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不可怕，就怕狐狸有文化

【狐仙徐铮】纸本水墨 27×27｜河夫作品(非卖品)

写狐狸精，自然是以蒲松龄为佳，娇娜、红玉、青凤、莲香等，一个比一个风情万种，一个比一个对男人百依百顺，看得女权主义者牙痒痒的，而像我这样的破落文人，也直恨生在一个动物不能成精的时代，否则，不排除我也有实现狐狸精自由的机会。

不过，《聊斋志异》之外，其他志怪小说中，有些狐狸精就不是那么好惹的。比如，《阅微草堂笔记》中就有这么一只，让古往今来的文人看了都哑口无言。

话说乾隆年间，河北保定蠡^lǐ县有一座凶宅，没人敢住，后来被一老儒生租了下来。

一天夜里，老儒生正读书，忽闻窗外有异响，仔细一听，并非风吹草动，而是邪祟之物作怪。老儒生自恃正气爆棚，便朗声呵斥：“邪不能侵正，妖不能胜道。我讲了三十年道学，一身正能量，不会受狐魅诱惑的。”

窗外响起一阵格格的笑声，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先生想多了，没人要诱惑您。先生讲道学，我听了很久。我虽是异类，对书经也算有点了解。比如《大学》，中心在意念真诚；意念真诚，关键在慎独。我常在暗中观察先生的一言一行，确实都遵循古礼，但这是单纯属于一个文人的自我修养，还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

“还有，先生说话作文，总喜欢跟人掐架，甚至在文章中预设一个对立的观点，然后进行批驳。我倒是想问，您这是为了阐明大道，还是出于好胜心，纯粹为了辩论而辩论？

“本来，修身明道，是天理所应当；而好胜争名，却是人欲之障碍。你们不是最喜欢讲存天理灭人欲吗，您这一天天的，都抑制不了自己的私欲，还好意思讲什么天理？

“我说这些，不接受反驳，您半夜可扪心自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至于妖邪是否敢侵犯你，也就不言自明了。有理不在声高，您又何必这么咋咋呼呼呢？”

这一番滔滔不绝，如连珠炮发，让那老儒生汗如雨下，浑身发抖，却想不出一言反驳。

不久，听得窗外又传来轻笑：“先生不敢答我，还算没有自欺欺人，算了，我也不叨扰了，就让您睡个好觉吧。”

话音刚落，又一阵异响，听得出来，那女子已从屋檐上离开了。

故事很短，但我半夜看到的时候，还真是吓出一身冷汗。狐狸精那番话，句句戳心，既是对道学家的讽刺，也是对所有贪名文人的打脸。

世上有没有不贪财的文人，我没见过，相信是有的；但世上有没有不好名的文人呢？不用问，一个都没有。

因为，好清名，也是一种好名，推而广之，也是一种“人欲”。而“私欲之不能克，所讲何学乎”(原文)。

贪财者为财所累，贪名者为名所累，而且往往不自知，还以为这就是“天理”。故事中的狐狸精，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用我上一篇讴歌女性的文章来说，在这样的女性面前，我无地自容。

【狐仙徐铮】27×27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非卖品)

无独有偶，在沈起凤的笔记小说集《谐铎》中，也有一位自恃正能量满满的文人，被狐狸精啪啪打脸。

故事叫《狐媚》，发生在温州平阳，当地有一座废弃的园林，长期无人居住，常有狐妖出没。一位姓宁的书生，性格狂傲，唯一爱好就是读书。那年夏天，因为天气太热，宁生准备搬到园里阴凉之地避暑，朋友都劝他说，难道你没听说里面闹狐妖吗？宁生笑了，说：“有啥好怕的。狐狸精媚人不外两招：对好色者媚以色，对贪财者媚以金。这两者对我来说都如浮云，它们媚术再高，能奈我何？”

说完就真的在里面收拾了一间书房，然后搬了进去。

一天午饭后，宁生正躺在北窗下纳凉，忽见一美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不用说，肯定是狐狸精了，宁生装睡，心想我看你搞什么妖蛾子。

只见那美女指着书架上的书，笑着说：“礼教中自有乐子，这男人只懂得读死书，以后肯定会读书死的。”

这话戳中他痛点，忍不住了，跳起来指着那美女就骂：“骚狐狸精，你懂个屁，在这里胡扯，赶紧夹着尾巴滚蛋！”

不料，美女也指着他骂起来：“你这个脑残，你才懂个屁！我哪里胡扯了？你要是真的读得书多，就该知道我们老一辈也有丰功伟业，哪里还敢妄议我！”

宁生冷笑：“你就扯吧。千百年来，你们只会狐假虎威，哪来什么丰功伟业？”

美女呵呵：“我就说你不懂吧。《尚书》《楚辞》都载，大禹娶涂山氏，涂山氏者，九尾白狐也。涂山氏生启，有夏一代之功，难道不是我狐族之功？殷商末年，周文王被纣王关在羑里，大夫散宜生访得九尾狐和野雉鸡献给纣王，才换来文王被释放，这些都见载于史册，你难道没学过吗？”

宁生不得不承认，是有这些，但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事了，你们现在老是以美色媚人，算什么东西。

美女说：“我们死则正邪(狐死首丘，狐狸不管死在哪里，头都要朝着洞穴的方向)，你们的至圣先师孔夫子都夸过我们仁义；穴则知雨(狐狸藏身洞穴里，也能预知天气变化)，大儒家董仲舒也赞过我们的生存智慧。你如果不知道这些，那是你枉读读书；你如果知道了这些还指责我们，那就是你执着于偏见。”

一番话，让宁生肃然起敬：“我原以为你只会邪术惑人，没想到学问这么深，佩服佩服，如蒙不弃，愿为书友。”

美女笑了，说：“这才是一个读书人的样子，得，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愿意跟你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从此两人晨昏共读，天天粘在一起钻研四书五经。

一天，两人正在荷亭读《礼记》，美女忽然问宁生：“何谓敦伦？”

宁生脸一红，说：“此乃周公之礼，专为夫妇而制，指男女交合也。”

美女又问：“男女交合之事，圣人不好意思直说吗？”宁生说是。

美女又说：“那《周易》中为什么又直白地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宁生脸更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此乃……此乃天道，故《周易》直言。”

美女紧追不放：“既是天道，那圣人行不行此天道？”

宁生低下头，小声说：“那……当然是行的。”

美女：“那你自诩为圣人门徒，你行不行呢？”说着，笑靥微红，媚眼如丝。

宁生已完全招架不住，一把抱住那狐狸精，说：“我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从此，晨昏共读改为日夜敦伦，不到半个月，宁生感觉身体被掏空。他的朋友来探望他，看到后大吃一惊，说你是不是有病，宁生怕被笑话，不敢告白。到了夜里，才跟那狐狸精说，我总觉得浑身无力，好像有点不行了。

狐狸精安慰他说，没事，你日夜写文章，劳神过度才这样。太史公说，当年司马相如“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即糖尿病)”，少读点书，少写点文章，你会很行的(这句把我看哭了，别问为什么)。

宁生完全相信她的，干脆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了，整天跟那狐狸精行周公之礼。

又过了一个月，宁生身体越来越不行，终至卧床不起。他朋友又来探望他，宁生隐瞒不了，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朋友。朋友叹了口气说，你是遇上最高明的媚术了，“凡以色媚人者，色衰则爱弛；以金媚人者，金尽则交绝”。而这种最高阶的媚术，先摸透了你的喜恶，欲擒故纵，又投你所好，再找机会拉你下水，这是比美色金钱更毒的媚人术啊！

宁生这时才幡然悔悟。他朋友赶紧雇了一顶轿子，连夜将他抬回家去，那狐狸精从此也没再现身。宁生回到家里，没过半年就病死了。

【不知之云】直径28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已被收藏)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宁生这样的男人，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一开始如果不是那么义正辞严站在道德高地批评狐狸精，应该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从他主动提出要“交文友”那一刻开始，狐狸精的媚术就已生效，最后的结局，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栽在如此才貌双全的狐狸精手里，宁生也算死得其所了。

古往今来，自以为是的文人都这样，开始的调子有多高，最后的打脸声就有多响。

可惜，伪君子常有，而狐狸精不常有。十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让无数有头有脸的君子们原形毕露，堪称再世狐侠。可惜，后来她也沦为俗人，且被禁止成精了。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的狐侠。等到动物又可以成精的那一天，我们红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