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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杨毅的散文《梦回故乡》

 黄石新东西 2021-08-29

梦回故乡 

杨毅  

我的梦中时常出现一个村子,瘦小而可爱。村子如一幅画,秀丽铺展;村子如一杯陈酿,恒久弥香;村子如一部乐曲,优美动听。有时很清晰,有时又有点模糊。有时很近,触手可及,有时又很远,仔细看都看不清。  
是一幅画。挂在寂静的角落,没人欣赏,也没人注意,只有雨滴雪花白云驻足留恋,鸟儿大声争论。在一个清晨,嘈杂的鸟鸣唤醒我的梦,睁开朦胧的眼睛才意识到画的存在,画的优美。  
是一杯陈酿。窖藏着,透出丝丝醇香,不用喝,只一闻就让人沉醉,尤其是漂泊的脚步,醉得踉踉跄跄,泪如泉涌。  
是一部乐曲。优美动听,无人知晓,也无人听懂。鸡鸣狗吠鸟叫,一个劲儿扯着嗓子叫板,亲切熟悉。  
那就是我的故乡,散花镇石桥村杨家塆,生我养我的地方。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普通得如同一位老农,多少年蹲在那儿,抽着卷烟,喝杯老酒,沉默寡言,波澜不惊,皱纹在一层层加码也不曾惊觉。就像一棵古树,就算是大风吹过,也只是轻轻摇晃,漫不经心。  
我的故乡杨家塆,在石桥村最南端,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新庙村,西边是祭仓塆,北边隔着庙儿山是桑树塆。南边是社山、王祠堂、大虎垴一字排开。全塆并非清一色杨姓,还有几户陈、李、夏等小姓。全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地图上压根没有任何标注。朝迎早霞,晚送夕阳,袅袅炊烟如梦似幻,鸡鸣狗叫,孩子们的欢笑,时常覆盖着它。瘦弱的它一天天盼望着春风吹拂,风景优美,五谷丰登。贫瘠的日子里把远眺的目光一年年凝固成一条曲折的小路,每个走远的人都在一步三回头再看看它,看看它,眼泪布满路两头的天空,拉成一根线,放飞着希望。  
据1948年编修的《杨氏宗谱》记载,我们杨氏这一支人,是兄弟二人在清代中叶从汪岗杨祠迁移来的。传到我们这一代已经有12代了。先人们首先落脚在桑树塆背后的杨高山下。当地,潘姓为豪门大户。我们可以想象,祖先兄弟二人,几间茅草屋,租种潘家的田地。兄弟二人是怎样的艰难度日。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直到民国时期,杨家人丁兴旺。潘氏家族驱赶我们。我二爹到杨祠请来我们杨氏的族长和潘氏的族长交涉,我们杨家才搬迁到这庙儿山脚下。前年,我们兄弟四人为祖母迁坟,让祖母与祖父安葬在一起。姑姑八十多岁了,她回来参加我们兄弟为祖母的迁坟活动,姑姑忧伤地说:“我爷(父亲)民国37年走的,走的时候50多岁,是用五担谷买的墓地安葬的。”  
我看到,每年清明节,塆里人拿着祭品,带着子孙,到处找寻自己的先人的墓地标山。那时穷啊,没有自己的祖坟山。  
老人们说,庙儿山脚下原来是鄢各塆,民国二十几年,鄢家搬走了,我们杨家买下了塆基,土改时,均田叔他们两兄弟从陈家大嘴搬来,守和爹他们两兄弟家是从王祠堂搬来的。  
我小时候,我们杨家塆只有坐北朝南的两排房子。前面一排东头是松平叔家,他家兄弟多,填了一个高岸做了一连房子。西头是少春叔家。后一排东头是陈东明家,也是人多,填了高岸,在瓦屋旁做了一连茅草屋。西头是四太的家。我家在后排中间,我家的前面是小队的保管屋。听我大姐说,我家在解放前一直寄住在外祖父家,1954年才搬回。我父辈弟兄三人,分家时,我家分得一连房子,只能从后门进出。老人说,全塆是1958年才开始做的。前排中间是九爷家与十爷家,两家房子留下一个两三尺宽的过道,夏天的穿堂风,格外凉爽。那可是我儿时的乐园。  
我们这个家族是杨家塆最大的家族,我的父辈有堂兄弟11人,按年龄大小排行,我们晚辈称呼他们“三爷”、“六爷”、“九爷”等。我小时候起,就没见过五爷、八爷二人。清明祭祖标山时才发现曾祖的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塆的人很和睦,不管是否杨姓,年龄相近的以平辈兄弟相称,与父辈同龄的,我们都以叔相称。哪家有什么难事,大家都踊跃帮助。  
塆门前一口很大的水塘,西边几米高的上塆、竹塆各有一个小水塘。大塘角岸边有一棵杨树,仿佛是我塆的一个标志,所以有人称呼我们塆为“杨树塆”。春天,高低错落的三口水塘蓄积了满塘清水,像三面镜子,倒影塆前塆后的绿树,灌溉农田,耕牛喝水,全塆人洗菜、洗衣服等生活用水,全靠它。清晨,母亲和婶娘们早起洗菜、洗衣服;捣衣声、女人欢笑声,仿佛是乡村和谐的晨曲。傍晚,叔叔们牵着耕牛在塘边洗脚、耕牛喝水,一幅幅恬静乡村图景。  
塆的东边有一个山岗,叫桐梓岗,零星的长着桐梓树、桃树和李子树。塆的正面叫社山,也零星有几棵桃树、李子树。西边小山岗叫梁瓦径。在社山与梁瓦径之间的岗地上,零星的有几棵梨树。塆后的庙儿山,满山的松树,梁瓦径满山的杉树,南边的大虎垴满山的松树、枫树和野栗树。春天,杨家塆掩映在一片碧绿之中。放眼望去,红的桃花,白的梨花,金黄的油菜花,空气里带着一股甜味儿。  
秋天,我们一些小孩带着竹筢子、竹篓子,到庙儿山、大虎垴去筢丛茅丝(松针),还时不时的采到蘑菇。我们用茅草把采到的蘑菇穿成一串串。我们还采摘野栗树的果实,大人们将野栗果实打成粉,做成褐色的栗粉干,浅一看,像是娇嫩的豆腐,吃起来有些涩。蘑菇的香甜,栗粉干的涩味,那纯天然的味道,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塆的东面,桐梓岗西边下面一垄田,王祠堂和大虎垴各有几块稻田,那是全塆人的命根子,无论强弱,都在奋力驱赶饥饿。一代又一代人的耕种,贫瘠的土地肥沃了,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杨家塆人。  
社山正处在全塆田地的中心位置。在大集体年代,半山腰上建了一大一小两个打谷场。那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收获的季节,半大的孩子帮助大人打谷,小孩子们见到脱粒机看稀奇,在柔软的稻草上玩耍嬉戏。  
我从读初中起,每个星期天、寒暑假、农忙假,都和塆里的大人一起参加农业劳动,初中时,每天2.5分,到高中时已经涨到9分,几乎接近一个男劳力的工分了。和我一起读书的还有冬青、东明、少文。故乡的山山水水留下了我儿时的记忆,留下了我少年时的汗水和足迹。  
人口不断增加,人地矛盾突出,一年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除了将最好的稻谷上交公粮,所剩无几。我记得小时候大队书记先德细爹,他是我们的本家,住在桑树塆,他偶尔回来开社员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的一句话,“宁可低头求土,莫抬头求人。”我们全塆人在队长松平叔的带领下,在土地上做文章,精耕细作,提高粮食单产,见缝插针,每块田的田岸上都种上了吊岸豆。荒边荒角种上了高粱和红苕。改造荒地,水能流到的地方,改造为农田。桐梓岗、社山窝的金盆地、梁瓦径等荒地,经过几年的耕种,都变成了一块块熟地,种上了小麦、油菜、棉花。  
附近塆的一位老人给我讲述了一个关于我们杨家人的故事:  
古时,杨家有个叫杨贵武的人,某年开春时,背着行囊外出做茶叶生意,临行时告诉母亲,我赚了钱,就回家成亲,再买点田地。可是,第一年过去了,没有音信;第二年又过去了,依旧没有音信;十年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第十二年春上,杨家塆的天空飞来一只鸟,不断的盘旋,不停地叫着“贵武,贵武。”母亲高兴地告诉塆里人:“我家贵武有消息了。”果然到了年关,贵武发财回来了。据说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成家,也不是自己卖田卖地,贵武感念乡亲们对母亲的照顾,造了一栋一进三重的大瓦房,让杨氏所有人拆掉茅草屋住进大瓦房。  
我无法考证这个故事的真伪。但我确信我们杨家人的勤劳善良、淳朴恋家、知恩图报。  
听老人说,1949年以前,我们杨家住的是一进两重的瓦房,青砖灌肚的墙,一个大门进出,前面是大厅,中间是天井,左右两边是住着一排排人家,密密匝匝的。1958年冬天,全塆人借住在祭仓塆,全塆进行整体重建,一家由原来的一间屋子变成三间。  
十几年过去了,房子还是太窄了。  
1974年冬天到1975年春上,在驻队的大队干部少清叔的策划下,全塆从原来的大塘边上全部往上搬迁到现在的地方,在上塆塘的南北两边,一撇一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字。  
地少人多,劳动力富裕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弟弟、堂弟国良、堂弟冬青、族弟杨骏等一干年青人纷纷外出打工,他们继承着杨家塆先辈的勤劳善良品德,打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们回馈家乡,堂弟冬青、族叔少利为主要出资人,全塆人出力出钱,绕着庙儿山修了两条进湾的水泥路。塆里的二层、三层小楼赶趟儿似的立起来了;像比赛似的,家家一台台小汽车开回来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已成为过去,享受着互联网的方便、快捷。庙儿山下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八”字塆,更是让散布在祖国各地杨家塆子弟们魂牵梦绕。族弟杨骏建了一个家乡群,一百多个乡亲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杨家塆。  
杨家塆是风水宝地,各类人才层出不穷。先德细爹从1961年起,就开始担任大队书记,一直到1984年才离开岗位。几十年兢兢业业的工作,嬴得了乡亲们的尊重。我的父亲是方圆十几里赫赫有名的“博士”(木匠),至今人们提起他精湛的手艺,无不啧啧称赞。老人们说“穷莫丢书,富莫丢猪。”在我父辈那一代,穷,请不起私塾老师。王祠堂里有一个私塾,那是富家子弟读书的地方。直到土改时,父辈们才从扫盲班里学会了几个字,能认识自己的名字了。塆里第一代真正读书人是少清叔和我堂兄荣华大哥了。少清叔初中毕业,就到麻城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后来成为国家干部。荣华大哥从黄高高中毕业,高考时达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他是黄州中学的高级教师。我嫂子是黄冈水利设计院的院长。陈先平是我塆改革开放后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堂弟冬青、族弟杨骏、族叔少利,艰苦创业,成为杨家塆乃至石桥村的首屈一指的佼佼者。近年来,杨家塆的子弟们如雨后春笋般成长,十年寒窗,陆续从杨家塆走进了高等学府,走向了广阔的天地。  
少小离家四十载,家乡美景入梦来。我回到杨家塆,我看见已淤积得很厉害的上塆塘、竹塆塘,淤泥清理干净了,塘扩宽了。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塆里,我脚步轻轻,话语轻轻,我怕惊醒了安睡于地下多年的母亲。  

那年 那路 那车  

临下班,调皮的雨水迫不及待要跟你亲密接触。好在学校离家不远。伞上雨点高低错落,奏出一串串水灵灵的音符。我走在街上,此时的心情像是闲散的旅人。想起了那些年那些车行过的那些路。  
一晃进入了花甲之年,回望五十多年的从石桥杨家塆,到快活小集镇,再到散花老街的亲身经历,感到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说路吧。  
我是在快活中学读的小学五年级。快活中学在天然公社所在地——快活小集镇,因此也叫天然中学。学校背靠一个小山包,水渠在山包下蜿蜒向西,那是白莲河东干渠的一条支渠。学校东边原来是一块低洼地,1958年修水渠,填了十几米高的土方,修了一条200多米长、四五十米宽的送水堤。送水堤的西头是学校,东头是天然公社所在地。送水堤北边有粮站、食品组、供销社。供销合作社的门前,有一条公路,那就是老浠散公路,快活小集镇正好在老浠散路的中点。  
我到快活中学读书,第一次看到公路,第一次看到公路上跑着的汽车。中午放学后,我们借故去合作社买东西,实际上是为了看车。老师反复叮嘱,千万别到马路上去玩,危险。我很疑惑,明明是汽车跑的路,为什么叫马路呢?  
我家离快活有六七里地,我上学时,先经过桑树塆或流血山走一两里的田埂到星光大队(现在为月畈村)才能走上大路,道路是泥土路,雨天一路泥浆。那时上学全靠两条腿,雨后道路坑坑洼洼,泥浆裹着雨水,一步三滑,蜗步难移。上下学全身湿漉漉的。  
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叫我和弟弟挑几十斤小麦到浠水城关去换面,冬青他父亲也叫他去,我们三人刚好同行。弟弟才十岁,我们攥着各自父亲给的五元钱,挑着小麦走到快活。冬青说,我们搭车去吧。我在前两个月,跟几个婶娘一起去换过面,根本搭不上车。我建议还是走去,回来再说。冬青说,远路无轻担。我说,慢慢走吧。过了造册桥,还好,弟弟没抱怨。到了方郭,弟弟说,我有点累了,等车吧。我叫弟弟匀点小麦给我,我们边走边等车。走过丁司垱,一直走到分流铺,没看见客车经过。到了芦河,我们就看到县城了,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走到土门面粉加工厂,换了面,我们三个孩子瘫坐在地上。弟弟说,我确实走不动了。我叫弟弟在土门守着,我和冬青去车站买票,车站里人山人海,每个售票窗口,密密匝匝的等着买票的,队伍站到了车站售票大厅的门外,我们沮丧地返回土门。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面,喝了点水,休息了个把小时,冬青说,我们还是走吧。我们挑着面走过芦河,刚过分流铺碰上了冬青家的一个亲戚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我们连人带面,带回到了快活。  
要是有车该多好啊!  
五年后,我回到了快活中学教书,从塆里到快活修了一条土路。父亲帮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周六放假回家,周日上学,我可以骑自行车了。路况有了很大的好转,路面上铺上了石子,不算很平坦,至少不是泥泞,只是时间久了,就会被逐渐多了的车辆轧出大大小小的坑,骑术再好,也无法做到从容前行。有了自行车,乐得屁颠屁颠的,星期天,骑上飞鸽去浠水县城,去黄石购物,当然以书籍居多。假期,跑得最远的地方,到过黄州,也到过白莲河水库,飞鸽伴我来回。  
那年秋天,父亲病了,叫我带他到黄石一家医院去看医生。我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和父亲到快活搭车去黄石。我和父亲走到快活合作社门前等车,等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客车,我和父亲拼命的挤上了仿佛浓缩了的铁皮箱里,沿途的乘客挤上挤下,满满一铁皮箱,挤得人无法动弹。到了散花,我和父亲从铁皮箱出来乘船过江,到上窑找到了黄石一医院。医院里很冷静,我让父亲坐下休息,我去挂号,挂号的冷冷地说,医生下班了,下午休息,明天再来吧。父亲很失望:“你明天要上课,你回去吧,我到你尚尔姑家去歇,明天再来看病。”我知道,尚尔姑是我大伯父的妹妹,姑爷姓王,老家郭畈王家塆的,是1958年来黄石当工人的,他们家就住在上窑一医院附近。中午,我就在医院旁边的餐馆里要了两菜一汤吃了中饭,父亲很高兴。他说,那盘蒜苔炒肉片是他吃过最好的菜。  
1984年国庆节前,父亲的病了,胸口闷。二姐夫、二姐和弟弟、大妹用板车把父亲送到马垅卫生院住院。大概过了五六天,父亲的病加重了,胸口闷得慌,我和大姐、二姐商量,叫了一辆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急救。临行时嘱咐弟弟第二天送住院的生活用品。在医院里挂号,我用我唯一值钱的手表抵押,父亲在急救室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中午,医生神色凝重的告诉我,你还是回家准备后事吧。我回到学校,东借西挪400元钱,结清了医疗费,换回我的手表。我骑车,弟弟坐在后架上,提着带来准备父亲住院的煤油炉子、面条等用品,回到塆里,在塆里找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叫上司机,叫了几个劳动力,准备一张竹床做担架,去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接回。经过一番折腾,父亲竟然奇迹般的活过来了,直到1985年9月10日才去世。  
后来,每当放假回到家里,就发现塆里的小汽车逐渐多了起来:乡下的别墅在这头,城里的公寓在那头,连接两头的是那一辆辆汽车,城里的道路自不必说,花木扶疏,路灯林立;村庄里也修起了水泥路,安装了路灯,我们再也不望路兴叹,望车兴叹了!  

那时 那人 那学堂  

1966年元宵节刚过,父亲就把我送进了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在星光大队与凤凰大队(后又叫朝阳大队)之间的荒山上的一栋土砖房。这个学校严格来说称不上个学校。没有操场没有校门,更没有围墙。这栋土砖房,坐西朝东,房子前面一块空场,空场下面是一块农田,农田下方有一口水塘。房子背后是一个小山岗,长满了茂密的杉树,其余三面被农田包围着,水塘往东隔着一垅的水田,有一条向南流的小河。大人们说,这个地方叫林祖。  
学校离家不很远,走过桐梓岗,过了石桥,顺着小河上游的田畈走一两里地就到了。学校东边与天然公社只隔着一垅田。那时,我们听说什么“革联”呀,什么“八一八”呀,什么造反派呀,什么保皇派呀,偶尔也听到很大的声音,高年级同学说那是打枪,也听说某某书记被造反派抓住了,公社的电话员吴长青被八一八的用枪打死了。  
《浠水县志》载,1965年全县有公办小学130所。我小时候读书的这所学校是不是这130所小学其中之一,不得而知。今天,我猜想,我们这个学校很可能是董河小学的一个教学点。  
学校有三间教室,分小学低年级三个年级。教室里课桌摆成三列,每列四排。中间一列,两边靠墙各一列,中间是学生的两个过道。教室后面还有一大片空地,对于当时大多数瘦削的孩子来说显得很空旷。  
教室前后有两个门,后面墙上有两个小小的窗户,不管春夏秋冬都敞开着,那时连一块塑料布都难找,更不用说装上玻璃了。屋顶是青瓦盖的,到了夏天,教室后面空地的屋上破了一片瓦,雨滴落在教室里,有些光着小脚丫干脆玩起来泥巴。  
我们没有课间喝水的习惯,也没有人从家里带水,确实口渴了,就到教室前面的水塘里捧两口水喝。老师大声喊叫:“别落塘里了。”  
学校有两位老师,一位叫董凤山,一位叫李光西。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们一个教语文,一个教算术。在我的印象中,董老师好像年纪大点,显得苍老,李老师比较年轻。他们的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那好像是文化人的标配,当然了,那时只要上过几年学,也能自称读过书的人。那时只有语文和算术两门课,一天三节语文课、两节算术课,上下午轮流着。我记忆最深的是我们一年级开头的几篇课文分别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李老师在黑板画着小鸭子教我们数数。我们的作业在学校当堂完成了。到了1968年秋天,父亲在家做了一个小黑板,大姐夫正在天然寺林高读书,每周带回白粉笔和彩色粉笔,父亲叫我写字。父亲是博士(木工),每天出去做上工,晚上回来叫我帮他记账。哪天在哪家干什么,到年终好与人家结账。我认字不多,确实不会写的字父亲叫我画圈。我想到同音的字,就用同音字代替。那年,我堂兄荣华大哥黄高毕业了,就在学校里教高年级。我每天上下学要从石桥经过,那时石桥破损严重,一孔上有两根红砂石条,另一孔上只有一根。大哥带着我上下学,总是照看着我安全过石桥。  
1970年春天,我读四年级,大哥就把我们带回了新建大队的学校,在大队的油面坊里上课。这里更不能说是学校。我塆后的庙儿山北边是大队部,大队部的油面房就是我们的教室。  
《浠水县志》载,1969年全县128所农村公办小学全部下放到生产大队办。新建大队的老师只有我大哥一人,有四个年级的学生。  
我们三四年级教室是进油坊旁边的一间揉面的作坊里,三四年级的学生围坐在宽大的揉面板两边,三年级五个学生,四年级四个学生,没有一个女生。我大哥笑着说“你们八大金刚多一个,十大元帅少一个”,油面坊正屋是一二年级。还是语文、算术两门课。我大哥先安顿好一二年级小孩,再给三年级上课,布置了三年级学生作业,然后给我们四年级上课,把我们三四年级都安排好了,再分别给一二年级上课。那时没有课程表,也没有时间表。没有上下课的钟声,时间全凭老师自己掌握。老师和学生配合得很默契,似乎互不干扰。我大哥性格和蔼,喜欢说幽默的笑话。学生们上课有点小动作,开点小差,作业做错了,书背不了,他从来不生气,不打骂,只是偶尔扬起手做要“啄栗包”的样子,但手从未落下。大家上课的时候一直处于一种放松和愉悦的状态。大队部门前有一块空地,大哥指导我们三四年级学生开出一块菜地,大哥教我们种上了白菜。有个星期天,大哥带着我到官塘大队的潘家细祠堂去看官塘大队的小学。  
我从事教育工作四十多年了,每当感到自己工作压力大,我就想起着那个时候的大哥,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就像一台不需要加油的机器。大哥的辛劳,让全大队几十个孩子摆脱了文盲的命运。  
那时候要是能有一个军绿色的军用书包是值得炫耀的。我们大多数都是家里做衣服多出的布料缝成的。我的书包是用军绿色布料做的,我大姐用红绒线在书包盖上绣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书包里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二姐帮我找了一个装葡萄糖针剂盒子,给我做文具盒,装着钢笔、铅笔、削笔刀和橡皮擦。四年级要学珠算,三姐夫带我到福主街上买了一把算盘。我天天上下学,背着书包和算盘,一跑起来,算盘和书包不断撞击声响。  
大哥在给一二年级上课时,我旁边的一个潘姓同学很神秘的告诉我,他说他去快活中学去玩,发现老师教了一个字,就是括号背靠背,他边说边用笔在纸上写着,说这叫“爱克斯”。  
放学路上,我问大哥中国字有几多,大哥说你去买本字典看看就知道。我问哪里有卖的,大哥说彭思的书店有。晚上我向父亲要来两块钱,星期天一大早,我准备出门,大姐笑着问我,你找不找得到彭思?父亲说路在嘴上。我攥着父亲给的两块钱从家里出门了,走过桐梓岗,走过石桥,进入了新民大队,刚好遇上了一个人,我怯生生地问:“同志,到彭思桥么走?”那人问了我父亲的名号,他说,你不能叫我同志,应该叫我表叔,他说他也去彭思桥买东西,刚好带我去。我问表叔到彭思有多远,表叔说有十五六里路。表叔带着我从董河过了界岭,就进入了蕲春地界,表叔说界岭一个塆分两县,一边是浠水的,一边是蕲春的,还说到了彭思的来历。  
过了彭思桥,到了彭思老街,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逼仄的一条古街,石板路,路的两旁密密匝匝的商铺,商铺前面卖柴的、卖菜的沿着石板路两边一字排开。表叔帮我找到了书店。他告诉我,自己要回不去,等他事儿办完了再说。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一块一。我看还有钱多,买了一本《现代汉语小词典》,七角。又买了两个本子,刚好两块钱花完了。  
我没有找到到表叔,一个人按原路独自返回,来回走了三十多里的路一点也不觉得累。大哥教我查字典的方法,什么部首查字法,什么笔画查字法。那时候没有学习汉语拼音,不知道音序查字。大哥说,你查到一个字,上下字读音差不多。我在大哥家里找到了一本《毛主席诗词》,依靠字典,我能背诵毛主席的十七首诗词了。帮父亲记账再也不画圈了。  
我回到家里,把字典从头找到尾,也没有找出那个括号背靠背的“爱克斯”。这两本工具书一直伴随我高中毕业。  


杨毅,男,浠水县散花镇初级中学退休教师。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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