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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他从山里来,走得很深,转得很苦,却无法走出山外

 星星点灯2009 202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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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贾平凹  图源网络
他从山里来

文/陈瑞琳

一直想写他,却怕写不好。写他的人又太多,亦不缺我。但是总想写他,感觉他身上有许多隐藏的空间,比如他的生动有趣,他的虚无空灵,他的红尘无奈,所以他真是值得写。

他是平凹先生。在我的桌边,一直就放着那本厚厚的《秦腔》,大红的封面,灼得人眼热,任何时候,随便翻到哪一页我都能读得津津有味。在中国的当代作家里,我偏爱平凹先生的文字。当然,莫言先生的想象力无人可敌,闫连科先生是那种炸裂般的尖锐,余华先生则是悲怆凄苦,但是平凹先生的语言好,他能写出汉语特有的气韵和意境,只是让翻译家为难。

每次回西安,总有机会与平凹先生见面。算起来我是他西北大学的学妹,有点亦兄亦友。早年我在国外办刊物曾得他相助,他主编的《美文》杂志也常常开辟海外作家的专辑。虽是老朋友,但我其实还是很难走进他的内心,只是觉得越来越亲近了。

有年春天,去他家里喝茶。他住的地方叫“秋涛阁”,在顶楼,估计是怕吵。正想敲门,忽然想起他写的那篇《门》,说他最怕敲门声,还说自己曾经在家听到敲门声而不敢作声,喉咙发痒不敢咳嗽。他自然是喜欢清净,害怕朋友圈,但我自认是那种让人开心的朋友,只管大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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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瑞琳(右)2019年与贾平凹先生欢聚

门开了,露出平凹先生一如既往的敦厚笑容,让人想不出他会生气的样子。他的样貌并无沟壑,脸色饱满而耐看,好像岁月是慢慢打住了。听说他前些年喝药喝得蚊子都不愿咬他,嫌肉苦,好处是一般人得病万念俱灰,他却是文思泉涌。记得他说:“鲁迅为什么脾气大,一个也不宽恕,都是因为身体不好!”

平凹家里喝茶的桌子是光板的原木,客人坐的是那种宽一尺的长条凳。平凹笑说:“我怕沙发,软绵绵地坐进去半天起不来。”他沏的茶真是上等的好,配一碟新疆来的马奶子大葡萄干,他一面让我,一面解说:“这葡萄个儿大,尤其对女人好!”我想笑,看他的表情很郑重,便忍住。

一边喝着茶,就感觉眼睛不够用,嗅觉也灵敏起来,原来是闻到了酒香。平凹指向门廊边的厨房,说那里有一个酒缸。果然,正是乡下人盛水用的那种大缸,上面用厚重的木盖盖紧了。说到酒,平凹的脸色有些凝重,他说父亲在世时极爱喝酒,但那时太穷,打不起酒,就盼着儿子将来买酒。如今儿子是买得起酒了,父亲却终于等不到。于是,他就准备了这缸酒,等父亲随时来喝。真是穷家孝子,这缸酒陪在身边,就好象与父亲相依。不过,常常来掀起这酒缸的,多是来访的友人闻见了去舀一瓢解渴。

有趣的事情忽然发生,茶饮中进来一个小生,手里拿着家伙,说是老早约好了要给平凹理发。平凹不忍心叫他白跑,内心迟疑了一秒,立马很听话地直直地站在了书房的空地上,披上了一件塑料斗篷。我就端了茶杯过去看,他老兄的表情很温和,由着我在旁边叨扰。

我一面看平凹先生理发,脑子里回想起他写的那篇《秃顶》,记得文章中说他“脑袋上的毛如竹鞭乱窜,不是往上长就是往下长,头发和胡子该长的不长,不该长的疯长。”如今就近一看,他的发型确如围起来的“地中海”。他的头发虽少,但那理发的小伙子一丝不苟,基本上是数着根根剪,很有仪式感。我心里既同情这小伙子真不容易,又同情平凹那么爱自己的头发,想想大千世界,只有身体在天天相伴,也包括这几根头发。

平凹先生坦然地站在屋子中央,脑袋虽不能动,但不影响我们话家常。他说自从脑袋上的风水变化,让他怯了很多交际活动。有段时间他都仇恨狮子,但慢慢地也想出了很多头发少的优点,比如头发少说明聪明用功,富矿山上不长草,秃顶是对人类雌化的反动等等。说起“秃顶”的好处:他认为“怒发而不冲冠”,不会被“削发为民”,像佛陀一样慈悲为怀,长寿如龟等。

跟平凹聊天,我的难度是要努力地说陕西话。平凹说他不善于说话,其实是不善于说普通话。他坦白自己是努力学过普通话的,只是舌头发硬,终没学成。我是至今也没有听过平凹讲普通话。记得他在文章中说如果让他用家乡的土话骂人,很觉畅美。我笑得不行,人生哪能没缺陷,没缺点的人最可怕。我想说那些有大才华的人多有大缺陷,话未出口,只听平凹叹道:“人真的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才平安,才能持静守神。”

理完了发,真没看出与先前有啥不同,倒是觉得平凹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他虽然蜗居在城里,其实是来自原始淳朴的山林,算是大山之子。如果说南美那样的热风土雨养育了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中国的内陆山水或许也只能孕育出平凹这样的作家。人们常常期望作家能超越他的时代,却不想这个时代是怎样造就了自己的作家。

理完了发,继续喝茶聊天,也不管他有没有碎头发在脖子里扎着。茶过三巡,必然是楼上楼下乱摸乱看。先生的屋里石像多,为了聚气,并不开窗,回荡着一种强烈的古磁场。喜欢他屋里养的一盆植物,绿油油的,既吸了很多灵气,也净化了空气。

屋里存放的多是乡下人最爱的石狮子,年代不可考,但样子都是憨容可掬,兼有着保护神的威严。仰头看到架子上的一些佛像,各样的佛,有一尊彩陶的立佛线条丰满流畅,让人叫绝。文坛上都知道平凹是很吝惜钱的,但他为收集这些民间的宝贝可是舍得花银子。这些石刻多粗重,即便有贼来也休想搬得动。说话间只见平凹上前,用细布将些许的尘土轻轻抹了,那仔细端详的眼神里尽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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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先生签书(瑞琳拍摄)

空气有点热,平凹说唯一的冷气在书房,正切我探看书房之意。他的书房曾被很多人写过,杂说纷呈。迎面看见了那三个大字:“上书房”,拙雅的笔体一看就知是平凹自己所书。有人说他怎可自喻为太子读书,平凹则解说是因房子高,要“上”才能到。书房真的很高,窗帘据说从未拉开过,白天晚上都亮灯。还有人批评说平凹书房里摆放的多是自己出版的书,这眼前的书柜有限,当然要先放自己的书,先生出版了百余种国内版、海外版、译文版的各种书,就算每种存放几本那就是满满两书架。多亏他不存盗版书,听说那印了上千万册的《废都》,光盗版就有五十多种。摸着这些书,就像是摸着山里来的大石头,一种真实的厚重,生动有趣的平凹,这些年真如老牛般勤奋,如春蚕般吐丝。

坐在“上书房”里说平凹的书,真是别有一番情致。他早期的那些书,犹如开春新翻的泥土,清丽芳香。等到《浮躁》问世,泥土里便有痛苦的浊浪挣扎翻滚,但油亮肥沃。不幸的《废都》,是他心情低潮期的愤世嫉俗之作,走了一点儿虐世的极端,却写尽一个文人无济于世的绝望和悲凉。聊到《废都》里的情色,平凹叹道:“那个庄之蝶要适应社会而到底未能适应,一心想有所作为而到底不能作为,最后归宿于女人。”我忽然想起了坊间流传的一句打油诗:“才子正半老,佳人已徐娘”。又想起了生前的三毛那最后的长信何以是要写给平凹先生呢?

关于平凹先生的作品,正可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当然还有才子及革命家的不满。不过,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说他是中国乡土文学最后的大师,也有人说他是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送葬者和终结者。在我心里,他生于中国乡土,长于乡土中国,他就是一个在滚滚红尘中努力写字的作家。没人知道未来,所以他只能怀旧,甚至求助于老庄。很显然,他害怕这世界改变太快,他焦虑,他无奈,他在家里听哀乐。从《废都》到《秦腔》,都是大废墟上的文化哀歌,平凹是把自己当成那个唱“阴歌”的“老生”。

跑去偷看平凹先生平日写作的小桌,真是个隐秘的空间,藏在那些石像的后面,只能容一人进去,俨若洞穴。我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抬眼是慈悲的玉佛,低头是眼前的手迹。写作乃作家最私密的劳动,他要在这独有的空间里与他的小说人物发生最私密的关系。听说平凹至今不用电脑写作,这回是亲眼见了,眼前的手稿是那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散出丝丝笔墨的灵气,他写得很辛苦,也苦了看些审稿的编辑。

眯上眼,感觉这屋里的味道很是奇异,石刻的土香,纸笔砚台的墨香,陈年老酒的醇香。脑子里快速闪过平凹先生的简历:1952年他出生在丹凤县的棣花镇,长身体的时候肯定饿够呛。20岁开始发表作品,当作人生的背水一战。一口气写了16部长篇小说,拿到了“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施耐庵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当代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还有美国的“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的“费米娜文学奖”、香港的“红楼梦·世界华人长篇小说奖”、北京大学的“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文文学奖”,以及“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等。他的作品也被翻译成英、法、瑞典、意、西、德、俄、日、韩、越文等30余种,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话剧、戏剧的有20余种。作为一个当代文坛的中国作家,平凹先生也是拼足了自己的性命。

说到作家的名气,平凹赶紧摆手:“大唐芙蓉园的碑文是我写的,可我到了园子门口那检票的姑娘根本不认识我。”我就猜想他若混在城隍庙里也肯定没人认得出,平凹笑了:“真正的好作家是看将来有没有人愿意读你的书。”

转眼到了饭口,我是很想请平凹吃饭,但他坚持说要请我们几个去楼下吃羊肉泡馍,大家齐声叫好。

那馆子在楼下小街的对面,一排整齐的铺面,竟然个个都认得贾老师。平凹先生一路打招呼,男男女女的表情很是热闹,亲切得我都跟着沾光。泡馍馆的伙计更是熟悉,贾老师一进来就晓得他要吃什么。我虽有脂肪肝,也要豁出来吃一大碗,因为是贾老师付账。

这顿泡馍吃得很是“王朝马汉”,我的脸上放光,贾老师一看就知道是个陕西吃货,大大地弥补了我陕西话说得不太地道的缺陷,平凹兄不断地给我夹菜,说请客就要请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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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右)与贾平凹先生摄于上书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情义”两个字。中国是个“情义”社会,“情义”让人温暖,也让人负担。平凹先生是个特别看重“情义”的人,他从陕南一路走来,靠自己写字打拼,收获最多的也是“情义”。

很早就听说平凹先生想写一部关于秦岭的大书,去年真的读到了《山本》,看到了他在题记中写的一段话:“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着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一座山。”很显然,他的雄心是要写出腹地的中国。

然而,“中国”何其难写?几千年几百年都无法说得清楚,只留下这纷繁斑驳的江山与传说。作为中国作家,身在迷雾山中,不能远眺,只能近睹。平凹先生的一生就浸泡在这中国的“大山”里,他走得很深,转得很辛苦,但他无法走出山外。他的血液,他的文化,他的哲学,都来自这“山”的滋养,他无比真切地悟出了自然的“山本”,却终未能进入到“人之本”。

在一个访谈中,平凹这样说:“进入秦岭走走,或深或浅,永远会惊喜从未见过的云、草木和动物,仍然能看到像《山海经》一样,一些兽长着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于《山海经》的,也能看到一些人还长着似乎是兽的某一部位。这些我都写进了《山本》。”由此可见,《山本》的犀利刀锋还只是徘徊在兽与人之间,却未能写成《百年孤独》那样的民族心灵史诗。

然而,在小说《山本》中,平凹先生终于还是发出了如此深刻的感叹:“那年月是战乱着,如果中国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战争在秦岭之北之南错综复杂地爆发,各种硝烟都吹进了秦岭,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奔兽,那么多的魍魉魑魅,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对此,他嘎然打住了自己的追问,只是继续叹道:“巨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禁慨叹万千。”

在平凹先生的世界观里,宇宙、人类、社会、天地、人神都能融为一体,他把这个世界所有的关系放在了一个合理存在的范围里。为此,他虽然写出了很多残酷的现实,但他却消解了历史背后隐藏的愤怒和挑战。

如今的平凹更看重天道,他总是渴望找到一种内心的和谐。有人说他是当今中国文坛上最有文人气的文人,他除了写字,还喜欢作画。我曾收到他的一部画册,是典型的传统文人画,主要是写意,比书法更有趣。

我常常想,当代的中国文学,如果没有平凹的存在,会不会少了一根扛鼎的大柱?当然,眼下的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坛上还欠缺主导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要安顿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估计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转自《华文月刊》杂志2021年8月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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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瑞琳,美国华裔作家,评论家。出版多部散文集及学术专著,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微信公号:瑞琳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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