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格莱美颁奖典礼，传奇歌手Prince作为嘉宾登台颁发最佳专辑奖，公布结果前，Prince对观众说：“专辑——还记得那些专辑吗？专辑仍然很重要。专辑，如书籍和黑人的生命一样，仍然很重要。”
静下心来从头到尾听一张专辑，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回顾唱片的发展史，制作人乔治·马丁与披头士乐队创作的《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标志着概念性专辑的诞生，音乐的存在达到了一个新的里程碑。然而半个世纪之后，生活在当代的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从头到尾听完一整张专辑的能力。当技术不再限制唱片的载体，解放了艺术家的想象力，听众给音乐的时间却变得奢侈。音乐不再独立，而是作为背景或者伴随的声音出现，逐步从艺术变成商品再变成配饰，与三十秒的短视频一起，蚕食所有人的时间碎片。但是，从唱片诞生的那一天起，专辑仍然是许多音乐人表达自我构想的最佳形式，也是聆听者沉浸体验情绪流动的最佳途径。专辑仍然重要。2018年秋天，广西桂林举办了一场北岛诗会，出席的嘉宾有诗人北岛、作家严歌苓、歌手周云蓬，还有一位久违舞台的音乐人——尹吾。在这场名为“那时我们都有梦”的诗会现场，除了朗诵诗歌，周云蓬还演唱了一首由海子的诗改编的歌曲《九月》，尹吾则演唱了由北岛的诗改编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是一首新歌，它出现在尹吾的第一张专辑《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中。这张专辑由新蜂音乐在2000年发行，距今已有二十一年。我第一次听到尹吾的歌，是在大学。准备期末考试的夜晚，习惯打开MP3收听广播，北京音乐台《校园民谣》主持人郑洋，在一个小时的节目中，完整播放了《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中的每一首歌。是的，那个时代的广播，总有一种笨拙的诚挚，主持人不会掐头去尾、不会在音乐进入和尾声时说话，就这么完整播放一首歌。广播听歌的年代，打过排行榜的歌曲总会让人记忆深刻。专辑里有一首《你笑着流出了泪》便是如此，电台消音的版本也许是尹吾的歌曲中最被人熟知的一首。在2019年全国巡演现场，他再次提及这首歌的创作背景：那年我签了高晓松、宋柯成立的麦田音乐，但一直没钱把专辑做出来，我就一天天地焦虑等待。那会儿我在北大西门租房，一天中午在北大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几句歌词，我怕吃完饭忘了，就骑着车返回出租的小屋，一边记一边拿着吉他唱了出来。 从南宁来到北京的尹吾，始终有一个音乐梦想。接连毛遂自荐到大地唱片、红星唱片、正大国际之后，他在1996年签约麦田音乐，成为麦田签约的第一位艺人。这家音乐公司准备企划推出“麦田三原色”的概念项目——叶蓓是蓝，朴树是白，尹吾是红。不久，朴树的专辑《我去2000年》，和叶蓓的专辑《纯真年代》相继问世，“红白蓝”中只有'红'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如约而至。在唱片业落寞滑坡的2000年，尹吾的专辑多舛辗转，最终《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由新蜂唱片发行。这时，距离尹吾从老家南宁来到北京北漂，已经过去了六年。这张被乐评人称为“被抛弃的红色”的专辑，日后成为一些听众的“神专”。在豆瓣音乐条目《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的听歌人数已超过10000，评分仍高达9.0。这张专辑的乐手名单：吉他手是超载乐队的李延亮、眼镜蛇乐队的肖楠，贝司是零点乐队的王笑冬，鼓手是鲍家街43号的赵牧阳，键盘手是小柯、指南针乐队的郭亮，口琴手是杨乐。这样的录制团队，今天已无法复制。德国作家及作曲家霍夫曼曾说：“语言停止的地方，便是音乐的开始。”如这张专辑文案里尹吾写的那样：许多人像我一样，除了每天干活、微笑、散步、向坏人致敬、为鸡毛蒜皮烦恼，在许多孤寂的夜晚，我偶尔也会陷入漫无边际的回忆，陷入那些时光流经我脑海的时候留下的每个小小的旋涡。挣扎的同时，我的喉咙里就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些记忆沉闷的声嚣，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歌声。 尹吾对做音乐的形容是“痛苦”，他的歌鲜有浪漫，《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共有九首歌，几乎每一首都直接或间接与诗歌有关，而这给听众带来的内容和意义并不轻松。在《或许》中，尹吾唱道：“一个人，要把肉身，放在岁月的砧板上，煅打多少次，他的心才能坚冷如钢；一个人，要让泪水浸泡过多少次，那他的眼神，才不会迷惘。”每次看这首歌的歌词，很难不让人想起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Blowing in The Wind），事实上，尹吾的音乐从诗歌中汲取的灵感，远远不止于此。1984年，二十一岁的年轻诗人梁晓明在参加浙江省作协的一个大型诗歌朗诵会之后，即兴创作，写出了一首《各人》。尹吾直接用这首诗全文谱曲，唱出了一首《各人》。这首描写人与人之间疏离感的作品，和同时期崔健标志性的半说半唱风格不谋而合，歌曲的生命力至今仍不过时。专辑里的《请相信》和《我不相信》，歌词分别来自舒婷和北岛。尹吾将北岛的《回答》《雨夜》《红帆船》，融合成一首《我不相信》。北岛的诗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这几首“朦胧诗”前期的代表作充满了批判和毫不妥协的意识。在宏大叙事的集体主义转向人本主义的八十年代，北岛在《回答》里写，“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直指人心地对暴力世界加以否定。舒婷更坚信浩劫后人性的回归，寄希望于未来，作为对北岛《一切》的回应，她在《这也是一切》中写道：“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掉翅膀。”尹吾的《请相信》中，接着唱，“虽然生活不断摧毁了我们的梦想，确有一些损失已无法补偿，但是希望，不懈为他而斗争，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尹吾用他的呐喊，试图解除人们心中的困惑。除此之外，专辑里面还有一首《出门》，全文来自卡夫卡的一篇短文，尹吾将读过的文字，化为他独有的念白表达。在北京的几年，尹吾常常流连于北大和附近的书店，对于诗歌和文字的热爱，让他吸收不少养分，并使得创作出来的专辑有了不一样的人文精神。然而专辑制作停滞的困境与现实的窘迫压力，让尹吾不得不去地下通道卖唱维生。《好了好了》和《世界是个动物园》这两首歌，便是透出尹吾绝望和消沉的另一面。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优胜劣汰，在《世界是个动物园》的朋克律动中展露，其中《春天在哪里》的旋律采样更是充满绝妙的黑色幽默。《好了好了》更进一步濒临自暴自弃的边缘，也许是受到北大诗人戈麦的《誓言》的影响：好了，我现在接受全部的失败 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着小眼儿的鸡蛋 好了，我已经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 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 年轻的尹吾在愤怒和无奈中，总结出自己对命运不明、不公的感受：在这场关于生存的竞争中，我既不成功也不自由，十分疲惫。好了好了，我接受全部的失败，全部的空酒瓶子，空空的钱夹子。 《每个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远行》发行后的第二年，尹吾离开北京，回到南宁。仿佛经历了对音乐的祛魅，他不再唱歌，甚至不再关心音乐。在互联网即将席卷而来的时候，传统音乐行业也在瓦解。奇怪的是，取悦听众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彩铃赚钱了，网络歌曲也火起来了，而这一切都跟尹吾无关。互联网的潮流像一个个布朗运动。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尹吾的名字，时常会出现“尹吾现在是做什么的？”的帖子。当他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已经是十九年后——一次偶然，尹吾在网易云火了。丁磊给他的歌曲《请相信》评论“真心不错的歌手”被置顶，网站也因此给了推荐位。新媒体编辑们又把尹吾和朴树放在一起，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流量。更多人听到他的歌，尹吾也带着音乐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中，在全国各地的酒吧进行了一次现场巡演。但也只是一次巡演，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没有噱头，没有新式的舞台特效。用老旧的方式唱老旧的歌。为了购买尹吾再版的专辑，有歌迷建立了微信群，尹吾也在里面。面对歌迷的热情，他在微信里用书信般的格式回复大家：多谢各位的抬爱 巡演的目的于我而言，不是表演，我不认为我的这些歌有什么值得表演和炫技之处。 最大的目的是去到各地，跟老朋友们碰个面，当面致谢他们这些年的认可，加个微信，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建立人与人的联系，是音乐的基本的意义之一。 音乐或其它形式的作品，作者表达的内容是一个层面，听众们观众们的接收与解读是另一个层面。听众们的解读是属于听众的创作，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多样性的反映。比之专制与教条，总是进步了。 这次巡演的最后一站，在深圳红糖罐。演出进行到一半，因现场人数超过消防要求被叫停。在各方的调解之下，观众被分为两批，一半人先听，一半人出去，听几首再换过来。巡演的同时，尹吾也发行了几首新歌，大部分是以前没机会出版的旧作（仍旧是以诗歌作为歌词），还有一首翻唱Leonard Cohen在1985年创作的歌曲Hallelujah，尹吾把这首赞美上帝的歌翻译成中文，缓缓唱道：“生活是永远艰辛，愿你历遍这山河，仍从心底里赞颂，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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