墙壁,重新糊裱仰尘。父亲没有任何欣喜,手中捏着爷爷的那张照片,瓷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仿佛要接受一个无法面对的现实。

上午十点,一辆白色中巴汽车停在了我家门前,车门打开,我们搀着爷爷缓缓走下汽车,爷爷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腮帮上落满褐斑,驼背向上拱起,犹如一座小山一样,新理的头发像落在头上的一层雪。亲人相见,没有拥抱,没有大声地哭泣,大家只是默默地流泪。一些随行工作人员用相机不停地照相。爷爷乡音未改,陪伴他的叔叔说话有些侉,但我们能听懂,我们的土语方言,他竟然也能听明白。

奶奶死后,老宅锁门闭户,长久无人居住。老榆树枝叶茂密,院子里落满干枯的榆钱,被风吹聚在墙角旮旯。野草从屋顶的瓦眼里冒出来,雨水漏进屋内,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道泥浆痕迹。我们陪着爷爷来到老宅,我们猜不到爷爷在40多年后再次迈进这个院子时,心中在想些什么,是想和奶奶新婚之夜时,他们之间无尽的缠绵;还是那夜让人恐慌的爆炸声;是赶着老犍牛离家时,对重振家业的惆怅;还是对飘荡命运的慨叹……

父亲没有向爷爷提出去亲人坟前看一看,只是把那张照片递给爷爷手中,爷爷用手摩挲着,好像自己也不认识照片上这个人。这时,有工作人员提议:“咱们照一张全家福吧。”我们全家来到玉皇阁前的空场上,很多乡民过来围观,爷爷坐在前面中间凳子上,左边坐着台湾的叔叔,我父亲坐在爷爷右边,我母亲站在后面中间,我和妻子站在母亲两边,妻子怀中抱着儿子。快门闪动,在我们面前仿佛形成一道反光膜,光膜里,我们看见爷爷已经老泪纵横。

各种原因,几天后,爷爷要走了。我将将爷爷搀扶上汽车,同样没有拥抱,没有大声地哭泣,大家只是默默地流泪。爷爷走后,再没有回来,我们和台湾的叔叔互有通信,彼此介绍近况。但在心中,仿佛总不自然地隔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冷膜,缺少温度。

十年后,洗马林突然来了一个建筑施工队,一番勘测后,绿色的密目网将玉皇阁罩了起来,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忙碌,穿梭。有的工人描绘檐头剥落的花纹图案,有的工人在殿顶抹刷涂料。在这年晒经节来临前,工程结束了,重新修缮后的玉皇阁像一位经过精心梳妆打扮后的少女,婀娜地亭亭玉立着。玉皇阁前的空场上立了一块石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年的晒经节空前盛大,玉皇阁前的街巷也翻修一新,两侧建起仿古的商业街铺,来来往往的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乡民们中间偶尔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说着叽里咕噜的外语,没人能懂。也在这一年,我的儿子考上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暑假一过,就要开学离家了。几天后,我们家收到台湾的叔叔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爷爷在六月初六这天病逝了,走时很安详。(完)首发于《豆瓣阅读》2021年8月13日。

2021年5月19日草稿

2021年5月26日改定

文/崔亚伟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姓名:崔亚伟,男,汉族,河北人,国企职工,工程师,业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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