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做梦 第三章 第四节、张喜倩
自简易窝棚躲避冰雹之后,引弟见我总是有点不自在。我心里也像有个虫虫、怪怪的、痒痒的。一想起棉田中突现的浑圆白屁股,红扑扑脸贴着我胸脯的温热,湿漉漉的乌发,柔软的酥胸,由不得浑身燥热,下面便不安分起来,竟不敢与引弟单独在一起。 我的想法遭到母亲坚决反对。引弟想嫁我,大婶也不同意,总说一个安字掰不开。实际上我们同姓不同族,不说九族,起码出了五服。同姓不婚的规矩,让我们爱的梦想无法实现。 八月的田野处处生机盎然。蓬蓬勃勃的秋庄稼进入生育旺季。没有遭受冰雹袭击的玉米,宽大厚实的叶片,在伏天阳光下闪着墨绿色的亮光,腰间棒子上的红缨跟绣花姑娘蒲篮丝线一样亮丽,渴望着天花上淡黄色花粉落入花蕊。一根丝线就生成一颗水灵灵、白胖胖、嫰呼呼的玉米颗粒。底层绿色棉桃虽已从三叶片中脱颖而出,却还留有已经枯萎了的花蕾胎记。中上层喇叭状黄的、粉红色的花朵正等候着风和蜜蜂为它们授粉做媒。 据统计,全公社有三个大队的一百八十二亩秋庄稼,遭受冰雹毁灭性袭击、损失惨重。玉米几乎成了光杆杆,棉田遍地残枝败叶。尚未成熟的花蕾、盛开的鲜花被打落一片狼藉。丰产田跟我的婚姻一样元气大伤,虽然采取了很多补救措施,依然收效甚微。 社教运动如火如荼,忆苦思甜、批判斗争,大会一个接着一个。我的婚姻一潭死水纹丝不动。就在这个时候,大婶的侄女栗英芳要结婚,母亲听到后,更像是火上浇油。决心争口气给我把婚订了,尽快热热闹闹娶进门,挽回失去的面子。 我和老娘没想到,原来是她猴精嫂子把我的婚事戳祸瞎了。 英芳新女婿竟然是板凳狗老婆秀芝“活”带的先房儿子马康壮。马村的庄院房屋都一直给他留着,长大成人原回马村继承马家香火。板凳狗在煤矿招工时,提早将马康壮塞戳出去,说好不再回双泉村。 马康庄同时也是栗英芳猴精嫂子娘家堂弟。猴精嫂子正月从她娘家拜年回来,就给她阿家(婆婆)——英芳妈夸她堂弟是工人,人高马大,结实的跟个铁塔一样。每月挣好几百块钱,农村有院庄子,两面流水的三间大瓦房。没一点点负担,走进门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当家。与英芳现在找的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天堂一个是火坑。如果小姑英芳愿意,她堂弟愿意出双倍礼金。 英芳和她妈被说转了。 这些日子,母亲显得十分烦操,柿子圆脸阴沉着,动不动就撒模糊气。自古到今,在婚事上儿女和父母难得一致。儿子的婚姻变故给好面子的母亲,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常常为此而苦恼苦闷,急的整晚上失眠睡不着。做针线活她可以整个晚上不睡觉,赶天亮做好一双新鞋,让你挑不出瑕疵。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像跟集赶会买东西那么简单。现如今的处境她又不能不着急。 那天晌午我在厨房舀饭,老娘跟进来直接了当地问:“黑旦他妈给你说的媳妇,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见母亲没一点儿商量余地,像是最后通牒的口气,我也生硬地回答:我早就给你说了,不娶地主家的女子! “不娶,不娶,地主家女子咋了?......”母亲转身往出走,同时狠狠撂过一句话:这回你要是不愿意,往后我就再不管了,爱咋咋去....... 我清楚地知道,任何时候日子光景,都是女方和家长选择对象的重要条件。单从这点说,我没有资本挑来拣去选别人。没钱的人无论何时说话办事都缺乏底气,总有抹不去的自卑。 晚上,母亲又和颜悦色和我商量:“她打听到黑旦妈介绍地主家的这女子还行,长得不算太心疼(漂亮)也不难看。咱娶媳妇又不是买画儿贴到墙上看呀,只要能本本分分过日子就好,丑妻家中宝嘛。再说了,大家闺秀不像有些穷家小舍女娃那样:六月的萝卜——少(窖)教,说话办事窄楞半坡、道儿不着山。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咱也得把咱放到秤上称嘎,到底有几斤几两?不是成分大,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咱哩!” 原来,子孝村九月十五有传统古会,黑旦她妈和我母亲借逛会之机,已经与地主家女子和她妈见了,双方都心知肚明,却没有当面把这张窗户纸捅破。姑娘见陌生人有些羞怯,不好意思,很有礼貌地打过招呼,没停多久,就推说有事离开。倒是三个女人谦和地拉着手,好像几十年没有见过面老姐妹一样亲常,有三天三夜说不完的话。回来路上黑旦妈对我母亲说:“老太太是个跟你一样能行的女人,会说话,会来事,会活人。”的确,未来亲家对母亲留下很好的印象,她深信不疑有这样能行的妈,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黑旦妈也给我说,千里婚姻一线牵。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姻缘都是命里的造化,强求不得。是你的撵都撵不走,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李大志来我家借阅《性的知识》,羡慕地说:“还有地主女子愿意嫁给你,看来我只能跟黑旦他伯一样,一辈子打光棍了。” 是的,大志的婚事比我更难,根本没有人提亲。我要是固执己见,真的把母亲气出个一差二错,这一家人咋办?长颈鹿也不愿意为此落下不孝的骂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如今就再委曲求全一回吧。车到山前自有路,谁知道以后政策会咋变化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有了这种想法,无解难题就有解了。 媒人领着她和她妈来我家“看屋里”,我两个单独见面说了十多分钟话。我对她的印象是:蝌蚪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鼻子不楞与略显厚点嘴唇相得益彰。芒果型脸蛋,肤色白嫩,双颊红晕。面相善良厚道,看着挺灵醒,言谈举止有着大家闺秀的教养,不是麻糜不分那种。年龄与我同岁,文化程度基本相当。初中剩下最后一学期,实在是没粮吃,背不起馍而辍学,她一辈子都记恨她爸耽搁了她的前程。除过成分大点外,其他还算般配。跟我一样在农村修理地球五年。家里兄弟姊妹七个——五男两女。三个哥和一个姐都读完大学在外面工作,她姐大她十五岁,前面四个兄长,我老大是父母的倩蛋蛋,她老小是爹娘的心尖尖。叫张喜(稀)倩,她娘爱的叫她喜儿。 她一心要摆脱“黑五类”家庭,看中我家根正苗红的贫农成分,个头人样学识也没啥挑剔的,双方都说没意见。 子孝村虽然与我们村不远,却是两个县管辖,十里不同俗。向我这样的家庭订婚,特别是老大,女方狠要彩礼。婚前不多要点,婚后就要不下了。兴平农村订婚讲究要一捆棉花两个布。黑旦妈对我母亲说,亲家成分不好,又在运动当中,啥都不提,叫咱看着办。俗话说,瘦牛不瘦角,样样都有着,两亲家都是明白人,好说。 我姐陪着我,她嫂子伴着她,在城里商店用全家人的布票,在百货公司扯了两身衣服,拖了一年的婚事就算定了。 当时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全国上下烧起来。进入腊月,村里造反派抄家,翻箱倒柜掏墙掘地,在她家寻找金银珠宝。一无所获就打骂斗争折腾她爸,全家不得安宁。她在这样压抑的家里一天也不想多待。我母亲急着争面子,双方一拍即合,赶紧结婚。 我和大志、黑蛋把那间不到十平方的土坯房子,报纸糊的顶棚撤掉,重新用芦苇扎成方块,铺上新编芦席,一进来就能闻到干芦苇的清香气息。土炕周围用蓝色方块砖形炕围纸裱糊。衣物储藏兼写作办公桌于一体的旧板柜,后面墙壁张贴毛主席在天安门微笑招手,下面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两旁的对联是“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共产党恩情深”。从顶棚吊一盏40瓦电灯,荷叶状白色灯罩显得十分亮堂。母亲当年一对陪嫁老旧箱子刷上红漆,立即和房子一样旧貌换新颜。 结婚的大喜日子定在腊月十六日。破四旧立四新正在高潮。家具、房子虽全不是新的,结婚形式却前所未有的新,一切都是时髦新鲜合乎潮流的。没有像黑旦那样正统、繁琐。我和黑旦、大志三人骑着借来的三辆半新不旧自行车去娶亲,张喜倩村里的一群闺蜜和年轻亲朋敲锣打鼓,说说笑笑步行送到我家。嫁妆是一袋优质棉籽和碧码一号小麦新品种,一把铁锨、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把镢头的四色礼。 乡党朋友贺礼全是领袖像和语录,半身的、全身的,田间地头的、工厂车间的、部队哨所、戴红领巾和少先队娃娃在一起的。回韶山、去安源,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足有一百多张。大志和黑蛋的礼品是:一套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四卷,一尊毛主席半身标准石膏像,和一尊年轻时穿长袍拿雨伞去安源的全身塑像。 没有酒席,招待亲朋和娘家人的是水果糖、瓜子和烟。黑旦主持婚礼,何书记宣读完结婚证,交换礼物,她送我一支钢笔,我给她一本精装红色塑料皮《毛主席语录》。戴上舅家送来的大红花,向毛主席、我的父母、乡党亲朋,各三鞠躬后就结束了。 我的终身大事在破旧立新中独树一帜。娘家送行的人没有吃饭,舅家姨家的人没有喝喜酒,晚上没有人来闹房。媳妇娶进门,就是你的人。我将同一个只见过几面、不大熟悉的女人生活一辈子。 连载14 未完待续 版权 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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