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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人物谈|桓温之三:门阀与皇权联盟的挑战者

 雅雨书屋 2021-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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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阀与皇权联盟的挑战者
    东晋王朝政权从建立到维持的坚实基础就是门阀与皇权的合作联盟。其典范就是王导与晋元帝司马睿的成功合作。依靠这个联盟,“王与马共天下”这套双驾马车得以顺利运行,得以延续。当年王敦叛乱爆发后,王导带领琅琊王氏家族成员向司马睿表示效忠,与王敦划清界线。使司马睿能够专心致志地应对王敦的反叛。但这个联盟能够正常运转的前提是皇权与门阀之间的充分信任和相互依靠。一旦信任出现危机,联盟就会陷入危机。王敦叛乱本身就与司马睿担心琅琊王氏权势过大而有所猜忌有直接关系。相比之下,桓温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种联盟的重要意义。对他来说,皇权是实现自己政治野心的最大障碍。一方面,他要实现政治野心需要皇权的搭台和协助;另一方面,他要实现政治野心,必然要对皇权取而代之。所以,桓温采用依彼灭彼的战略,在利用皇权过程中图谋取代皇权。
桓温虽然生于西晋,但成年步入政坛之后主要在东晋成帝以后,共经历成帝、康帝、穆帝、哀帝、废帝、简文帝共六任皇帝。这个时段东晋王朝帝王更迭频繁,政局不稳。这给了桓温施展个人野心抱负的大好时机,同时也给他撕开门阀与皇权同盟提供了舞台空间。其间有三件事情特别值得提及。


一是桓温进入权力核心最初是得力于会稽王(后来的简文帝)司马昱的提携帮助。
建元元年(343),桓温受命率部据守临淮(今江苏盱眙),协助荆州刺史庾翼北伐。从此他与庾翼交好,本来曾相约一同匡济天下。不过永和元年(345)庾翼病逝,临终前却请求朝廷让儿子庾爰之来接掌荆州,不想却让桓温捞到肥缺,扩大了实力:
小庾临终,自表以子园客为代。朝廷虑其不从命,未知所遣,乃共议用桓温。刘尹曰:“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然恐不可复制。” (《世说新语·豪爽》)
刘惔可谓老谋深算,料事如神。在这次商讨启用桓温的人事安排方案中,面对大家推举桓温的建议,刘惔认为,从能力上说,桓温不但能够胜任荆州刺史,就连攻克李势也不在话下。问题是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桓温的实力强大,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制约的了。据《晋书·庾翼传》,当时辅政的侍中何充向朝廷推荐桓温。那位从桓温眼眉鬓角就看出他是野心家的丹杨尹刘惔坚决阻止桓温掌握荆州形胜之地,同建议议当时执掌朝廷大权的会稽王司马昱自领荆州,但司马昱却没有采纳,还是让桓温升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掌握了长江上游的兵权(见《晋书·桓温传》)。 
凭借荆州的有利地势,桓温才顺利实施了他的平蜀计划,一举奠定了在东晋王朝的显赫地位。事实不出刘惔所料,桓温平蜀之后,几次向朝廷提出北伐请求,最后在没有得到准许的情况下,三次举兵北伐。从客观上来说,北伐流落江南的中原大族和东晋王朝的多年愿望。但因条件尚未成熟,桓温的举动更多带有冒险和功名意图。而他能够逐渐发展壮大,会稽王司马昱当年的提携之功当居首位。从门阀和皇权的联盟角度看,本来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新一代门阀皇权联盟合作搭档的雏形准备时段,具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但没有被桓温正确地认识和操作。
二是肆意废立皇帝。
平定西蜀的胜利,更加助长了桓温篡权野心。他本想通过北伐树立自己的绝对威信,进一步逼宫篡权。但没有想到三次北伐皆告失败。这大大降低了他在朝廷的威信,阻碍了他的野心实现进程。为摆脱困境,他把三次北伐的失误责任推给豫州刺史袁真。袁真不服,一边申诉,一边举兵造反。这更给了桓温剿灭立威的理由。在袁真本人去世后,桓温一举歼灭继承袁真权力的儿子袁瑾。他担心这样还不足以挽回自己已经降落的威信。在郗超的怂恿下,桓温一举废掉晋废帝司马奕(海西公),迎立司马昱为简文帝(《晋书·郗超传》)。
从这个事件的前后过程看,桓温此举或许并不是因为喜欢哪个皇帝,不喜欢哪个皇帝。他此举的真正目的在于向皇权乃至全社会宣示证明他的能量和实力,为自己篡权夯实坚实基础。可能桓温自己也没有想到此举在东晋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所产生的巨大震撼效应。这个动作等于宣告从王导和司马睿开始搭建的门阀与皇权联盟从此瓦解,进入军阀专权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此举作为东晋王朝几次重要的政治叛乱之一,严重消耗了东晋王朝的政治和经济实力,把东晋王朝引向了崩溃的边缘。
三是桓温与简文帝司马昱的微妙关系。
    按道理说,司马昱曾有恩于桓温,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推举司马昱为帝。但无论是立帝之前还是之后,司马昱与桓温都不是人们印象中传统的君臣关系、主仆关系,而恰恰是相反的关系。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世说新语·言语》)
“简文作抚军”的背景是,公元344年,晋穆帝司马聃即位时只有两岁,由于年幼而由母太后褚蒜子掌政,司马昱升任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与何充共同辅政。司马昱推举桓温为荆州刺史,也就是在这个时段。按说这时桓温的地位和实力还不能构成对司马昱的俯视和震慑,但文中却出现了司马昱礼让桓温先行的场面。“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语出《诗经·卫风·伯兮》,意思是年长的人手持武器,为王者开路。因桓温年长于司马昱,故出此语。“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语出《诗经·鲁颂·泮水》,无论是年长年幼,都要跟随鲁僖公出行。虽然此时司马昱是执掌朝廷大权的皇家贵戚,但却不但对桓温礼让,而且还要把二人的关系定位为桓温为君,自己为臣的相反关系了。这说明司马昱对桓温的野心和作为的预判非常准确。当桓温废掉废帝司马奕(海西公),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来请司马昱登基时,发生了这样一幕:
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语,陈废立之意。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世说新语·尤悔》)
公事再大,在人之常情面前,总是显得苍白无力。正因为如此,被桓温推立为简文帝的司马昱不但没有感恩戴德,相反却是恐惧和忧虑: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世说新语·言语》)
“荧惑”是火星的别名,“太微”为天上北斗之南十颗星。古人认为荧惑如果出现在太微之中,为帝祚不详的征兆。因司马奕被废时出现荧惑入太微的情况,而司马昱登基后又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担心自己要步司马奕后尘。经郗超百般劝慰才消停。尽管如此,登基后的司马昱总能无时不刻地感受到桓温的强势权威:
桓宣武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忧。”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宣武又重表,辞转苦切。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远徒新安。(《世说新语·黜免》)
桓温废掉司马奕之后又废掉司马昱的亲哥哥武陵王司马晞父子。并且几次上书,打算把司马晞父子赶尽杀绝。此举让司马昱实在忍无可忍,最后用自己的帝王宝座相逼,才保住了亲兄弟的性命。
    桓温与司马昱的关系,堪称门阀与皇权联盟破裂后,门阀权贵强势逼人,将皇权控于股上情景的真实写照。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桓温:东晋门阀与皇权联盟机制的挑战者》,载《文史知识》2021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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