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家百年战记（二十四）九州国分案：来自丰臣秀吉的最后通牒

西一里2l6sluho 202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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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说到，岛津义久对进攻大友家始终持谨慎态度，直到北乡时久从京都返回，带来丰臣秀吉即将在春夏之交大举征伐九州的情报，岛津义久这才紧张起来。经过与岛津义弘密商，两兄弟决定请求“神虑”，即启用岛津家传统的决疑机制“阄引”（抽签）。岛津家“阄引”的结果是“弓箭”（开战），于是，岛津义久下令家中诸将准备集结部队，按照一年前的部署，兵分两路，从日向和肥后分别进攻大友家。

岛津家准备出阵

岛津家进行“阄引”，时间是在天正十四年（1586年）正月二十二日。但在三天之后的正月二十五日，情况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使岛津义久不得不立即收回开战命令。

一、九州停战令（天下总无事令）

话说，北乡时久带回来的丰臣秀吉即将征伐九州的情报，并非空穴来风，但在时间上不够准确。丰臣秀吉确实在着手准备出兵九州，他在天正十三年（1585年）十月发出命令，要求邻近九州的长门、周防、安艺、伊予、土佐等国“诸城戒严”，并要求毛利、吉川、小早川、长宗我部、十河等预定要参与征伐九州的西国、四国大名提交人质送到大坂城。毫无疑问，这就是要出兵九州的信号。

但是，在天正十三年（1585年）末至天正十四年（1586年）初这段时间内，丰臣秀吉刚刚与德川家康实现和睦，正在筹办其妹妹朝日与德川家康的婚礼，准备派自己的母亲大政所作为人质前往德川家的事宜，还要向朝廷争取出任太政大臣，搭建丰臣政权的行政班子，正忙得焦头烂额，暂时没有余暇考虑出兵征伐九州之事。所以，北乡时久查探到的丰臣秀吉将于天正十四年春夏之交出兵九州的消息，很可能来源于武将之间的私下议论或民间传闻，实际上并不准确。

婚礼

但即使如此，丰臣秀吉也没有完全把九州之事撂在一边。早在天正十三年（1585年）十月二日，丰臣秀吉就以关白身份向任职修理大夫的岛津义久发出一份“直状”（上级向下级询问情况、传达指示的一种相对非正式文书）：“方今关东悉定，而镇西未宁。萨之与丰，日寻干戈以争土地。天子闻之，乃诏秀吉，使靖镇西之乱，止萨丰之战。因特遣使告谕，宜息兵争以顺圣意，若不用命，且讨乃罪。”大意是丰臣秀吉以武力征讨为后盾，敦促岛津义久停止进攻大友家，其背后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威胁岛津义久尽快降伏、归入丰臣政权麾下。

丰臣秀吉的这份直状，除了发给岛津义久，也发给了大友义统（时为大友家家督），被称为“九州停战令”。事实上，此时丰臣秀吉不仅针对九州，而且对关东的北条氏政、佐竹义重，陆奥的伊达政宗、最上义光、南部信直等也发出了类似的禁止各大名之间为争夺领地而交战的命令，同时还发布一系列刀狩（收缴军用刀具）、禁止海贼船、禁止民间私斗等法令，这一系列为丰臣政权统一天下、加强社会治理做准备的法令，史称“天下总无事令”。

北乡时久是以私人身份暗中来到京都打探情况的，他的消息来源非常有限，似乎并不知道“九州停战令”的存在。当时丰臣和岛津两家已处于事实上的敌对状态，双方相互戒严，没有官方的、正式的联系渠道。因此，直到北乡时久回到鹿儿岛的十天之后，即天正十四年（1586年）正月二十五日，丰臣秀吉的直状（即“九州停战令”）才经由小早川隆景的家臣辗转呈递到岛津义久手上。

丰臣秀吉的直状，还有若干份“添状”（附件），是细川藤孝、千利休等人分别写给岛津义久和伊集院忠栋的书信。伊集院忠栋曾奉命出使京都，向细川藤孝学习和歌、向千利休学习茶道，有过一些交情，他们奉丰臣秀吉之命，以“故友”身份和伊集院忠栋套近乎，其书信的内容，大体是宣扬丰臣秀吉天命所归，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劝岛津家尽早降伏，可保领地安堵、官禄无忧。

丰臣秀吉的直状，是打着天皇“纶命”“圣意”的旗号而来的。这就意味着，如果岛津家不遵守“九州停战令”，将会被认定为违诏抗旨的“朝敌”“反贼”。对于一向重视“大义名分”的岛津家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丰臣秀吉

果然，岛津义久接到“九州停战令”，虽然未出意料之外，但对丰臣秀吉竟然用天皇、朝廷的名义来施压仍不免心头一悸。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收回出兵进攻大友家的命令，召集众将回到鹿儿岛再次进行谈合。

二、岛津义久对九州停战令的反应

天正十四年（1586年）二月十日，岛津家有资格参加谈合的重臣们汇聚一堂，再次就进攻大友家以及如何应对丰臣秀吉的“九州停战令”进行谈合。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此时岛津义久的“虫气”病有所缓解，岛津家“两殿”非常难得地同时出席了这次谈合。

在谈合中，大多数岛津家重臣看不起丰臣秀吉的卑微出身，对丰臣秀吉“挟天子以令诸侯”、拿朝廷圣旨来胁迫岛津家十分愤慨，他们主张不必受制于丰臣秀吉的政治伎俩。出兵丰后进攻大友家，是经过“阄引”得出的“神虑”。如果违背“神虑”，将会在敬事神佛的将士之中引起不安，不利于军心稳定，因此，应当遵从“神虑”，按照原计划继续进攻大友家。在这些岛津家重臣看来，只要能够迅速灭掉大友家，就能巩固九州的守备，即使将来丰臣大军压境，也不足为惧。

上井觉兼还特别补充道，日向众最近又成功调略（策反）了丰后国众志贺亲孝，志贺亲孝不仅递交了起请文、誓书，还向岛津家提供了丰后国地图和臼杵城、府内城、朝日岳城等大友家军事要塞的图纸，可谓诚意十足。如果停止进攻大友家，这些已经调略成功的国众很可能产生动摇，甚至可能因事情暴露而被杀，万一发生这样的不祥之事，那么不仅岛津家的名声会大受影响，而且以后要在丰后再进行调略就愈加困难了。

不过，也有人指出，进攻大友家乃是“神虑”，势在必行，但三月份的雨季即将到来，日丰、丰肥边境山区道路崎岖泥泞，不利于行军作战和运输补给，因此建议延迟出兵日期，到八月以后再出兵。

岛津家谈合

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这次谈合的第一天，岛津家“两殿”都亲临现场，但只是旁听众人高谈阔论，“两殿”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此后谈合又进行了两天，“两殿”就不再现身了。没有“两殿”的“御指南”，参加谈合的众人各执己见，完全无法达成一致。

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两兄弟为何对出兵大友家如此顾虑重重？除了担心惹恼丰臣秀吉会被宣布为“朝敌”之外，还有一件让岛津义久、岛津义弘深感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岛津家与毛利家的关系变化。

在丰臣秀吉崛起之前，岛津家和毛利家的关系一向是非常友好的，因为两家有着共同的敌人——大友家。岛津家还一度热衷于拉拢毛利家组建“大友包围网”，只是因毛利家当时正在与织田家鏖战，无暇西顾而未能成功。在丰臣秀吉（时名羽柴秀吉）成功讨伐明智光秀后，毛利家与丰臣秀吉化敌为友，关系日益接近。天正十二年（1584年）十二月，毛利辉元的养女嫁给丰臣秀吉的养子羽柴秀胜（实为织田信长第四子），两家结成秦晋之盟。天正十三年（1585年）丰臣军进攻四国，毛利家派出小早川隆景、吉川广家（吉川元春之子）两员大将率兵赴援，战后，丰臣秀吉非常慷慨地将四国的伊予国赐给小早川隆景作为领地，可见两家的关系之好。甚至连岛津家所依赖的“大义名分”之一、在备后国鞆之浦重建幕府的足利义昭，也已经和丰臣秀吉和谈，开始商议“归洛”（返回京都）事宜。

足利义昭

毛利家与丰臣政权的关系亲密化，也就意味着毛利家和大友家的关系也发生变化。因为大友家早就主动寻求丰臣政权的庇护，可以说已经在事实上归降了丰臣政权。现在毛利、大友两家同在丰臣政权的麾下，形成了类似于“同僚”的关系。天正十三年（1585年）三月，丰臣秀吉委托毛利家使僧安国寺惠琼出使大友家，要求大友宗麟与毛利辉元互换起请文，实现两家和睦。大友宗麟自然应允，并委托安国寺惠琼将大友家两件茶器至宝——号称“天下三肩冲”之一的“新田肩冲”（一种肩部有棱角的茶叶罐）和号称“茶入四茄子”之一的“似茄子”（一种下半部分膨大的茶叶罐），以及大友家世代相传的名刀“吉光骨食”献给丰臣秀吉。

毛利家与大友家和睦，引起的连锁反应是对岛津家的疏远。为了确认毛利家的态度，岛津义久曾于天正十三年（1585年）年六月左右给毛利辉元写了一封亲笔信，表示希望与毛利辉元交换起请文或互派人质，以确认两家的盟友关系。但毛利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岛津义久的来信没有任何答复。直到天正十四年（1586年）正月，岛津义久终于等来了小早川家的使者，不过使者带来的并非毛利辉元或小早川隆景的回信，而是丰臣秀吉的“九州停战令”（实际上是劝降书）。显然，毛利家对岛津义久极具诚意的亲笔信置之不理，却积极为丰臣秀吉转递文书，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亲丰臣、远岛津的态度，将来如果丰臣秀吉征伐九州，毛利家必将成为岛津家之敌，已无疑问。

毛利辉元

岛津义久本来就认为战胜大友家没有万全必胜把握，如今再加上毛利家，更是让他不敢贸然行事。岛津义弘虽然对战胜大友家持乐观态度，但若要同时与大友、毛利两家作战，岛津义弘也深感棘手，其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两兄弟在如此重大的谈合中竟然不发一言，后来则干脆不见踪影，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忌惮毛利家的实力，因此对进攻大友家一事倾向于消极立场。

天正十四年（1586年）二月十日至十二日，岛津家进行了三天的谈合，由首席老中伊集院忠栋将谈合结果报告岛津义久。谈合的结果，对丰臣秀吉劝降一事，众人意见一致，即不予答复，对进攻大友家一事，则有两种意见，多数意见主张既然不接受丰臣秀吉的劝降，那就应当按照原计划立即出兵进攻大友家，少数意见主张延期至八月以后。

二月十七日，岛津义久让奏者役伊集院久宣向众将传达他的“御指南”：出兵大友家一事，是“神虑”，不可改变，但需延期至八月之后。至于丰臣秀吉的“九州停战令”，则由岛津义久以个人名义回书答复，向丰臣秀吉解释，岛津家进攻大友家，是因为丰后、筑后、筑前等地国众领主受大友家压迫，纷纷向岛津家求援，岛津家基于义理，不得不施以援手。伊集院忠栋也对细川藤孝、千利休的书信给予同样内容的答复，此外，还派擅长言辞、精通和歌茶道的奏者役镰田政广（兼任日向志布志地头），前往大坂城，当面向丰臣秀吉说明情况。

大坂城天守阁

三、九州国分案

不过，这段时间九州的局势变化很快。镰田政广启程前往大坂后不久，又出现了足以影响岛津义久决策的新情况。

天正十四年（1586年）三月二十三日，臣服于岛津家的筑前国众秋月种实派使者来到鹿儿岛，通过“取次”（联系人）伊集院忠栋，向岛津义久报告了多项重要情报：第一，大友军撤回筑前之后，高桥绍运收复了被秋月家攻占的宝满城，由于宝满城受损严重，高桥绍运已经将居城迁移至岩屋城，此外，立花道雪死后，立花山城的“城督”由立花道雪养子立花宗茂（时名立花统虎，实为高桥绍运之子）继任。岩屋城是一处设施简陋的山城，城防十分薄弱，立花宗茂在立花山城也是立足未稳，如今正是出兵平定筑前的大好时机，请求岛津家抓住时机尽快出兵筑前，一举荡平筑前境内的大友军。第二，在肥前、筑前都有领地的国众筑紫广门，此前常与秋月家共同行动，很早就归顺岛津家，但最近也接受了大友家的调略，答应在丰臣秀吉征伐九州时做内应。第三，小早川隆景派出密使到龙造寺家游说活动，龙造寺政家也秘密派遣重臣成富茂贤前往大坂城，与丰臣秀吉暗通款曲。鉴于筑紫广门、龙造寺政家等人的异动，请求岛津家出兵筑前，通过展示军事实力，震慑肥前、筑前一带的国众不可轻举妄动。

筑前国众筑紫广门，擅长外交智谋，为保全领地不择手段

秋月种实确实很善于抓住岛津义久的心理特点，虽然两人从未见过面，但秋月种实的几次建议，每一次都让岛津义久心动不已。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除了丰臣、大友、毛利等外部威胁以及各地国众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动，岛津家内部也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特别是岛津义久屡次乾纲独断，强行压住众将出兵进攻大友家的要求，引起了家中部分将领的不满。而且，自从天正十年（1582年）岛津义久患病以来，就长期卧床养病，很少与家中诸将见面，平时都是靠伊集院忠栋、上井觉兼等几位老中以及伊集院久宣、伊地知重政等奏者役给诸将传话。很多重臣过去能够常常谒见岛津义久，但现在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次面，久而久之，岛津义久与家臣们的关系不免疏远起来，而伊集院忠栋、上井觉兼等负责传话的少数几个人成了岛津义久的代言人，逐渐掌握了岛津家中的话语权，形成了“侧近政治”。这也让岛津家众将，尤其是那些老臣、宿将颇有怨言，使岛津义久的个人威信受到影响。

攻城战

岛津义久也隐约察觉到了众将的思想动态。“侧近政治”的现实一时难以改变，但不妨出兵大友家来上一场战争，满足众将杀敌立功的愿望要求，或可缓解一下众将的不满。所以，对秋月种实的建议，岛津义久颇为心动，只是碍于他刚刚下达了延期出兵的指示，而且此前岛津家的决策已经屡次变来变去，不好再改，这事情只能暂时先搁置起来。

话说另外一头，镰田政广带着岛津家的答复文书，于二月下旬离开鹿儿岛，三月中旬到达大坂城，谒见了丰臣秀吉。出乎镰田政广的意料，丰臣秀吉对镰田政广并无敌意，反而是十分平易近人，对待镰田政广热情友善，给予了高规格的接待。据《上井觉兼日记》记载，丰臣秀吉接见镰田政广共有四次，第一次是在大坂城的天守阁，宾主见面之后，丰臣秀吉还亲自带着镰田政广参观了大坂城天守阁的内部设施，其余三次，不是喝茶、赏花，就是举办和歌、连歌会。除了谒见丰臣秀吉，镰田政广还先后会见了丰臣秀长、宇喜多秀家、黑田官兵卫（黑田孝高）、石田三成等丰臣家重要人物，和他们赛马比箭、放鹰狩猎、观赏能剧、饮酒歌舞，玩得不亦乐乎，颇有流连忘返之意。

赏花会

镰田政广在大坂优哉游哉，到了四月三十日，突然被黑田官兵卫叫到大坂城。镰田政广登城之后，在本丸御殿见到了黑田官兵卫。黑田官兵卫一反平时衣着俭朴、笑脸盈盈的形象，身穿朝服，束带执笏，表情严肃，他是代表丰臣秀吉向镰田政广传达对岛津家的最后通牒的。黑田官兵卫告诉镰田政广，关白殿下已经对九州领地的归属作出裁决，筑前国为丰臣家直辖领地，肥前国赐给毛利辉元，肥后北部半国赐给龙造寺政家，丰后国、筑后国、丰前南部半国为大友家领地，萨摩、大隅、日向、肥后南部半国、丰前北部半国为岛津家领地。岛津义久如接受这一方案，则应于七月之前到大坂城行“见参”之礼，提交起请文和人质，若是过了七月还没见到岛津义久的答复，关白殿下将亲自出阵征伐岛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