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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新庆:画一样的亭堂记

 芸斋窗下 2021-08-28

《柳集》卷第二十七有记文六篇,篇篇都文采飞扬,其景色如从画中出,让人读后爱不释手。

  《潭州东池戴氏堂记》是柳宗元永贞元年(805)九月贬永州司马,路过潭州时,承岳父杨凭之命所作。杨凭贞元十八年(802)九月自太常少卿出为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潭州就是今天的长沙。“弘农公(杨凭)刺潭三年”。在柳宗元路过潭州不久,永贞元年(805)十一月,杨凭转洪州刺史,江西观察使。文中的戴氏,即戴简,此人不仕而多财,应是靠门第发财暴富的。柳宗元终生不与此等人交往,碍于杨凭的面子,记文插叙了很多说戴简的内容,这些显然都是由杨凭转述的,所以字里行间显有窘状。戴简“好孔氏书,旁其《庄》、《文》(指道家),以至虚为极,得受益之道。……而志不愿仕,与人交,取其退让,受诸侯之宠。” 戴简离世乐道,与杨凭交好,柳宗元文中“贤者之举也必以类”就是指此说的。可柳宗元并不赞赏戴简建堂作池,取悦诸侯,享离世乐道的作法,称此举是“浮游之美,专于戴氏矣”。所谓浮游是指漫游、游荡讲,含有游手好闲的意味。柳宗元认为:“地虽胜,得人焉而居之,则山岩若增而高,水若辟而广,堂不待饰而已奂(文采鲜亮)矣。戴氏以泉池为宅居,以云物为朋徒(指以道家五种云气的颜色相交往),摅(shū抒发,表达)幽发粹(精华),日与之娱,则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懋(mào勤勉),交相赞者也。既硕其内,又扬于时,吾惧其离世之志不果矣。君子谓弘农公刺潭得其政,为东池得其胜,授之得其人,岂非动而时中者欤?”柳宗元对戴简离世之志表示怀疑和不赞成;对杨凭授意戴简为东池是否得适中庸也提出了疑问。文中对池堂的描写很精彩,让人过目不忘。写池:“东泉为池,环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坻(chí水中的小块陆地)岛洲渚(江中沙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萦(yíng围绕)之若玦(jué玉佩,环形有缺口)焉。池之胜(风景)于是为最。”写堂:“为堂而居之。堂成而胜益奇,望之若连舻縻舰(首尾衔接的船只),与波上下。就之颠倒万物,辽廓眇忽(隐约不清)。树之松柏杉槠(常绿乔木),被之菱芡芙蕖(花草覆盖),郁然而阴(绿荫密布),粲然(càn形容明亮发光)而荣(开花)。”柳宗元记池堂,其精妙处,不减于记山水。柳宗元此记写的“周匝(周密,周到)曲折”,浑然天成,是一篇记物写景的“本色”之作。宋人楼昉《崇古文诀》卷一二说:“池因堂而胜,堂因人而胜,戴氏之父子人物,又因数厚之文而胜。使无子厚大手笔为之发挥,则戴氏亦一碌碌人尔,况其池与堂乎?”池堂名胜,因居人而异,“堂不待饰而已奂矣”。柳宗元在这里抒发了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美学道理:景﹑居因人而彰,雅士之堂不用过分粉饰也会光彩焕发,气质所使然;而庸夫附庸风雅只会让人感到俗不可奈。

  柳宗元贬在永州十年,历经六位刺史,《柳集》均有文可证。元和七年(812),柳宗元为刺史韦彪作《永州韦使君新堂记》。为文突兀,写景瑰丽,一起手陡然而来,倚天拔地。其文曰:“将为穹谷嵁岩(kān深谷,深岩)渊池于郊邑之中”,“撵(niǎn用车拉)山石,沟(通)涧壑,凌绝险阻”,“求天作地生之状”,“逸(闲适,安乐)其人,因其地,全其天。”顺天应人为新堂。正如清人蔡铸所说:“起处尤为突屹(yì突兀),如天外奇峰,陡然飞下。”一下把人震住了。建堂前,“环山为城,有石焉翳(yì遮蔽)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塗,虵虺(shé huǐ毒蛇)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虚。”经过整修后,面貌一新。 “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移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曲折延伸的样子)。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山洞)逶邃(suì曲折,幽深),堆阜(土山)突怒(突兀)。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wǔ房屋)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相互交杂)隐显。”在新堂上眺望,“迩延(近连)野绿,远混天碧”,其情其景难于言状,把堂庑周围的景色写绝了。柳宗元用妙笔写景色,其目的是为了说吏治,柳宗元赞韦彪为新堂之功,其辞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盛(景),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形成教化)?公之释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juān免除)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抚慰)而户晓?以为二千石(用年奉代刺史)楷法。”从一堂﹑独草木土石水泉﹑山原林麓,喻之政理,“视其细,知其大”,豁达情怀尽融入山光水色里。

  《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是元和十年(815)正月五日,柳宗元离永州返京前为刺史崔能所作。在此之前,元和九年(814),柳宗元还为崔能重修二妃庙作《湘源二妃庙碑》。这里的二妃是指尧嫁给舜的二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八湘水载:“大舜之陟方(指帝王巡游)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 《湘中记》说:“故民为立祠于水侧焉。荆州牧刘表刊石立碑,树之于庙,以旌不朽之传矣。” 《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是借崔能立万石亭,“附零陵故事”,以彰德说吏治。文中说的“万石”,是虚指,谓亭周围多石也。《明一统志》卷六五永州府说:“万石山,在府城北,多怪石,下瞰碧沼(水池,水塘)。”欧阳修《题万石亭》诗曾说此事曰:“天于生子厚,稟予独艰哉。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有石头的土山)。”梅尧臣也有《万石亭》诗说:“天地磨今古,贤愚为埃尘。草树易变改,山川无故新。”前人立的万石亭不在了,可山川依旧,柳宗元文中描写山石水色精绝的场景还在。“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水势盛大)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抬起脚后跟站着)者鸟厉(振奋)。抉(jué挖出)其穴则鼻口相呀(xiā口张开的样子),搜其根则蹄股交峙(zhì耸立),环行卒愕(惊愕),疑若搏噬(搏斗,撕咬)。”柳宗元用鸟兽喻奇石形状,用奔云喻山水流势,其奔,其斗,其咬,声形具现,宛若活态。刻镂万石,形状甚工。柳文写景色远近,用作画的技法,即以笔墨的浓淡来渲染,俨然有出神入化的感觉。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三说:“前幅记石记亭,写出石之奇怪,亭之名胜,真是千态万状,令人骇目。后幅就命亭之义生出波澜,又是无中生有,真是善颂善祷(祷告)。”正如乾隆敕篡《御选唐宋文醇》卷一六所说:“体物之妙,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于心矣。”

  《柳集》卷第二十四序有《陪永州崔使君游䜩南池序》一文,作于元和三年(808)暮春,记崔使君邀永州左官游䜩事。序题说的使君崔敏是永州刺史,柳宗元的姐夫。崔敏在永州三年,元和五年(810)遭贬而亡。柳宗元尝志其墓,又尝为文以祭。清刘大櫆称此序“当为柳序第一。”开篇六十五个字,把景色写的有声有色、雄直气貌。其文曰:“零陵城南,环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会(水聚处),则泓然(水深而广)为池,湾然为溪。其上多枫、楠、竹、箭,哀鸣之禽;其下多芡、荠、蒲、蕖,腾波之鱼。韬涵(包容)太虚,澹滟(摇动)里闾,诚游观之佳丽者已。”古时碑文与杂文相类属,碑文称颂功德,记文则记述大情小事,取义各异。为序者,有与铭、诗全用碑文体的,多时是为记事而不为刻石。柳宗元这篇记事小文,虽称序,实则记文之类。柳宗元以姻亲陪客的身份游䜩,比参加官场的活动轻松多了,其为文也显得很随意。文中说:“征贤合姻,登舟于兹水之津。连山倒垂,万象在下,浮空泛景,荡若无外。横碧落以中贯,陵太虚而径度。羽觞(酒杯)飞翔,匏竹(乐器,如笙、竽)激越,熙然(和乐的样子)而歌,婆然而舞,持颐(下巴)而笑,登目而倨(傲慢),不知日之将暮。”元和三年(808)正月有赦令,凡左降官皆得量移;而八司马不在此例,后遇恩赦,也永不量移。与其他参加游观的人不同,柳文中乐景哀情,抒写俱尽。柳宗元叹曰:“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而悼兹会不可再也。”哀乐交际,景胜游乐于一文,真 “想慕杀人”,“憔悴杀人”啊!

  柳宗元在柳州的记文,其文之质感异于永州诸作。《桂州訾家洲亭记》是柳记写的最出彩的一篇 ,作于元和十三年(818)。《柳集》卷第三十六有《上裴中丞撰訾家洲记启》记其事。文中裴中丞,即裴行立,元和十二年(817)为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桂州訾家洲亭记》是奉令写实之作。柳启说:“伏以境之殊尤者,必待才之绝妙,以极其辞,今是亭之胜,甲于天下,而猥顾鄙陋(柳宗元自谦),伏受严命,不敢固让,退之揣度,惕然汗流。累奉游宴,切观物象,涉旬模拟,不得万一,窃伏详忖,进退若坠。”桂林山水奇丽,绝妙天下。桂山之奇宜为天下第一。柳宗元《桂州訾家洲亭记》说:“桂州多灵山,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宋代刘叔治形容说:“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裴行立在城东漓江中訾家州造梁构亭,垮州抗水,为一时馆宇之最。绝妙之景必绝妙之才而为之。“揣度”﹑“汗流”,“累奉游宴,切观物象,涉旬模拟,不得万一,窃伏详忖,进退若坠”,可见柳宗元作此记用功之切。“奇峭”胜景,在柳宗元笔下嫣然如仙境:“忽焉若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面内,重江束隘(收束在一起),联岚(lán山里的雾气)含辉,旋视具宜,常所未睹,倏然(shū忽然)互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来。乃经工化材,考极相方。南为燕亭,延宇垂阿(临山水),步檐(步廊)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轩(有窗的廊或小屋),以临千里。左浮飞阁,右列闲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苞(包括)漓山,含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日出扶桑(太阳升起的地方),云飞苍梧(山名),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栏杆)于迴溪,出风榭(台上房屋)于篁中(竹丛)。书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颢气(hào洁白清鲜之气)迴合,邃然(suì深远貌)万变若如安期﹑羡门(传说中的古仙人。据《史记·孝武本纪》说:“合则见人,不合则隐。”疑为古时隐士)接于物外。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正如清人孙琮评曰:“叙洲叙亭处,偏说出许多崇山复岭,重江大泽,迴带其外,飞阁层轩,风榭月槛,特峙于中,日出云飞,霞笼雾罩,出没其际。便见得虽在目前,自具无限名胜,令人倾倒不置也。”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八说:“柳州诸记是真美,故皆如画出。”这篇柳记与前此相比,幽深﹑大气﹑磅礴,一扫永州时罩在柳宗元心头的阴霾。柳宗元初到柳州时,曾有《桂州北望秦驿手开竹径至钓矶留待徐容州》诗曰:“幽径为谁开。美人城北来。王程傥(倘)余暇,一上子陵台。”这首诗是送给容管经略使徐俊的。柳宗元元和十年(815)三月出为柳州,徐俊在柳宗元之后到桂州,故称留诗待之。柳宗元死后三年,长庆二年(822),严谟出任桂管观察使,韩愈作《送桂州严大夫》诗云:“水作青罗带 ,山如碧玉簪。”盛赞了桂林的奇山秀水。晚唐莫休符《桂林风土记》载:“訾家洲在子城东南百余步长河中,先是訾家所居,因此名焉。洲每经大水,不曾掩浸,相承言其浮也。元和中,裴大夫揽胜寻幽,乐兹佳境,创造亭宇,种植花木,迄今繁盛,东风融和,众卉争妍,有大儒柳宗元员外撰碑千余言,犹在。”《桂林风土记》成书于唐光化二年(899),据柳亡仅八十年。这时柳宗元书写的碑记还在,而千年之后,碑文已无处可寻了,后人只能从传世记文的缝隙间感悟古人当时的情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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