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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上一座城谈何容易之三:南中的故事

 写下即永恒 2021-08-25

九七年圣诞那天,大四上学期的我签约深圳市南山区南头中学,放弃了备战良久的考研计划,成为班上最早确定毕业去向的人。

那年南山区教育局人事科带队有招聘意向的南山区中小学校长来到陕师大,我也挤进去看看。原因只有一个:深圳够远。这么多年爸爸妈妈对我的严加管束产生了足够强的反作用力,让我认定自己必须远走他乡。令我意外的是爸妈非常支持,极力促成。理由也很简单:他们认定我又臭又硬的性格在关系错综的中原小城会存活得极其艰难。

应聘过程极为简单:我与南中一拍即合。虽然老戴校长北上之前和班子讨论的结果是学校需要男老师。去了南中就有许多笑谈,说戴校长说好了不招女生却带回了你,显然是存着给自己儿子找媳妇的打算……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老戴校长选定了我,反正我选定南中只有一个理由:东北口音的老戴校长长得太像我大舅——一看就是个好人。

就这样我没有再去任何其他学校应聘,也承诺不会走进研究生考试的考场,然后就签约了。至于深圳有几个区呀,位置在哪里呀,哪几个在特区内哪些在特区外呀?一概不知。后来去了南中,同事们每每说“明天周末要去一趟深圳”我都非常惊讶,这才知道那时罗湖才是真深圳,南山去罗湖犹如乡下人进城。这当然也是后话。

我这个人一辈子没有选择障碍,越是人生重要关卡越是跟从直觉,倒也不曾选错过。

7月13号入职。一来了就干起活儿来:和语文组同事一起辅导学生演讲比赛和深港两地中学生中文字典大赛——整个暑假都忙忙碌碌的。单人宿舍里有一座架子床,没桌子,妈妈买了一个大水桶,打扫卫生洗衣服的时候用它,写字的时候扣过来还是用它。小小的洗手间在阳台上,阳台上还安着一个煤气灶。煮饭的时候,得看准风向拿锅盖挡着风,否则火不够劲儿菜炒不熟。

等到九月开学真正走进课堂,才知道自己应聘的时候多狂妄——居然大言不惭跟老戴校长说:“我能当一个好老师,在西安的中学实习获得了很好的评价,不信您可以指定题目,我愿意试讲。”很感激当时他微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没必要”,算是没让我当场丢脸。现在我知道了:实习老师和独当一面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绝对是两回事。

语文科组长袁老师就坐在我身后。经常自称“东北老娘们”的她是学生眼里温柔可亲的妈妈,是 “咱语文组要拿就要拿第一”口号的践行者和全组的强心针,也是我心直口快不留情面的良师。我问过她几百几千个问题,她给我提过几百几千条要求和建议。她不心疼我加班,说“小年轻就要多干活”,是把许多任务压给我而且不许我做不好的“苛责者”;更是朵朵爸爸最初最艰苦的保险推销员生涯里第一个投保支持,带给我们贫寒小家庭一笔收入的善心人。

那时两个人的收入只有我那区区一千八百元工资。有一个月眼看到了要统一上缴的时间,我竟凑不出七十元党费。下定决心出门去借,却在换季衣服里摸出去年忘记取出的钱——刚好七十块!高兴得难以形容。

九八年入校,零三年离开,其实我在南中只待了五年。但是在南中,我幸运地找到了自己心目中好教务主任、好年级长、好科组长、好班主任、好科任老师,乃至好团队、好小兵的模范样本。在我职人生涯刚开始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令我深深向往、钦佩、敬重和迫切想要学习模仿的对象。

这绝不是每个新人都有的幸运。

想写南中,已经十五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竟从饱蘸激情与离愁别恨的零三年一直拖到现在;然而,当许多细节已经湮灭以后,那些不可磨灭的东西还清晰地立在我心里,看南中,反而比当年更为分明。

南中,鼓励我做自己。

大学四年,很有一部分不愉快的记忆。从未离家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在集体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曾在孤傲和迎合之间反复摇摆。以至于我其实是怀着“如果大家都不喜欢我该怎么办”的恐慌来到南中的。

果然,南中也一样,是一个由“我喜欢的人”和“我不喜欢的人”构成的世界。更可怕的是,南中建在一个高坡上,要从校门抵达办公室,需要走上一条很长的坡道。有一天,我在坡下遇到一个素不感冒的同事,我们并肩往办公楼走,我一句话也找不出来聊,在最初的“早啊”之后,是无比漫长的静默地带和长得简直不见终点的坡……越是着急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越是不说越没法兀然开口……焦急到最后变成了绝望,绝望之后竟霍然释然!

两个女人就这样安静地爬上长坡,走进办公楼,说“拜拜”分开。——什么也没发生!——原来我不用装作喜欢她!原来她也不喜欢我!南中是一所老校,也是一所大学校,有性格有才华的人多,“怪人”也很多——再多我一个也没关系!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当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一位非常敬重的长者对我说:“知道吗,你的笑容是很能照亮一些东西的。”我心里想,那要感谢南中,因为在这里我被允许只喜欢一部分人,只对一部分人和事物笑。

在南中,我与自己喜欢的许多人结成了密友——有思想交锋的书友,有呼喝自在的酒友,有彼此砥砺的诤友,也有生活中彼此照拂的密友。

在单身宿舍里,一群同龄人聚在一起,条件简陋极了,火锅却好吃极了。同一间办公室同一个备课组的三个“语文佬”更是惺惺相惜,亲密无间。楼下赵老师煮了一大锅饭,做几个拿手好菜,一声喊,楼上的小年轻自带碗筷忙奔下楼,长条桌排排坐都来蹭饭。

出去夜钓的同事归来,大晚上在楼下喊,那是专门来送鱼。大的小的好大一堆实在壮观。这家几条那家几条眨眼分好,拿回去才发现杀大鱼并不比杀一个人简单。再下楼去敲门,开门的人说一猜就是不会杀不会做偏偏擅长吃的我,留下鱼得了一句话:“下班来吃就行了!”

十八年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友。当年一直煮饭给我吃的赵老师迁居香港成了“老妈”,我跟她女儿姐妹相称,两家人的生活早已密密地织在一起。比我略长几岁的曹仍在深圳,虽少见面,而彼此牵挂实深。

后来到了学府,人称“侠女”,多有评价“至情至性”,其实敢于放松做自己,是自南中始。

南中,逼迫我做更好的自己。

入职一个学期以后就被逼着承担公开课,被逼着一个字一个字写详案,设想每一种学生反应,写出与每一种学生反应相对应的我的回应。

被逼着一次又一次上同一篇课文。每一次,全语文组初中高中同事都放下手头自己的工作来听课,教室后面黑压压一片。听完课在会议室坐下来,开头总是这一句:“今天评课,优点我就不说了……”教学设计一次次被批注得鲜红一片,然后我被逼着把所有的意见咽进去,重来,再重来……

谁都不曾拒绝,每一位都言无不尽。所有这些付出,仅仅是因为——这毫无经验的年轻人将要上她平生第一节公开课了。甚至,在我早已不是第一次上公开课以后,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搬着凳子坐进我的教室,坦率地说出那些尖锐又中肯的意见,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根本不需要感激。

甚至,当我已经离开南中,来到学府,代表另一所学校出去参加教学比赛的时候;当我初赛取胜将要代表南山区出战深圳市,后来又一路赛上去到省里、到全国的时候,一路都是南中人在护航。南中的语文组,以娘家人的姿态,大老远坐进学府的教室,为我磨课;在学府的会议室里,开场白还是一样:“今天评课,优点我就不说了……”这种陪伴和教导,一直延伸到零三年的茂名,到零四年的杭州,到零五年零六年的北京……

那是我的师傅耀娟。我无法忘记她从思路到语言,从文章到生活所教会我的一切。从被她亮得不像样的眼睛吸引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能摆脱对她的崇拜。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就是写不出她那样的好文章,想不了她那么深那么有情趣,过不了她那么有意思的生活……

在南中的日子里,从手势到站姿,从笔画到笑容,都被严格要求。每一节课,都伴随着那么多难忘的争论、辨析,设计了再推翻,推翻了再设计的方案。我的心里,时时涌动着明晰的浅白和碰撞之后的混乱,还有最终理出的头绪。那五年,有至今仍难忘记的被批判得一无是处的痛,还有那么多永远不离开、不放弃,帮我、骂我、管我的苦心。 

刚到学府的时候,我常常说自己是“被骂大的”;刚到学府的时候,我有太多太深的放不下和舍不得。那是因为懒惰愚妄如我,却也知道:肯骂我的人,有多亲。磨的过程当然是会疼的,可是每当想起,都觉得滋味很厚。南中五年,逼迫我做更好的自己,教会我不要那么容易自我原谅。   

那段时间,学生用两个本子每天一篇随笔地写,而我也已经习惯结束了一天的班主任工作之后,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改完两个班的随笔才安心。那是一段和自己死磕的日子,也是一段充实饱满的,无论何时想起都无愧悔的日子。我知道,其中强大的推动力,来自于哪里。

从那时开始,我最希望做到的事,就是让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继续亮着,用南中教我的方式,去做一个传递内心光亮的人,让我近旁的人也感到力量和温暖。

 南中,包容我坚持自己。

早年间,各区临近中考都有“留生”的任务——劝说成绩优秀的初中毕业生报考本区的高中,并享受一系列优遇——那是因为各区都在卯着劲儿拼高考成绩。可是心高气盛的我,却坚持相信“爱一个人就尊重他的选择”。班上有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一心想报考深中,学校派我做工作,我却一贯不肯去做自己不认可的工作,任由学生依照心愿投考深中,并果然如愿以偿考上了深中。

那时南中并不是一等一的学校,考上深中的学生也并不是“少一个半个无所谓”的状态,可想而知校长的压力和恼怒。在学校饭堂,大庭广众之下老戴校长朝我拍了桌子。我又臭又硬的本性替我做出了反应——我站起来转身就走,把快退休的老校长晾在了原地。

老校长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瞧瞧,这就是我自己招回来的白眼儿狼!”——他有没有这么想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被委以重任去教重点班,做班主任——那是一个由校内外关系户和教工子弟组成的绝对不容有失的班。还有,过了几个月,老校长气一消便一切如常了——反正他以前也没多跟我说什么话呀。 

南中五年,没人试图把我的炸毛儿捋顺,让我“听话”;却有人理解谅解我的坚持——哪怕有些坚持在另一个层面看来是冒犯。有这种气度的领导和长者,并不只是老戴校长一人。工作二十年,而仍有足够的血性和气性,不惮于在必要的时候去“逆龙鳞”;也从不曾以“塑造听话的孩子”为己任——固然有个性使然的缘故,又何尝不感激南中的包容与成全。

 如果不是南中,我绝不会是现在的我。

恋上一座城,谈何容易。可是,如果你的初体验是走进南中,那么,恋上这座城——简直毫无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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