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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老井吞噬了她的生命

 木兰良朝 2021-08-23

                            
  
我妈和我爸刚认识时,我爸说他们家只有六个小子。他们结婚一个多月,我四姑来城里寻医问诊。我妈问我爸:“你不是说你们家只有六个小子么?怎么又出来闺女了?”我爸说:“我们家有六个小子没错,但还有五个闺女。闺女早晚嫁给外姓人,在我们农村人家里不算人口。”在物质匮乏缺医少药的年代,我爷的十一个子女健康长大并上学读书无一夭折,在乡下算是奇迹。
    
我奶本来想让我爸我妈在城郊给我四姑找个对象结婚,可我四姑对介绍来的大队人选一个也没看上,就又回了乡下。她后来嫁了个能干活会过日子的老实人,倒不用家人们跟着操心。
    
没两年,我四姑就生了个儿子。我四姑给儿子起名叫小凯。小凯生得英俊机灵,可我四姑不满意,她非要生个女孩。在乡下,一般头胎是女孩的才不停地生,一直生到男孩为止。头胎生了男孩的,都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很少再生了。乡亲们劝我四姑:“你身体又不好,老话讲,生小子养身体,生姑娘糟蹋身体,还是算了。再说了,你要是再生个小子咋办?”
    
我四姑不听:“再生个儿子只能怪我命不好。儿子是好,能接户口本儿。可闺女更好,跟妈贴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出去多带劲哪。不生个女孩,女人这辈子不白活么?”
    
就这样,我四姑冒着妊娠高压症的风险如愿生下了一个女儿。因是生在秋天,我四姑给女儿起名叫秋菊。秋菊比小凯还好看。小脸白白净净儿的,小圆眼睛又黑又亮,小嘴唇儿跟凤仙花的花瓣似的,又娇嫩又美艳。屯子里的人见了,没有不夸的。
  
秋菊长到五岁上,就能帮我四姑干活了。摘豆角,扫地,捡碗,喂鸡,样样都做得来。秋菊一说话,脆生生的可真好听。秋菊一唱歌,树上的百灵都不敢出动静儿。小拳头捶背,舒服得人要晕过去。我四姑整天露着因为抽旱烟熏黄的牙,都是因为乐得合不拢嘴。她人生的成就感,不在于嫁了个老实巴交事事听她安排的老爷们,也不在于地种得好,猪养得肥,家里越过越富裕。她人生的全部成就,就在于生了个这么花一样的女儿嘛。
    
秋菊七岁时,我四姑让她上学了。她跟在小凯后边,背着个小花书包屁颠颠儿地跑,那样子真逗。村小学也不远,走个十几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一上学,秋菊就当了大班长。长得好,人缘好,又聪明,哪有老师不喜欢的道理?可是小凯却因此遭殃了。老师总是拿秋菊说事儿:“你看看你妹妹秋菊,多懂事儿,多听话,作业写得多工整,你看看你的字,写得跟狗爬似的,一天天就知道虎淘。也不知道跟你妹妹学学,你比她大三岁呢!”
   
小凯因为秋菊的对比老挨斥儿,有时生气,故意放学时不等秋菊。秋菊老远追上来,笑着哄他,小凯的心就软了。是呀,秋菊多好呀,总是乐呵呵的。有了好吃的,都给当哥的留。有两毛零花钱,也得给哥哥一毛。没有秋菊,家里就得跟电影的黑白片似的,得多没意思呀!
   
秋菊上二年级时的夏天,老是下雨。村小学门口沟满壕平的,怕不安全,学校就通知学生放一天假。他们老放假,校长儿子结婚放假,春耕放假,秋收放假,天气不好也放假。放假那天早上并没下雨,只是阴着天,天上的云得喝饱了水才能下雨嘛。吃过了早饭,喂过了鸡,秋菊说要去后院瑞霞家找粉笔写字儿。瑞霞他爸是村小的老师,他们家有粉笔。我四姑见秋菊一条裤子短了,就找了块布要给她接长点,叮嘱秋菊别回来得太晚,看下雨。
    
秋菊和瑞霞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写了一会儿粉笔字,画了房子大公鸡,天就放晴了。太阳一出来,鸡窝里的母鸡开始叫蛋了。瑞霞说:“天晴了,咱俩去井口玩打水多有意思啊!”
    
秋菊说好,瑞霞就找了两个啤酒瓶子,两人用麻绳拴了瓶子,到井台上去玩。
    
井是老式水井,挖得很深,敞着口,井台是用大石头砌的。井口有一只用粗绳子拴着的铁桶。打水的人,把铁桶放进井里去,灌满了,提上来。可是小孩子提不动铁桶,就用瓶子打水玩儿。
   
瑞霞和秋菊两只小脑袋挤在井口,看水里的影子笑。两人一齐把瓶子顺下去,绳子有些短,就得趴在井口上。李大爷来打水,呵斥她们:“快别在这儿玩了,可不是好玩的,多危险呀。”她们抬起头,应了一声,离开了井台。可是没两分钟,又挤到井口去了。
    
我四姑用布头接好秋菊的裤腿儿,洗了两条被单,正淘米做晌午饭,只见瑞霞她妈着忙着慌地进了院子,岔了声地来喊我四姑,说是秋菊掉井里去了。我四姑一边打发人去地里叫我四姑父,一边急急忙忙跑向井台,她连鞋都跑掉了也不知道。井边已经有人在打捞了,因为井太窄,只好从上面下去一个人,腰上捆了绳子顺下去捞人。我四姑大声喊着秋菊,一到井边就摔倒了。
   
秋菊被捞上来,已经没气了。她小手里还攥着拴瓶子的绳子。全屯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我四姑父抖着手说不出话来,小凯人都吓傻了。我四姑两只手下死力,扳住瑞霞的肩膀,问她到底秋菊是咋掉进井里去的。瑞霞白了脸,说不清楚。瑞霞妈就挡开我四姑,说瑞霞也吓坏了,就是一起玩儿,跟瑞霞可没关系,不让再问。
    
我四姑哭到嗓子哑得没声了,才抱着秋菊回家。她给秋菊擦了身,穿了秋菊最爱的粉裙子,红皮鞋。还给秋菊梳了两条辫子,戴了水钻发夹。
   
夜晚降临到这个村庄时,一枚好大的月亮爬上了柴禾垛,暗灰蓝的天好似蒙上了一层霜。秋菊小小的身体被浇上柴油,然后,她成了发光的仙女。火苗吞噬了她,更多的人流下眼泪,唏嘘不已。未成年的孩子,在乡下骨灰也不能留,我四姑看不到月亮,只觉四周一片漆黑。
    
有人告诉我四姑,说是放牛的孩子看见是瑞霞为抢地方把秋菊推下井去的,得找他们家要赔偿。我四姑哭得眼角都烂了,但还是说:“我的秋菊都没了,要钱有啥用?再说了,人家不承认,我何苦找?算了。”又有人见我四姑太过悲伤,就劝道:“秋菊这孩子也是太全科儿了,咱屯子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俊这么聪明的孩子了,看来是留不住的,老天要她回去。女孩嘛,又不是男孩,没了就没了。”我四姑一听就急眼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照你说的就不该生她?”劝的人不知道,相对于太深的悲伤,沉默可能远比无力的劝解让人心里好受。
    
我四姑就这样失去了她唯一的女儿。她生气村小为什么要放假,后悔明知道瑞霞那孩子要尖儿为什么让秋菊去跟她玩儿,自己为什么不跟着点儿。有半年多时间,我四姑做事恍惚,眼前老是秋菊在晃,耳边老是秋菊在叫。村里那口井,张着无比巨大的口,它伺机吞下的,不只是活蹦乱跳的秋菊,还有我四姑一切生的乐趣。


   
很多年以后,家家户户用上了洋井,村中心那口老井已经被封上了,我四姑还是不能从井台附近走。她有事从屯子东头去西边,都会绕很远。她如常劳作,超常老去。她心里永远有一块口井,深不见底,任谁也不能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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