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雪桐 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中元节,家中老人直呼其为“七月十五”。而年纪尚小的我,对于过节的印象,全然都停留在热闹、团聚这样的字眼儿上,唯独“七月十五”时,全然没有欢乐的氛围。不仅没有,大人们还背着孩子们,窸窸窣窣地说些我想听也听不清、听清了也听不明白的话,然后他们就大包小裹地出门去了,也不让小孩子们跟着。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七月十五”是极其神秘的一个节日。 后来,看萧红的《呼兰河传》,里面直接写道,七月十五是鬼节。
鬼节!原来是鬼节!看得我有些怕怕的,每年一到这个日子总想早点儿回家。心里面暗暗地把这一天和鬼画上了等号。 年长之后,看的杂书多了,才知道,称七月十五为鬼节,其实是佛教和道教合力推动的结果。其实它和清明节一样,就是个祭祖的日子。而且这一天有名字,叫做——中元节。有中元节,就有上元节,有下元节。上元节是就是元宵节,农历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日子;下元节现在过的不太多了,是农历十月十五,也是祭祀祖先的。 去年追看《长安十二时辰》,一时兴起,还翻出《东京梦华录》,又从头细看了一遍,里面也有对中元节的记载。有卖花的,卖各种冥器的,卖各种供养祖先素食的,当街还有《目连救母》的表演等等,甚是丰富。还写了如何祭拜,如何做道场等等。这个节日过的可比现在丰富多了。 佛教中称这一天为“盂兰盆节”,佛家弟子要办“盂兰盆法会”。按照佛经的说法,在中元节这一天,人们用盆子装满百味五果,供养佛陀和僧侣,就能拯救入地狱恶鬼道的苦难亲人及众生。这种仪式最早是从目连救母的法会开始流行的。这也是为什么会在这一天有《目连救母》的杂剧演出的原因。《盂兰盆经》中有云:
至于目连救母的故事,大家可以很容易地找到,我看的是家里小朋友的绘本,大家也不妨一看,既是佛教故事也是民间传说。 《红楼梦》中对于传统节日的描写几乎是场场不落,中元节自然也有一笔,但不是明写,而是暗写、侧写。今天就借中元节这个日子,梳理一下大观园中祭祀吧。先说明一下,今天说的祭祀是除了除夕春节之外的其它祭祀。贾府上下全体出席的大年节祭祀我们以后会再聊。 先来看看整部书中“行为艺术”的代表人物——林黛玉。我一直都觉得,黛玉葬花,堪称行为艺术的先驱,文艺青年的表率。对于祭祀方面,黛玉也有着特别清新脱俗、细腻别致的表现。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写了黛玉祭祀的全套流程。曹公借宝玉的眼,让我们看到了黛玉祭祀前的准备工作。宝玉要去潇湘馆找黛玉,刚过了沁芳桥,看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这里,就不得不先夸一夸宝玉的细心了。他马上意识到这种情形与以往不同。因为黛玉体弱,瓜果又多为寒性食物,她平时是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所以宝玉才问雪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宝玉把黛玉放在心上,时时事事都如此。然后,雪雁是这般回复宝玉的:
黛玉的起居坐卧都是非常讲究的,这种讲究不仅有世袭列侯、巡盐御史家千金的底色,还有很多黛玉自己的生活品味,富含了很多美学意味。她心思敏感又才情过人,写诗写词自是家常便饭。准备瓜果,点上香炉,这倒像是在做祭拜前的准备。从这几句话中也可得知,黛玉平时不熏香,屋内摆放瓜果,也不为食用,只为取其清香。偶尔点香也有固定位置,仅坐卧之处。 雪雁说罢这些自己又忙去了,这里又要再一次夸夸宝玉的体贴周到。原文中这样写道:
黛玉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让宝玉想了一层又一层。爱一个人,要从对方的角度去想,要体恤其内心所感,方能做得体贴入微。所以,爱到深处,其实是懂得。而且,是彼此的懂得,形成心流的交换,达到灵魂爱恋的层面,这就是我们说的“灵魂伴侣”。宝玉的“瞻前顾后”是他对黛玉心思深处的一份懂得。所以,他拿捏好关心的尺度和留白的时长。再来到潇湘馆时:
真的是,刚刚好。宝玉这才走进屋内,轻轻和黛玉说话,慢慢开解她。后面的故事大家必是熟悉的,原来黛玉祭奠的是五位女子,她们或是历史上确有其人,或是活在民间传说中广为流传。黛玉为她们的故事所感伤,为五个人每人做了一首诗,在此不赘述。 这是黛玉的祭祀,除了黛玉,还有什么祭祀被广为人知呢?那必是宝玉祭晴雯了。晴雯是曹公笔下唯一一个“有头有尾”的女儿。所谓“有头有尾”,是说,晴雯在前八十回完结了自己的一生,虽可叹可惜,但是在文学层面上讲,却是非常完整,可为圆满。其余的女子们,最终的结局都由续书者完成,所以,到底何如,不可知。 宝玉探晴雯,经典的桥段,文字部分,就不重复了,顺便推荐大家听听闫秋霞先生的京韵大鼓《宝玉探晴雯》,极好。我们且说晴雯死后,宝玉祭奠晴雯的这一回。 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宝玉看到芙蓉花,想到了已故的晴雯,想到自己还没有拜祭晴雯一番,心中不舍,于是乎,有了想要祭拜的想法。 首先我们要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宝玉祭晴雯之前,刚刚在父亲贾政处做了一首长诗,是吟咏姽婳将军林四娘的。这首长诗好与不好,我们暂且不提。你只需这样想,宝玉本就惧怕父亲,不喜应酬,在父亲和众宾客面前又不得不寒暄、作诗,一番社交下来,他能痛快吗?答案不言而喻。所以,当宝玉心里凄楚,又望见芙蓉花时,可想而知他的状态有多无助、多无奈。宝玉祭祀前的一大段心理活动。梳理下来,是这样的: 首先,宝玉相信了小丫头说的晴雯死后是去做芙蓉花神的话,于是乎想要在芙蓉花前祭拜晴雯,觉得这样更别致。刚要拜祭,又觉不妥。 此时进入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宝玉想要祭祀的礼数更为周全一些,但又不想太世俗了,要另立排场。 第三个阶段,宝玉想到了要写诔文挽词,并要自己亲自来写,还要不落前人俗套。于是乎,有了长长的《芙蓉女儿诔》。并且,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写在了晴雯喜爱的冰鲛縠上。冰鲛縠,是一种珍贵的丝织品,是洁白的绸缎,是晴雯生前爱物,也恰如晴雯清澈的内心,干净的为人。 这些事情都做好了之后,宝玉又准备了四样物品: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将诔文和这些物品作为祭祀之物,摆放在芙蓉花前,这才开始了他对晴雯的祭奠。 怎么样?是不是又是一场行为艺术?够不够文艺?够不够别致?够不够千古一祭?其实,宝玉这种新奇的祭拜方式在之前也能找到一些影子的。 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这一回中有一个场景是宝玉和柳湘莲在赖大家的酒席上遇到,好朋友相见叙旧。
这段对话中,我们可知,宝玉、秦钟、柳湘莲原都是好朋友的,柳湘莲有情有义,且行动方便,会亲去朋友的坟前祭拜。而宝玉呢?他不能随意出门,但仍委托茗烟将新结的莲蓬拿到朋友坟前祭拜。大家看看,别人家祭拜都是香供纸马,而宝玉只是十来个莲蓬,这种不同常理的祭拜方式,是不是和祭拜晴雯很相似呢?只是祭拜晴雯更为隆重周全。 其实,宝玉在祭祀晴雯之前,也还曾祭拜过一个女子。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王熙凤过生日,热热闹闹的开心日子,一早竟不见了宝玉。他去哪儿了呢?曹公在写这一段时一直都在吊着读者的胃口,卖关子。 首先,袭人说他一身素衣走的,也不曾带什么亲随,只是小厮茗烟跟着。主仆二人双马,出门就朝北门外奔去。出城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茗烟也不知道二爷到底要干嘛。 然后,宝玉先是问有没有卖香的?还特别说要檀芸降三样。这三样都是比较名贵的香,也是佛前常用的祭拜之香。茗烟说这三样难得,并提醒宝玉随身带的小荷包中有散香。宝玉摸了一摸,找到了两星沉素,心内欢喜,但觉只是不恭些。又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卖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说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但是又告诉宝玉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可以去庵里找这些东西来用。 主仆二人到了水仙庵,借了香炉。老姑子还拿出了香供纸马,宝玉只说了四个字“一概不用”。然后,到了后院,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而不得。最后还是茗烟说,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他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到此,宝玉的祭拜就结束了。 看到这里,你肯定满脑子都是问号,不知道宝玉祭拜的是谁,也不知道费了这么大劲儿祭拜,怎么还如此草草了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茗烟鬼精灵,替宝玉说出了一番话,虽粗鄙些,也不见得全对,但也算对时对景,宝玉也没有驳斥,算是默认了吧。 二人祭拜结束后,快马加鞭往回赶。到家后,马上换了衣服,去参加凤姐姐的生日party。进正屋前,有这么几句话:
事情叙述到此,豁然开朗。宝玉这一番心思,是去祭拜投井而死的金钏儿。 有关金钏儿的故事,我在端午节的拙作中有相关的解读,感兴趣的各位也请移步前文。事情过去许久,所有人都忘了这个枉死的女孩子,除了她的妹妹在偷偷的哭,无人记得这个园子里还曾经有这么个人。可就是宝玉,宝玉记得。别人都赶着去奉承王熙凤,唯有重情的宝玉心里挂念着这个因他而去的女孩子。 话说宝玉祭拜金钏儿回来之后,正赶上大家在看戏,台上演的是《荆钗记》。这时,黛玉却说话了。
这句话乍一看,就像我们现在与朋友去影院看电影,看到某处,偷偷低声在私下里交换意见一般。而黛玉说的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宝钗不答,宝玉转身要了热酒去敬凤姐。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宝钗懂不懂,我们不得而知,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影响了宝玉之后的“祭祀观”。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藕官在园中烧纸,犯了大忌讳,被老婆子发现,要把藕官告到主子们面前。赶上宝玉在,一番言语抢白,把藕官救了下来。宝玉体恤藕官,以为她是因父母兄弟才如此行为,藕官不语,只让宝玉去问他屋里的芳官。芳官细细地告诉了宝玉,藕官“假凤泣虚凰”的原委,宝玉得知后说了这样一段话:
芳官有没有懂宝玉的这番话,我们不知道,但是黛玉一定是懂宝玉的。宝玉跑去祭拜金钏儿时,黛玉就是懂得他的。而黛玉比宝玉还要更超脱,她借戏文告诉宝玉,只要心里有,不必拘泥于时间地点,更不用在意什么形式。其实,我自己也蛮赞同这样的祭祀方式的。只要心里想着,那人就不会消失,就真的会一直在,难道不是吗? 看罢园中的这些祭祀的故事,你是否发觉,这些看似文艺,甚至有些矫情的“行为艺术”为何只在黛玉和宝玉身上发生呢?只因他们是一类人。那这类人又是哪类人呢?是心中有爱之人,心中有他之人,敏感多情之人,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人,将“心思”视为最珍贵。那是爱一个人的心思,想一个人的心思,恋一个人的心思,念一个人的心思。情感浓到化不开时,必会有不同以往的行为举止,这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 如你觉得这样的人行为怪诞,那你必不是我门中人,如你能抿嘴点头,那我愿和你握握手,我们是,一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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