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她在湖南邵阳老家经营着一间乡村团购店，从中窥见了空巢老人的孤独和落寞。这间“线上”的门店，将彭钰瑶和乡邻编织在一起。她为老人们带来生活的烟火气，呵护着十几位老人的晚年，成为跨越城乡的“信鸽”，为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带来远方的想念。谈及返乡的初衷，她援引路遥的文字：“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临近中午，彭钰瑶在家门口坐着，等一辆送货车的到来。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质长裙，踩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留着披肩长发，手臂上出现日晒的分层。
和恬静的穿着相反，她热情招呼着送货的师傅，音量很高。她拿起一张货单，手脚麻利地清点货品，分门别类地整理到货架上，贴上写有序号的标签。
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再远处，便是炊烟和良田。
这里是湖南邵阳洞口县的一处村庄。村庄掩映在绿树之间，有百来户人家，老人和小孩居多，很少见到青年人的身影。
彭钰瑶是一名“兴盛优选”的店主，她在村庄里开了第一家线上团购店。连她也没想到的是，这间店，会成为田埂上的“解忧杂货店”。
两年的时间里，她看见了人们内心空落落的洞口，以爱和关怀为其填补，也抚平了自己内心的折痕。乡邻们亲切地喊她“小玉”。
小玉和乡邻们的故事，在这间门店里，拉开序幕。
“前几天那个裙子，还有没有啊？”
向姑姑来第二回了。她看上去50岁出头，穿着老式的短袖衬衫。
碎花裙子是偶然刷到的。那天，小玉在给她做产品介绍，手指滑倒服饰那栏，那条裙子就这样进入她的视野。
售价60元，不贵，样式是常见的黑底黄花色、宽松无袖的直筒裙子。
向姑姑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撇了撇嘴，60元，有点贵，得斟酌下。
她又来问了两回。这次，她手里攥着60元的现金，看上去下了决心。“那个款式我确实喜欢，也几年没添置新衣服了。”
小玉在服饰那栏找了又找，裙子消失在列表里，向姑姑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后来，再有类似的款式，小玉喊她来看。但她总是摇头，嘴里嘟囔着，和那件不一样了。
在村子里，很多女性仍穿着90年代的衬衫，舍不得为自己添置新衣。再年长一些的，多留成男士的短发，穿着老头衫式的白背心。
如果穿得鲜艳些，就会有人指指点点，这怎么适合老年人呢？发箍、化妆品、包包、丝巾，都不符合对一个老人的设定。
“村里的思想观念是这样的，爷爷奶奶们为子女的考虑远远多于自己，这也使得他们忽略了自我。人人都有爱美的权利，但是农村里的老年人对美的需求更容易被忽略。”
她把裙子的样式记在了心里，在网上淘了一件同款，当作礼物，送给向姑姑。向姑姑把裙子当成了宝贝，不舍得穿，只有参加酒席的时候，才拿出来“撑撑场面”。
“那个姑姑跟我说了一句话，做姑娘的时候，都没有穿过这么美的裙子，好开心。”
“小玉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善良，有爱心。”住在对门的阳典文爷爷，回忆起了对小玉的印象。那时，他与小玉并不熟悉。直到开始在小玉那儿下单后，两人才有了交集。
她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看上去亲和力十足，说笑话会先把自己逗笑，在路上见到年纪大点的长辈，一口一个“姑姑”“伯伯”，讨人喜欢。
村子里的青年人少，也不爱和老人说话，小玉就成了村子里的“百事通”。
有老人刚买了智能手机，触控不灵敏，没了辙。小玉一看，是因为老人的手指，常年干农活，留下了厚厚的老茧。
村子里有个“怪奶奶”，年逾七旬，总是独来独往，说话像连珠炮一样。
那时，奶奶主动来问小玉，是不是开了小卖部，自己想买一袋馒头。小玉帮她在微信里下了单，送货到家里的时候，陪着奶奶聊了一会家长里短。
老人留她下来吃晚饭。临走前，她把不舍得吃的柚子送给了她。“你不要怕我，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多坐一会，好久没有跟年轻人一起聊天了。”
互联网照进了乡村，打开了一扇窗口。一端是好奇的试探，一端是冲破的惊喜。数字时代下，老年人难以发声。“他们其实很希望能和年轻人有交流的机会，也很乐意接受新鲜的事物。”
年老的一代，被定格在洞口县这个坐标点上。
小玉说，这些老人，送走了孩子，又帮孩子养育了一代代人，最后只剩下他们还留在村庄里。
步入耄耋之年的阳爷爷和黄奶奶，多年来守着这座两层高的白砖房。
屋子里的陈列，呈现出新旧的两极。一面摆放着打谷机、老冰箱和竹椅等旧家具，一面放着在兴盛优选上买的新电器。
老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坐在门前，看着屋外的景象。小玉觉得，他们现在的人生，都在回忆和等待里度过。
小玉送货上门的时候，总会陪老人唠会家常。“他们看到我就很激动，好像看到了他们的孙辈，我希望我的到来，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没有被忘记。”
老人们用的还是老式的按键手机。小玉每次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会用自己的手机给老人的孙子发视频通话。
小玉记得，奶奶第一次看到孙子的那一瞬间，就紧紧握住她的手机，眼泪闪了一下，几近哽咽。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说出话来。
“你在哪里呀？过年回不回来？工作累不累？有没有女朋友？”
这些司空见惯的问题，却是老人心底的想念。
小玉也会收到特别的嘱咐。老人的孙子，下单了菠萝蜜和米酒，特意给小玉留下了叮嘱，要告诉奶奶，菠萝蜜的籽不能吃，放的时间不能长了，米酒一次只能喝多少，能做些什么菜。他一字一句地嘱托小玉，请她为老人转述。
有记者来采访，给老人照了合影，把照片洗出来送给老俩口。老人高兴坏了，拉着记者的手，用方言郑重地说：“谢谢你们，除了结婚照，我们再没拍过了。”
他们或许不明白科技适老、数字下沉这些宏大的概念，但是一个微小的举动，就足以令他们感怀。
小玉和她的店，传递了游子思乡的情丝，也承载了留守儿童的期望。
放学后，一群孩子涌了进来。“小玉姐姐，今天有没有我的东西呀？”
他们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在外打工的父母们，通过平台给他们买的东西。这些货品稀疏平常，面条、包子、零食、玩具，还有圆珠笔、本子等。
小玉看到，这些普通的日常用品，甚至算不上礼物，却会让孩子们开心许久。
生活令这群山里的孩子过早地体会到孤独、贫穷和分离。在漫长的夜晚里，这些孩子要学着做一个大人，独立自主地做出每一个决定，他们拿起镰刀在地里割稻子，搬玉米。到了收获的季节，顶得上一个大人的劳动力。
没有东西收的孩子，会表现出对别人的羡慕，探过头去，问别人的爸爸妈妈买了什么。
孩子们眼睛里的失落，小玉都记在心里。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去串门，陪孩子们聊会天。有时，功课上遇到了难题，小玉也会帮着解决。她给孩子们看她自己带回来的相册，谈到父母在城市里生活的不易。
小玉说，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父母派来守护他们的“大姐姐”。
互联网提供了一条数字通道，成为连接城市和乡村的沟通桥梁。信息和情感在其中传递，将人们的距离拉近，把隔阂拉远。
“我很高兴，我能做这条亲情的纽带，把乡村和城市里两代人的感情连接起来，这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内心很充实。”
她打定主意，要做一只乡间的信鸽，把关爱、思念、数字化的未来，带到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
小玉一点也不后悔返乡的决定。她几乎是“逃”回来的。
小玉曾经的理想，和孩子们有关。
和村子很多年轻人一样，她从农村考上了大学，中文系毕业，在长沙一家培训机构做语文老师。
备课、讲学、跟家长打交道，日子过得兵荒马乱。
有了自己的班级后，她踏入了一条激烈的赛道。
学生的人数、课堂的评价，成了打分的标准。她要做到让学生的人数有增无减，家长对她满口赞誉。为此她费尽脑汁，想出许多与教学无关的趣味设计，迎合学生喜好。她想念家乡的青山翠谷，又不敢拨通思念的电话。
她开始迷茫，并为此感到不安。直到她察觉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养分，成为一块被挤透了的海绵。
赛道没有终点。
她想起，徐志摩在《海滩上种花》里形容的那种“大人”——身上穿着长袍，心里存着体面，怕招人笑，天生的灵活换来矜持的存心。一个年岁与教育蛀空了的躯壳，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在思考这份工作的价值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最终，我还是想回归生活，和家人多联系，找回我自己。”
2019年，她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那会，没有直达的列车，她从长沙坐高铁到邵阳，再从邵阳坐客车回洞口县。车窗下开满了油菜花，焕发出新的生机。
彭钰瑶隐隐觉得，这趟列车，驶向了一个新的开始。
刚回乡的时候，小玉发觉，村庄分外静谧。大多数时候，村子里只能听见鸡鸣和狗吠，越发显得孤独和落寞。
劳动本身是件孤独的事情。人人扎进自家的农田，挥动着锄头，淹没在高高的稻谷中。互相说不上几句话。
买东西，也不是一件易事。村里没有大型超市，买东西得去县城赶集，一条弯弯绕绕的村道，走路得花上1个小时。
有一回，小玉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路上，她遇上两个老人，提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她热心地接过老人的袋子，帮着把物品捎了回来。
小玉想：“如果能有一个线上超市就好了，直接把东西送到家，像快递一样。”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玉遇上了这个契机。
县城的朋友在聊天时说起，一个名为“兴盛优选”的线上团购平台。小玉了解之后发现，东西能送到家门口，价格也很实惠。“以后爷爷奶奶，再不必走大远路了。”
一来二去，小玉就在村子里开了第一家“云超市”，成为一名“乡村团购”的店主。
小玉以往的这些暖心的点滴，在乡邻心中生根发芽，结出了信任的果实。他们坦露自己的疑问：东西不送来怎么办？会不会买贵了？保质期多久？不想要了怎么办？
小玉都一五一十地耐心相告。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想买点日用品，就会拿着现金，找到小玉：“小玉，我今天想买这个东西，你给我下一下单。”
微信用户的广度和深度，下沉到乡村，为团购提供了土壤，也更加方便老年人的使用，更使得物资相对匮乏的农村，也拥有了丰富的色彩。
渐渐地，村民们习惯了这种购物方式。小玉一天能接到几十个订单。
这些订单多是通过微信小程序完成，以日用品居多，纸巾、粮食，以及喂牲口的饲料。有时，还会买大件商品，洗衣机、冰箱、电视机等。
平时下单的微信群，更像是一个线上的村庄。
在小玉的群里，有113位村民加入，其中包括很多在外乡打工的游子。
除了相近的亲邻之外，游子们也通过小玉下单购买商品，寄给家人。思念在那一刻奔袭千里。
乡邻们也会在这里群里分享生活的点滴。偶尔是一张外面的风景，或是今晚的菜肴，或者聊上一两件趣事，还能通过微信小程序，分享喜欢的商品。有什么事在群里面说一声，马上就有人回应。小玉觉得，村民之间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村里也热闹了起来，不再静谧。整条马路都充满了欢快的声音，大人交谈，小孩追逐嬉戏。“我觉得就这才是人间烟火，生活最本真的样子。”
未来充满着变数和可能。她唯一确定的是，这个乡村团购店，已经变成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充实过。
如今是花生和玉米成熟的季节。小玉喜欢漫步田野，乡间的路旁，开满了野花。路像河道一样，嵌入苞米地里。
田园四季分明。4月，油菜花盛放，明黄色的花蕊里，生出了雀跃。她把这一切写进了日记里：“我刚刚得到了一整个春天。”
小玉觉得，这些都是属于乡里的浪漫与诗情。对她而言，回来最大的意义，就是能陪伴家人。
回乡后，母亲帮她打理店面，久而久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隔壁发生什么事，见到了什么，小孩闹了什么笑话，都要一一说给她听。她原以为，母亲是不健谈的，原来给她打电话时，总是小心翼翼，谈不上几句。
后来，小玉成了妻子，也成了母亲。今年七夕，她去处理店里的事情，回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碗鸡蛋面——是丈夫为她煮的。
“家庭就是我的支撑，他们是我的后盾，我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我想要做的事情。”
回乡后，也有亲戚劝她，得找个有编制的活，开间小卖部，哪有长久的未来？
小玉不以为然。农村和城市，都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我在农村生活，能分明地感受四季变换，时间清楚地从我身边流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收获，对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更加笃定。”
在她眼中，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
点击视频，看“小玉们”的故事
去年，洞口建了高铁站。如今，村子里又修了新的村道，去县城的话，能省下一半的时间。网络也成为每位村民的必需品，数字化带来的变化让更多人用上了智能手机，有了方便快捷的购物方式，和丰富的休闲活动。
更重要的是，它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口，外面的新鲜世界涌入，促进了基层就业，也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小玉援引路遥《人生》里的句子：“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我觉得，如果有更多的青年返乡建设的话，这可能会是一个新农村，一个新的天地。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也能够在家乡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在陪伴家人的同时，也可以实现理想。”
傍晚19点，在小玉店门前的灯光下，一场广场舞准时开始。人们间隔着1米多的距离，随音乐舞动。
小玉一眼就看到了向姑姑。
她穿着那条黑底黄花色儿的碎花裙子，在人群中欢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