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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看见老井的悲伤

 程穆泽 2019-02-17
2018-12-23 阅读782

我没法告诉你那口老井的确切年龄。小时候,我曾问过我爷爷同样的问题,他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想了想说,老井的岁数和村子的岁数一样大,但是,村子的岁数多大了?他也不知道。 

多少回,我在脑海里编着同样一个故事:很多年前,有一对年轻夫妻,他们走了很远的路,逃荒到这个山沟里,看见山不高,但植被葱茏,河不深,但水质清澈,一副可人模样,便停下疲惫的脚步,修院子建房屋,打井耕田,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慢慢的,一个小村庄,也就成型了。 

如今,繁衍到我这一代,少说也有两百多年了吧!这么多年来,老井一直待在村子南边,保持一定的水位,不管谁来打水,它都随时随地心甘情愿地付出,不言不语,兢兢业业。

老井长得很普通,石头砌成的圆形内壁,缝隙间生着些青苔和野草,那种绿,真是嫩得让人心疼。到了井口,南北两边各铺了一块厚重的白色大石板收尾,这样一来,井口也就成了长方形。南边的石板少被人踩,表面还是粗糙的,北边的石板时时刻刻有人踩踏,磨擦的细腻光滑,可以当镜子照。井口左侧并列竖着两块半人高的厚石板,和井口的石板是同一种颜色。两块石板上端的相同部位都打了圆形的洞,一根木棍穿洞而过,木棍右端装着辘轳。不知道这个辘轳是不是最初的原配,看起来它的年岁也不小了,木质表面呈灰黑色,纹理粗大,把手摇摇晃晃,像要与主体脱离。


每天,鸡叫三遍,天才麻麻亮,老井就醒了。它打个长长的哈欠,伸个长长的懒腰,正打算再揉揉眼睛的时候,第一个打水的人来了。它赶紧放下双手,恢复到水井应该有的样子。

打水的人把扁担搭在竖着的石板上,拎过一个桶,拽过辘轳绳子上的铁勾子,勾好桶,手摇辘轳,吱扭吱扭,把桶下到井里去。等桶碰到水面,他站在那里稍停,等桶侧身倒进水里,灌满水,再用双手朝相反方向摇辘轳,桶摇上来,腾出左手,把桶拉到井边的石板上,摘下勾子。之后,再依样打另一桶水。两个桶都打满,他正要挑起来走,第二个打水的人也来了。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


紧接着,第三个打水的来了,第四个也来了—— 人多了,就得排队,大家也趁机说说话。丁铃当啷的打水声里,说说时令节气,说说打算做的活计,这块庄稼地该除草了,那块庄稼地该间苗了——整个早上,老井都没空歇口气。但它乐意这样忙碌,一边忙碌一边听人们说话,逗笑,感觉过得很充实,很欢喜,很满足。

等人们都吃过早饭,老井身边终于安静下来。此时,它被人们洒落的井水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太阳光一照,闪着耀眼的光,像撒了数不清的宝石一样。


突然,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到井台上,转着头四下里张望一番,确定附近没人,便轻快地蹦跳到一小汪积水旁,低下头,伸长脖子,尖嘴巴在水里快速捞了一下,又马上抬起来,闭上眼,脖子伸了几伸,把澄澈清冽的水咽下去,很享受的样儿。它美美地喝饱了,唧的叫了一声,像在对老井说谢谢,又像是说再见,然后展开翅膀,忒儿,飞远了。


少时,几只芦花鸡咯咕咯咕叫着,悠荡过来,也喝水。它们喝水的姿势和小鸟相似,不过动作要舒缓富态,想必,它们不像小鸟那样怕人。之后,一条狗也来了,它是个急性子,长舌头一伸一缩,很快把一汪水舔完,又去舔另一汪。

再过了一会儿,谁家新娶的小媳妇来井边洗衣裳。她对老井不熟悉,打水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闪失,辘轳把手打到胳膊,又怕桶掉到井里去,或者自己滑到井里去。其实,她不用担心,老井脾气好,不会和她开这样吓人的玩笑。


井水终于打上来,她先把水当镜子照照姣好的面容,左一照,右一照,再露齿一笑,然后扭着腰身,提到远离井台的地方,倒些水在盆子里,蹲下,洗衣裳。一边洗,一边轻声哼小曲儿。

一个半大小子,牵着一头老黄牛走过来,口口声声叫着嫂子,要水喝。新媳妇还不适应这样的称呼,一下子羞红了脸,也不吱声,只把剩下的半桶水指给半大小子看,示意他随便喝。半大小子蹲下来,双手抓住桶沿,把桶倾斜,头伸到桶里,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他喝够了,又把桶提到牛跟前,给牛喝。老黄牛真能喝呀,吱咕吱咕,长长的几大口,水桶见底了,这才抬起头,满足地哞了一声。半大小子向新媳妇道了谢,牵了牛,走了。新媳妇也不恼,拿了桶,再去打水。一回生,二回熟,新媳妇似乎不怕老井了,动作麻利了很多。真的,你看,老井偷偷地笑了。

新媳妇走了不久,有个大娘来了,她提了一篮子菠菜来洗,顺便挑一担水回去。大娘和老井打了几十年交道,是老交情了,相互间不用说客气话,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什么磕绊都没有。菠菜是新摘下来的,井水里一洗,沾了些晶莹透亮的水珠,更加嫩生生的喜人。中午做饭的时候清炒,或是下一锅菠菜面条汤,肯定香的没法儿说。


老大娘走后,蝴蝶来过,蜻蜓来过,蚂蚁来过,还有一只花里胡哨的蜥蜴,也来喝了几口水。 

太阳光的温度越来越高,把人的皮肤照得火辣辣,连阳光自己也热得渴了,不由分说,抱住井台上的水就喝,不多久,都给喝光了。这下,老井身上干燥起来,可以好好歇一歇,大中午的,没谁再来打扰它。


这一歇,差不多就歇到黄昏时分,要做晚饭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又有人来打水,虽然不及早上多,也够老井忙的。

然后,月亮上来了。柔和的月光轻轻洒在井台上,像给老井披了一件珍珠衫,老井一点儿也不老了,像姑娘家一样好看。碰巧,真有一个姑娘来了,她梳着齐腰的麻花辫儿,挑着水桶,轻轻巧巧走过来,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就像她是月光的一部分。姑娘来到井台上,打好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磨磨蹭蹭地东张西望。啊,她张望的人来了,是个小伙子,明明心急火燎的,又不敢跑太快,怕铁质水桶和铁质扁担勾摩擦出的声音太大,引起别人注意。他终于走到井台边,一双俊郎的眼睛满含笑意,深情地注视着姑娘,恨不得喷出火来,把她融化。姑娘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抿嘴一笑,低下头去。她低着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双绣花鞋垫儿,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鞋垫儿的时候,把姑娘的手也接住,紧紧握住不松开。姑娘一边慌乱地四下张望,一边挣了几下,挣不开,急得直跺脚,她怕人家看见了,出丑。这时,不知何处传来说话声,小伙子才不情愿地松手。姑娘赶紧挑起水桶,看了小伙子一眼,给了他一个月光样恬静的笑,轻轻巧巧地离开。小伙子望着姑娘走远,把鞋垫放到鼻子底下,闭着眼闻,鞋垫儿和他的手指上,都留着姑娘甜美的气息,让他深深沉醉。


小伙子打好水,挑着走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月光,和月光下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老井回忆着刚才看见的美好一幕,嘴角含着笑,睡着了。


这是老井一生里极普通的一天,某些时候它会更忙,比如谁家盖新房子了,谁家办喜事了,谁家老了人了,或是过年过节什么的,人们就更需要它。如果天太旱,人们还会来挑水浇菜园子。

老井也会洗澡,一年一次,人们把它的井水淘尽,清理淤泥。都说水至清而无鱼,然而它的水里却有鱼,半斤左右,有红鲤鱼,也有青鲤鱼。我记得非常清楚,几条青青红红的鱼放在一个装满井水的白色糖瓷脸盆里,转着圈儿游来游去,纯情极了,美丽极了。那以后,我一直怀疑老井底部有秘密水道,和某个神秘的水潭相通,那些鱼,是从水潭里游来的鲤鱼仙子。

洗过澡的老井清清爽爽,更有精神付出纯净甘冽的井水。

我也说不准,是谁先在自家院子里打井的。打好井,在井里装一个水泵,接一根长管子,长管子一头接在水瓮口,一拉电闸门,哗一声,井水就抽上来,直接流进水瓮里。省了多少体力和时间!这个头一开,大家都看到了好处,纷纷效仿。


离老井近的人家,给老井做起手术,在井底放上一个又一个水泵,在它身上打了一个洞又一个洞,接了一根管子又一根管子,好像给它安了好些根输液管,不过不是给它输液,而是把它的液体吸走。老井感觉又疼又痒,实在不舒服,可是它想,只要人们感觉方便,就这样吧。


然而,这样一来,就没人来打水了,没人来打水,井台上就没跌落的井水,没跌落的井水,它身边不但没了热闹的人气,也没了热闹的动物气、鸟气、昆虫气。倒是那些野草野花和它越来越亲近,一步步向它靠拢,藏了这样那样的小虫儿,在夜晚唱歌给它听。也只有这个时候,老井才略觉安慰,恍惚间,似乎回到过去的美好日子。

是个秋天的傍晚,斜阳如血。那个曾在老井身边洗过菠菜的老大娘来了,她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往老井身边走。十几年过去,她已经成了老奶奶,头发那么白,脸上的皱纹那么深,目光也不再清澈。老井高兴坏了,它想不起有多久没人来了,就算不打水,在它身边站站也是好的。然而它的高兴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变成了万分惊恐。那个老奶奶,她满脸泪痕,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养儿能防老,养儿能防老,唉,哪里能防老? ——没法活了——不活了 —— 走了'她这样说着,径直往前走,走到井口,毫不犹豫地,一脚迈下去……


从诞生起,老井就一直自信的认为,它的纯净甘冽的水,是为人们好好活着准备的,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如今却要了一个人的命!它不再洁净,而是有了不祥。

它身上的管子被拆除了,井底的水泵都捞出来了,辘轳也被摘走。一堵屏风样大小的简单而丑陋的青砖墙,把它和村子隔离开来,这是一封短短的绝交信:从此,村子里没有人,再敢需要它。


绝望的老井,快被杂草淹没了,只露着那几块站着的,或是倒着的石板,它的水面上,浮满风吹落的陈年的枯枝败叶,那是老井发出的一声又一声忧伤的叹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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