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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说】宋晓斌的《罗汉果》

 文武入道 2021-08-20

作者简介

卧虎:作家、编辑、策划人。先后在县城、省城、京城等从事新闻和写作30余年。全国小小说高研班创始人和1-14届负责人,开创小小说网络教育先河,网上发表小小说教学相关文章万余篇。

宋晓斌:罗汉果

       多少年了,那只硕大的褐色的罗汉果一直漂浮在我的记忆之中,还有那个少女,时光越久,她的面孔反而愈发的清晰,像浸在显影液里的底片,随时会在我的眼前浮现开来。

       我至今依然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比如拥挤的广场,火车站的候车厅,我不喜欢寂静,那种秒针在一格一格跳动着的沉寂会让我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喜欢我身体周围的那种喧闹与嘈杂,它能让我找到某种寄托,像是重新触摸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活。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硕大的果实,那个浅褐色的圆润的果实,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轻微荡漾着。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她对我轻声细语地说,这是罗汉果。

       我的记忆昏黄而又清晰。在那个离我家只有咫尺之遥的火车站里,我趴在候车室木质的连椅上,写作业,看书,我喜欢待在那样的地方,特别是在冬天,它拥挤,喧嚷,又异常的温暖。候车室的枝形吊灯在飞驰而过的货车的轰鸣里摇曳着,在轻微震颤着,令人恍惚的橘黄的光晕在候车室内晃动,那么多不停走来走去的人,不同的面孔却有同样的一种表情,期盼,疲倦,或倚在行李上沉睡。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又终将要走进各自不同的生活里去。我看一会书就会抬起头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只觉得这样的一种热闹带给我的是一种无法予测的新鲜感。

       就在我不经意的一瞥间,我突然发现了那颗罗汉果。它就在我的身边,在一个少女手中的罐头瓶里上下悬浮着。

       我竟然都没意识到,她究竟是在何时悄悄坐在了我身边的。她的旁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父亲,他们的脸孔是如此的相似。在他们的脚下,有两个个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外面印着天安门的图案与南京长江大桥的图案。那个少女的半张脸隐藏军大衣竖起的毛领里,露出来一双顾盼流离的大眼睛,随着火车进站时的轰隆声,她长而微上翘的眼睫毛不时会扑动一下。

       她在发烧吗?我猜想。间隔上一断不太长的时间,她就会重重地咳嗽几下,她的咳嗽声沉滞而忧伤地抵达我的耳膜。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军人,也就是少女的父亲站起身来,他在我的面前停下,用很浑厚的声音对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好像是要出候车室去买点吃的那种小事情,他用一种我周围很少能听到的普通话问我是否愿意陪他的女儿坐一会儿,帮着她一起照看他们的行李。

       他如此客气地跟我说着话,我竟然瞬间感到了某种莫名的激动。既然他们如此信任我,我就往那个女孩身边挪了挪,我把他们的行李当成自己的东西似的用一条腿紧紧压住,生怕它们会不翼而飞。在学校里,我几乎没有和女孩说过几句话话,我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她身上那种使人陶醉的若即若离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我周围。我感到呼吸开始紧促,我不知道该如何张口,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从书包里拿出刚刚在看的那本书,那是我借同桌的一本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我递给了她,我们共同在翻看着,我想,阅读多少可以消弭一点我的手足无措。过了有不大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这本书不就是那个日本电影《人证》吗?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只草帽?她在我身边轻声哼唱起电影《人证》里的那首《草帽歌》来。她把书还给我,当她看到我身边的那本英语书后,便俯下身,也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我们突然间都笑了,那两本书竟然一模一样!原来她也在上初中二年级。这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开始给我讲她城市,她的学校,城市周围那些常年积雪的山峰,一望无际的云彩,云彩底下的马和羊。她跟我说话时的神情那样专注,在不时的几声咳嗽间,又给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我对她身边玻璃瓶里的那个巨大的漂浮物尤其感到好奇。我第一次见到那种巨大的果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呀,是罗汉果。她用神秘的神情对我说。她举起了那个罐头瓶,透过候车室高大窗台的阳光正好把它照亮,玻璃瓶像一个凸透镜,她手指肚的纹理被水放大得无比清晰。她说的那个罗汉果在罐头瓶里无声地旋转着,沉浮着,瓶底还有些细碎的乳白色的片状物质,这些是半夏和川贝,她说,都是中药,放在一起泡,治咳嗽的。她对我说。味道有点苦,还有点甜,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在不时咳嗽的间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弯下腰去,拉开那个鼓涨的旅行包,她在包里翻了很长时间,拿出来一包东西。松籽。她说。她把一把松籽举在我的面前。那又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松籽是如此的坚硬,我说我正牙疼,我没法吃它。这样好了,她说,她把竖着的大衣衣领翻下,捏着松籽在门牙间轻轻一咬,那粒松籽仁就跳了在了她的手掌上。你闭上眼睛。她对我说,张开嘴。

       我舌尖上立刻多了一颗磕开的松籽。味道怎么样?她在微微笑着。我睁开眼的时候,我有点惊讶,以致于我把松籽的味道都给忘记了。我眼前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多么令人难忘的清秀面容?她的双眼皮很宽,上面氤氲着一层湿润的明亮的光泽。她的牙齿那样白,她把松籽一颗一颗地磕开,放在伸展在我面前的左手心里。她细细的手腕内侧绵延着隐隐约约的细小静脉,淡色的纤长手指伸展得有些过分,凸出一个令人愉悦的优美弧度。

       那些松籽,带着她手掌上的余温,带着一种好闻的兰花与松木混合的味道。她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最喜欢的邓丽君,她的外婆家,离这个火车站有几十里路的某个村镇。她说起她养的天竺葵,她的几只兔子,她那座西部城市周围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苜蓿草。那些在草里缓慢移动着的云朵是羊。她在说。我在静静地倾听。从那个候车室的大门突然涌进来一群旅客,在我们身边的空位上挤着坐了下来。渐渐地,我感到她突然间陷入了某种沉默。她好象有些疲倦,她的身体往后靠,倚在木椅的靠背上。她坐得离我更近了,我的肩膀承担着她的棉军大衣和透过窗台的阳光的挤压。我几乎都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跳声和她呼出的温热的幽香气息。那一刻,我感到时间是如此漫长,但又那样短暂,转瞬即逝。

       她的父亲回来了。他买来了面包,还有几包白色和黄色的止咳片。我礼貌地回绝了他送给我一块的面包。我说我还不饿。看到那个少女端起泡着罗汉果的玻璃瓶准备服药时,我忙提醒她说,中西药不能一起服,有可能会起化学反应的。她的父亲笑了,说没想到,你挺在行的呢。

       我爸爸是医生。我跟他们说。但到哪里去找白开水呢?这里人这么多。他从包里拿出个白搪瓷缸,有些犯难。

       我很快帮他们倒好了一茶缸温水。这不算什么难事。我认识候车室边上那个供铁路职工进出的小门的看门人。他身边的铁炉上常年有一把冒着水蒸汽的铁壶。她把那几粒药片用我端回来的水送服后,他们就要准备走了。候车室的广播里有他们的车次即将到站的消息。她的父亲对再次我表示了感谢。我们就要走了!她对我说,明年的过年的时候她还会回来。说不定会再见面的,她说,到时候她一定会送给我几个干燥的罗汉果,如果碰不到你,我就就放到那个出站口小门的看门人那里。

       我看着他们提好行李,汇入突然涌动起来的人流里,朝着那个有着拱形窗口处的进站口方向缓缓移动。他们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了,我站在后面,默默看着他们。就在他们刚刚穿过那个检票口的铁栅栏时,出乎我的预料,那个女孩,因为咳嗽而面色愈加红润的少女,就在她消失在那个检票口时突然回过了头。她是在寻找我吗?我朝她挥手。她看到了我。她对我那么热情地笑了一笑。那样的回眸一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进站口铁栅栏后面的大门已经被沉重地关上。我们互相再也看不见对方了。这个女孩最后的微笑,在那个冬天奇妙而沉重地击中了我。在一下就变得有些空落落的候车厅里,隔着验票口大门的缝隙,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么多的人,和他们面前那列绿色的火车。

       在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当我重新回到我们曾经坐过的木椅上,我惊讶地发现,那只装着罗汉果的玻璃瓶依然还在那里。显然,由于匆忙,他们忘记把它带走了。他们竟然把它忘了?我得给他们送去!这是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跳出来的想法。

       我飞快地跑出候车室,从候车室旁边的小门,从攀附着凌霄花的候车室外墙边经过,跑到了站台上。我身后回响着看门人的呼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已经来不及跟他说话,我只是朝他扬了一下手。那是一列上海到乌鲁木齐的特快列车,我从天桥上跑下来时,火车各个车厢的车门已经关上了。我在站台上奔跑着,在每一节车厢的窗口里寻找,那里面满是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可是我始终看不到他们。看样子我是真的找不到他们了。那个消失在检票口的女孩,那个对我回眸一笑的女孩。

       火车开始缓慢地启动。一节一节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火车的最后一节尾车也离我越来越近,似乎它也即将要从我身边消失。但就在离尾车最近的一个车窗里,我终于发现了那张半隐在军大衣领里的、朝窗外张望的脸。是的。是她!我举着玻璃瓶拼命冲她招手,她也发现了我,她紧贴在双层的附着大片雾气的车窗玻璃后面,朝我挥动着手。列车在加速。她与我擦肩而过。我跟着加速的列车奔跑。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列车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

       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这个泡着罗汉果的玻璃瓶将再也不会回到她的掌心里去了。永远也不会了。我这样沮丧地想。我站在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站台上,除了几只飞落飞起的鸟,整个世界空寂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荡的站台最易引起人的怀旧与伤感,那些穹型的房顶与拱型的回廊,作为背景,适合人们挥手,别离。多年以后,我脑海里还经常浮现起那个少女的面庞。那样天真与无邪的笑容,仿佛刚刚在我眼前消失。她现在在哪儿?她幸福吗?我不知道。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她那个留给正午里的最后的微笑,已成为印在我心中一个永恒的记忆。

       那个残雪逐渐消融的正午,我一个人立在站台的廊柱旁,火车开走了,幽暗的站台瞬间被阳光重新照亮。我捧着那只装罗汉果的玻璃瓶,像从一场梦中渐渐醒来。在长着苔藓的石板地上,那只玻璃瓶被阳光投射成了一道短促的暗影,而在我的手心里,那只罗汉果在冬日的风中散发出无比璀璨的,金色的光芒。

       作者简介:犹豫,本名宋晓斌,现居河南商丘。毕业于河南省文学院首届创作高研班。曾在《散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莽原》《大观·东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2019年获首届师陀小说短篇优秀奖。

卧虎点评

小说家的散文

      晓斌的《罗汉果》,温润如水,如电影慢镜头一样的叙事中,充满了细节。罗汉果,也是命运之果,它承载了少年甜蜜惆怅而朦胧的初恋,更寄寓了作家对那个理想年代纯真情感的无限依恋和怀念。

      在创作手法上,罗汉果是道具,也是一条线。它把我,少女,少女的父亲在火车站候车室这个特定的场景里串联起来,强化了偶遇中离别的愁绪,也在对细节的放大中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

      细节,是小说的生命。放在散文中,自然愈加光彩夺目。可以说,少女,是在密集扎实,细腻鲜活的细节里活起来的。用细节在散文中刻画人物,放大思想情感,这是小说家散文的一大特征,也是他们与职业散文家的一大区别和天然优势。

      这种优势,自古而然,读一读庄子,读一读鲁迅巴金,读一读孙犁贾平凹,就再也明白不过了。而且,自古而今,领袖时代散文风骚的,也多是客串散文的小说家,而少有职业的散文家。

      何也? 小说家的散文,往往思想情感更厚重,形式手法更丰富,对人生社会的洞察也更独特更深邃。

      无论何种文体,作家最终比的,都是综合修养,都是集大成。就如海明威比不得托尔斯泰,就如电视比不过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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