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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村官(彭泽家园网原创作品集)

 梦中桃源 2022-07-18 发布于江西

时光慢些吧,别再让我们的父亲变老了------值此父亲节来临之际,彭泽家园网为全天下所有的父亲们致以节日的问候与最诚挚地祝福!

八年村官

--- - --纪念父亲节特稿

作者:陶柱启

        父亲陶宗德的名字,在我们定山镇,凡是上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人说父亲是大好人,有人说父亲是老古板,绝大多数人都称父亲是廉洁奉公的好会计……

        父亲生于一九三八年古历三月初八,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日的那天上午,刚满八个月的父亲正在奶奶怀中吃奶,,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一名日本鬼子朝我家窗户开了一枪,这颗子弹,不左不右,正击中奶奶的脑门,奶奶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扔下了我的父亲离开了人间,奶奶死时,父亲还在继续咬着她的奶头。

        父亲一岁半那年的一天,已近黄昏时分,爷爷去湖西乡奶奶的娘家土山危村看望我的父亲,在回家的途中被在马路上奔跑的汽车里的日本兵开枪射中了腹部,当时,肚子里的肠子顺着血液从伤口里流了出来,等爷爷醒来,天色已黑,他用手捧着流出来的肠子和血液向回家的方向努力地奔走了约两里路的路程,后来倒在地上又爬滚了一里多路,终因流血过多,惨死在回家的途中,因此,父亲一岁半便成为了孤儿。

        父亲三岁的时候,我爷爷的小弟(后来我也称他为爷爷)把我父亲从湖西乡危家村奶奶的娘家接到家中扶养,把他养大成人,后来小爷爷娶妻生子,仍然对我父亲如亲生儿子一般地看待。

       父亲的童年是不幸中的万幸,常常令人心酸和感叹……庆幸小爷爷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让父亲读了两年半书,并帮助我父亲成了家。

       一天下午我把家里一串铜钱偷着拿去小店里换了一小袋糖果,我自己一粒都舍不得吃,傍晚时分,我踮起脚尖把糖果从“牢房”的窗口塞到了父亲的手中,大手与小手触摸的那一刻,我有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话:“爸,您受伤了!”父亲的手在颤动着,一向出口成章的父亲嗓子里却只咕噜出两个字:“孩--子!”那声音多么的沙哑又是多么的悲伤。

        那是我第一次偷窃,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偷窃行为,后来妈妈终于知道了,妈妈没有责备我,那个晚上,妈妈抱着我的头一声没吭,她眼里的泪水却湿透了我的衣襟。

        父亲的书读得不多,但口才很好,特别喜欢讲贤文古书里的道理,“时来铁似金,运去金成铁”,父亲说的最多的是这句话,其实人生的确如此。

        也许那个时候读书的人太少,1970年,只读了两年半书的父亲开始了村官生涯,担任了村(那时称大队)会计一职,这一干便是八年,这八年期间,我大队(现在改为村)的收入与其它大队相比较,其经济收入是非常可观的,因为我村位于长江之滨,数千亩的荒山绵延起伏在我村与长江之间,我村水库养鱼的收入和竹木出售的收入就远比其它大队的经济收入高出许多,还有那石矿,黄沙矿的收入更是触目惊心,至今,我们村里的无论哪个“官衔”都让许多人魂牵梦绕。

        自从父亲当上了大队会计,家里一切重担全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是一位十分善良而非常勤劳的女人,也许这是父亲一生最得意最幸福的事情了,母亲很爱父亲,无论父亲的决策是对是错,她都无怨无悔地百衣百顺,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

      父亲是一位很讲诚信的人, 记得有一年初冬的一天早晨,母亲征求父亲的意见:“孩子爸,别人家豆粑都做好了,今天我去找几个帮手咱家也把豆粑做了吧?”父亲看了看天:“不行,今天恐怕要下雨”。母亲点了点头就去做家务去了。可是一连几天老天却一点雨滴都未下,又过了三天,父亲对母亲说:“你今天去约好帮手,明天就把豆粑做了吧!”母亲连夜约好了几位大婶,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帮忙的大婶们高高兴兴地来到我家,母亲看了看天:“孩他爸,今天恐怕真的要下雨了!”父亲严肃地说:“既然帮手都来了,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子弹也要把豆粑做了!”

       众大婶们都说没事,等天气晴好了过几天再做不迟,大家随叫随到。

        可众人拗不过父亲,母亲只好招呼众人七手八脚开始忙碌着做豆粑了。做豆粑是我们乡村的习俗,就是把大米与豆类等杂粮混合拌匀再加水经石磨碾碎,然后用水瓢将碾好后的混合液适量而均匀地飘洒在烧热的窝铁上,只过片刻时间,豆粑就成功了,如果想留给来年吃,一定要切成细条状(比面条稍粗一些)晒干后再储藏,那年我家做的豆粑特多,等把豆粑做完了,老天真的下起了毛毛细雨,紧接着又下了几天连雨,母亲知道豆粑无法留住,一定会霉烂的。只好把做好的豆粑全分给了村里人吃了,可母亲见着父亲仍然总是笑容满面,没当一回事。其实我很清楚,母亲对那次做豆粑的损失是非常遗憾和不舍的。

        我是父母的长子,人家都说我父母有福,父母共生下了我们兄妹九人,其中六男三女,做豆粑的那年母亲就已生下我们兄妹五人了,那时家里除了爷爷留下的两间老屋,只有小爷爷帮助父亲一起做的两间土砖瓦片房,每逢老天下大雨,雨水会从家中屋顶上一些破损的瓦片中间流入家中,于是,家中摆满了水桶水面盆等盛水的器具,任凭“外面扫机枪,家中放冷枪;”却只能“天上下雨儿,我们流泪儿”……那年粮食其实很紧缺,红薯是家里的主要粮食,豆粑更是我们最爱吃的宝贝,母亲起早摸黑既要去小队挣工分,还要打猪草养猪养鸡,豆粑烧起来又快又方便更好吃,那年头的收入只能完全靠养猪和卖鸡蛋的收入,无数次看见母亲把剩下的锅巴加点清水煮着自己吃。有时连锅巴被我们众兄妹吃得精光,母亲却喝着一碗米汤饿着肚子又去干活了,所以母亲是绝对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的,那年家里浪费那么多豆粑,无法想象,母亲的心里是何等的难受,父亲其实也是非常节俭的人,从来不允许我们浪费一粒粮食,父亲吃过的碗里从来就找不住一粒剩饭,可以说父亲几乎是个爱粮如命的人,我非常不理解,父亲对那次做豆粑为何要那样固执。母亲后来问父亲:“那天天色与往日明显大有不同,分明有下雨的兆头,你为什么还要坚持把豆粑做了?”父亲说:“我没有料到老天真的会下雨,更没想到会下那么长时间的连雨,当时我脑海里只是想,你头天晚上与人家打过招呼了,咱们得守诚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父亲当村官的时候,日子过得非常艰辛,每每想起,都令我心酸不已。也还是我十岁那年,母亲忙着去生产队挣工分,教我学会了烧饭,母亲临走之前把米配好水下了锅,我放学回家,就开始拿来茅草,擦着火柴燃火烧饭,等水烧沸了,我就去喊隔壁的奶奶或大妈们来帮忙,奶奶和大妈真好,听见我的喊声,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跟着来到我家,帮我把米汤弄好,又把地上的垃圾扫干净。怕我会引起火灾,临走时,常常把我抱起,在我的小脸上亲了亲,然后放下我一边走一边用手试着眼角上的泪水:“这孩子,还没灶台高……”

        那时,我只会烧饭,不会炒菜,菜一般都是母亲收工回家带点野菜炒给我们吃。吃的最多的菜是母亲从水沟里田埂旁扯来的野芹菜,一天中午我吃着饭,夹了一点菜刚放到碗里,大喊了一声:“妈,你看!”

        妈妈定晴一看,才发现野芹菜的叶子上一条很小的蚂蝗在蠕动。她“啊”了一声,张开嘴,把吃进肚子里的饭全呕了出来……自那以后,我们吃的野芹菜次数少多了,母亲经常把盐水给我们当菜,盐水就是用盐加点水放点菜籽油倒在锅里,等水烧沸了就是我们要吃的“菜”。

        父亲清早出门,晚上九点多钟才到家,家里极少能见到他的身影,母亲个儿小,既要在小队挣工分,又要做家务,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几乎一刻都没休息过,我努力地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能帮助母亲减轻一点负担。一般我能做到的也只能关照一下弟妹,扫扫地,有空打点猪草,或拣点小木柴回家……

        我十一岁那年,也是父亲当大队会计的第二年,那是一个放暑假的夏天,吃完早饭,我挎着竹篮出门打猪草,六月的天气格外炎热,树上的蝉儿断断续续“钱啊,钱啊……”地叫个不休,仿佛如一个可怜的乞丐在呻吟……邻家的一条大花狗伸出舌头象一位忠诚的卫士不离不弃地跟在我身后左蹦右跳,时不时地还“汪汪”两声,象是给我壮胆助威似的,小鸡小鸭开始躲到树荫下或水塘边……我一边走一边打着猪草走到村西头不远处看见小伙伴们在一棵老桑树上采摘桑子,那树枝上的桑子大部分都熟透了,红里透黑,还有少量没成熟的却是青色,半青半紫色的……那桑子又好看又好吃,吃上一口,只觉得酸里夹着甜,甜里带着香,味道美极了,小伙伴们树上跪着,地上站着,手里都拉着枝条,边摘边吃,手指上嘴唇上脸蛋上染成了各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真象戏台上的大花脸,让人啼笑皆非,小伙伴们见我来了,都喊我过去吃桑子,我流着口水摇摇头,生怕母亲干活回家没饭吃,扭头就走。

        家乡的田野阡陌纵横,田间地头长得最多的猪草是马尾草,竹叶草,老虎滕和鸭舌头草,可恨的是那荨麻的茎叶绵延不绝地铺满在猪草上面,把我的小手扎得到处疼痛难受,忽地“呼啦”一声,一只野鸡从草丛里腾空而飞,我在野鸡窝里发现七个野鸡蛋,我象拾到了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竹篮子里面的猪草中间,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打满了猪草回家,全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淋,我“咕噜咕噜”喝了一舀井水,拿毛巾在身上把汗水擦干,把野鸡蛋从竹篮里拿出来放到厨房里,便把猪草倒进木盆子里,拿着菜刀学着母亲切猪草的动作把猪草切碎,由于我的力气小,猪草的茎基部又比较坚硬,我只好用左手按着猪草,右手拿着菜刀高高举起,猛地朝猪草砍了下去,哪知道一刀下来,“嚓”地一声,我左手上的食指只觉得一阵麻木,随即一阵钻心的剧痛差点使我昏迷,我仔细一看,我左手的食指被切除了五分之一,我大哭了一声:“妈--”,弟妹们见我哭了,又见我食指上的鲜血染红了盆内的猪草,吓得他们一个个都大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邻居,奶奶,大妈们过来帮我止住血,又叫来医生帮我包扎好了伤口,大人们一个个替我叹息,奶奶一边抽泣着一边帮我把猪菜切完后倒在了猪食桶里,我手指上的皮肉和指甲还有一小块骨头都被自家的猪给吃了。隔壁的大妈给我父亲传口信去了,叫他回家照看一下我,待奶奶大妈们走后,我很渴望父亲能回家帮我把午饭做好也安慰一下我,可是过了很久没见父亲回家,我一边哭着一边用一只手烧好了午饭,母亲收工回家,我的手指仍然疼痛万分,我终于忍耐不住,哭着向母亲倾诉内心的委屈:“妈……您不该生下我,不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妈妈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在我的手上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眼泪象泉水般地涌出,声音是那么的沙哑:“儿啊,娘对不起你……”

         我望着母亲痛苦的模样,心中实在不舍:“妈,我不哭,我不痛了,您也别哭,不怪您的,我错了,怪我自己不小心!”

      母亲哭得更伤心了,一边亲着我的小脸:“十指连着心,骨头都被切了那么多,怎么不痛啊,别人家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被父母宠惯得象宝贝似的,可你……我可怜的孩子……”

       那天中午烧的野鸡蛋全被弟妹们吃了,我和母亲两人一口没沾。

      父亲还是到晚上九点钟才回家,他看着我那被刀砍伤的食指,冷冷地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小心!”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不抽一点时间回家看看孩子,父亲说,因为开会检查,抽不开身,家里的事是私事,是小事……那时我在想,如果父亲也帮着做一点家务该多好啊,然而,我很怕父亲,敢想不敢言,甚至怨恨父亲……

        父 亲 其实很 爱我们,同时对我们的要求十分严格,父亲常常教导我们:“要勤劳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怕是一针一线,别人的东西不能拿,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自己动手,才会丰衣足食,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志气,更要有骨气,要有毅力,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男人流血不流泪,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能两面三刀……”的确,父亲是位很有骨气的人。

        母亲由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贫血等病症,不能做绝育手术,而导致母亲在47岁那年又添了最后一位小弟,人家都知道我家特穷,父母扶养不起孩子,许多人都来我家想抱养我小弟,有一天,外公带来一位湖口县的一位领导来了,因为湖口县的某局王局长,结婚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想用重金买走我小弟,并承诺一定设法让我们在家的兄弟五人中确保至少一人能吃上商品粮并安排工作,我父亲坚决不从,他说,兄弟是骨肉,骨肉不能分离,不能为了我将来享福,为了我现在的轻松,而不顾及孩子们的骨肉之情,更不情愿的是,你们这位局长拉关系走后门,不是什么好官,我儿子即使去了便是脸上无光!”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来我家提起抱养小弟的事情,不过我家的生活自然也更加贫困了,而我们的内心是非常快乐的。

        在乡亲们的眼中父亲是一位个儿不高,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五官端正,相貌清秀的美男子,同时也是一位比较有天赋的人,父亲不抽烟喝酒,不打牌不赌博。他读的书不多,却能写一手好字,我虽然读的书是他的好几倍,然而我的字与他的字相比,总是自叹不如,深感羞愧,每逢春节写春联时,父亲总要让我沾墨挥毫,丢人现眼,他总是深藏不露,还夸我的字比他的字强的多,让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恨不得变成一只蜜蜂钻进自家的墙缝里去,但同时也倍受鼓励,感觉到了父爱的伟大。

        父亲的二胡拉得很好,每当村里的宣传队表演节目或黄梅戏的戏班子来村里唱戏,都请父亲坐在戏台上的侧面或后台帮忙拉着二胡,父亲总是在晚上村里工作结束回家后,独自一人拉拉二胡,那美妙动人的旋律常常伴我入眠。可惜他的这一技之长终因他日夜忙碌,没有时间传授于我们。

         父亲爱下象棋,而且棋艺精湛,无奈我只略懂一二,但无法与高手对弈,父亲并不责备我,只是经常鼓励我,要努力学习,认真读书。

        父亲最擅长的还是打算盘,人家都说我父亲是左手算盘右手笔,又准又快无人及,这话太夸张了,父亲的左手根本不会打算盘,又快又准并不虚言。更因为他工作十分认真,兢兢业业,所以帐目从来没有半点差错,曾多次被评为“优秀会计”“模范会计”“先进个人”等光荣称号,六十岁以后还被定山镇国营商店收花站聘请担任会计,号称“铁算盘”之美誉。

      父亲的人缘应该用“较好”二字来形容,他对那些穷苦百姓总是有求必应,做到尽力而为,而对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则好比冤家对头,除非那些当官者人品极好,他才会与你亲如兄弟,你让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他也心甘情愿,而当那时曾经似“敌人”的领导下岗或退休成了普通农民时,他却又与你相亲相爱,不计前嫌,给你无微不至的关怀。

        父亲常常对我们说,越是穷人越是可怜的人越要对他好,因此,凡是有要饭化子来了,母亲不管家里粮食多少,总要盛碗饭给他吃,临走时还抓把米或拿些杂粮赐给他,乡里串门理发的老头,是位残疾人,我家虽然最穷,可在我家吃饭的次数最多,几乎占他在我们村吃饭总餐数的百分之九十,父亲总夸母亲心地善良做得对。尽管我们吃着粗粮,穿着破衣,但到年底,父亲千方百计把家里养猪的钱先付给那些裁缝工,理发员等上门做过工匠的人,争取不差人家一分钱。

       也不知是哪一年,父亲结交了一位太平乡姓魏的朋友,并给他借了二十块钱,说是帮魏叔叔的母亲治病,过了十多年后,父亲的胃病痛得厉害,母亲想去讨回:“孩他爸,那个时候二十块钱比现在两千块钱还值钱,我们口袋里空了,你的病又这么严重,我去叫他把钱还了吧!”

        父亲急忙制止:“别去,人家没还,肯定比我们还要困难,我们不能让人家雪上加霜啊!”

      多少年过去了,那人借去的钱却一直未还,但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

      父亲是当面说你坏话,背后说你好话的人,当然如果你十分出色,父亲肯定也会当面夸赞你,鼓励你,但父亲从来没有背后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包括与他为“敌”的村官。

      父亲很孝顺爷爷奶奶,父亲没钱给我们买过一个水果,父亲却经常买些冰糖水果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如果有病有痛他就请来医生,给他们喂吃喂喝,照顾得无微不至,比人家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孝顺的多。

       对父亲最好的人,经常夸赞父亲大公无私的人是湖西乡危家村的表叔,表叔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之深我无言以表。

        一九七二年自古历十月开始下雪,直下到大年三十雪才融化,家里烧饭的柴草所剩无几,第二年正月初四日,吃过早饭,父亲和我拿着扁担,扁担上栓着绳子,让我背上书包,书包里没有一本书,装了一斤冰糖和一斤酥糖,要去湖西乡表叔家串亲,父亲风趣地说:“今天的日子好,四季发财,我们爷儿俩今天一当打春,二当拜年,顺便发点小财(柴)回家!”

       打春的意思是立春到了,该开始干农活了,拜年就是过年串亲,父亲指的打春就是去名山上捡些干木柴回家,名山就在表叔家那个方向,位于湖西乡与太平乡的交界处,每逢岁末的晚上,我都能看见东方红光一片,我知道如果没有名山上这场大火,方圆几百里的村民是无法解决柴火不足的问题。

     我们家离名山来回有四十多里的路程, 当时我才刚刚十三岁,母亲想到我要去大山拣柴非常不忍心却也无奈,幸好我自小担水劈柴,苦活累活都干过。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表叔家,我穿上了母亲为我千针万线做的新布鞋和过年裁缝师傅帮我做的新衣服,心里乐悠悠地跟在父亲后面走村庄过桥梁,穿小巷越田野,但见那一路上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拜年的,有上街的,有三三两的,还有成群结对的,热闹极了,我们走到邓家村旁边的小路上,远处村庄爆竹声喇叭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父亲问我:“启儿,你晓得那个村庄要办什么喜事吗?”我说:“娶媳妇是在下午,嫁女儿是在中午喝喜酒,时间还没到,这应该是拜寿的人来了,可能是有人做寿!” 

        父亲说:“娶媳妇第二天早上不是也要办喜酒吗?”

        我抿嘴笑了:“爸,我们定山人的习俗您忘了吗,昨天初三,是忌日!”

        父亲点了点头:“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若不是要去你表叔家,我还真想去看个明白,看你到底是诸葛亮还是臭皮匠,嗨,现在搞得我心里痒痒的,眼前的路我都记不清,也辩不明分东南西北了……”

        我们边说边笑,大约走了六里左右的路程来到了毕家渡,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湖水碧波荡漾,无数只白鹭展开翅膀在湖面上欢快地穿梭飞翔,时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湖面上溅起一朵浪花,时而成双结对地落在绿色的草滩上追逐梦寻欢……青青的柳梢沿着湖堤,如同仙女的发丝向天际飘逸……此时此景,真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这里便是我们彭泽县美丽而驰名的芳湖。

        正因为这一湖之隔,使得我们与表叔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湖的对面是湖西乡的毕家村,这湖的渡口就设在毕家村村前的湖堤上,所以这里叫毕家渡,渡口的对岸都分别站着一些人儿在等候渡船,我们走到渡口边,在等候渡船的一位姓赵的叔叔与父亲打着招呼:“陶会计,今天才正月初四就带着娃儿拿着扁担去抢钱哪?”

        父亲叹息了一声:“老赵啊,没法子,家里没柴烧,去老表家串亲,顺便上大山拣些木柴回家。”

        老赵看了看我:“娃还没柴高,就上大山,这嫩骨头吃不消啊……”

         正说话间,一位船夫双手划着木桨,木船上坐了十来个人正快速朝我们这边驶来。等船靠近岸边,船夫把锚准确地抛在岸上的树桩上,船停得很稳,等船上的人下来后,父亲又与下船的那些熟人不停地打着招呼,看来父亲认识的人真不少。上了船,我用手紧紧按住船舱上的木板,心咚咚直跳,害怕船儿翻到湖里去,把我们都喂了大鱼……

      下船时,如惊弓之鸟,快步如飞,从毕家渡到危家村三里之遥,转眼便至。

      父亲比表叔大六个月,奶奶死后,父亲就在危家村与表叔同吃一个奶头长大,表叔表婶好像知道我们此时要来,正在家中静坐,我不知道他们与父亲是去年有约,还是与父亲心灵相通?

        表叔家的房子比我家的房子强多了,青砖青瓦,屋内比起我家宽敞很多,房子共计三间,屋内的家具及设备也比我家丰富多了。

        表叔,表婶见到父亲,就象见到了分散多年,久别重逢的骨肉兄弟,表叔与父亲紧紧相拥,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表婶把扁担绳子书包接过去分别收拾好,把我搂在怀里:“启儿第一次来咱家过门,快放爆竹!”

        表叔这才与父亲松开手,给父亲和我每人沏了一杯茶,兴奋地拿着爆竹劈里啪啦响了起来,表叔表婶脸上笑成一朵花,表婶又去房间把最好吃的糖果点心拿给我们吃。

       午餐和晚餐十分丰盛,表婶特意把家里那只肥大的卢花大母鸡给宰了炖给我们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最好吃的山珍海味……

        第二天吃过早饭,表叔带着我和父亲上了名山,上得山来,只见山峰一座连着一座,一望无际,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攀上山来,只见被火烧过后的小木材遍山都是,已经七成干了,我捡了六七十斤干木柴跟着表叔下山,表叔和父亲每人挑了百把斤的木柴,父亲走在后面,我挑着柴十分兴奋,走起路来嫌父亲和表叔走得太慢,后悔自己没多挑点,走到半山腰,路太窄,若不小心,就有摔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险,我觉得有些吃力了,下得山来,见父亲脸上累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喘着粗气,我们休息了片刻,喝了点水,又挑起木柴朝危家村走去。

       路遥知马力,越走我越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之重,腰酸背痛腿发软,每走一步我都落下一滴眼泪……

      总算到了表叔家,我如同大雨淋过的落汤鸡,衣服被汗水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父亲也是累得象一位狼狈不堪的战俘坐在木椅上两腿直哆嗦,表婶早就烧好了热水,我洗澡完毕,穿上表叔的衣服,如同穿上戏台上戏子穿的戏服,袖子长了半尺多,裤子一半在地下拖,表叔脸上累得煞白,仍然乐呵呵地看着我:“嗯,象个小道士,帮叔叔家看看风水吧……”

        我露出一丝苦笑,这笑比哭还难看。

        又在表叔家过了一夜,那一夜,表叔与父亲似两和尚念经一般,嘴里喋喋不休地叨唠个不停,我却象熟睡的猪儿如雷的酣声直到天亮。

        清晨起来,我和父亲精神依旧,吃罢早饭,我们换好了自己半干半湿的衣服,挑着木柴起身,表叔也挑着木柴带上礼品陪着我们去我家串亲,表婶生了表弟才两岁多不能陪我们同行,拿了两块给我做衣服的布料塞进我的书包里,目送我们三人走出村庄,依依不舍地挥着泪:“哥哥,启儿,你们慢着走,记得有空过来玩啊!”

       我回头向表婶招了招手:“婶婶保重,再见!”

       我们三人过了毕家渡,天又下起了小雨,没过半小时,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滑,我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连滚带爬把木柴挑到了家,我放下担子,只觉得两眼冒金星,两腿在抽筋……

       忽然,只见父亲放下担子一走一

瘸 进了家门,表叔知道父亲的脚扭伤了,赶紧劝父亲换了衣服,表叔一口水都顾不上喝,背着父亲一口气跑到村里骨科刘医生家里去了,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看,有谁正月初六从几十里的大山上挑来一百多斤的木柴上门串亲,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你爸前生积了大德,今生才修来这么一个好兄弟啊!”我看着表叔的背影,我觉得他的身材突然非常高大,简直无法用尺度去丈量!一颗少年的心感动着,久久不能平静,更为父亲有这样的好兄弟感到骄傲和荣幸……

      父亲的腿伤很快就好了,这次是他八年会计期间第一次做了一次家务事。却是那场大雪给逼的。

       表叔表婶至今还康在,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看望他们,每次去了表叔家,表叔对父亲总是赞不绝口:“当官的人如果都象你爸一样该多好啊,我这一生就是敬佩他……”

      每个人都有缺点,父亲自然也不例外,人们说父亲最大的缺点就是个性太强,这话不假,不论你当了多大的官儿,只要父亲认为你错了,他对你阴沉着脸吹胡子瞪眼睛,甚至捶桌子拍板凳,他就好比自己是“法官”,而把你当成了“阶下囚”,让你狼狈不堪地下不来台,因此有些当干部的看见了我父亲如同见到了阳间的“包青天”,阴间的阎罗王,敬而远之。大队支书最感头疼的人就是我父亲,一次,大队支书买来一盒香烟走到我父亲的办公室,拆开盒子抽出一根香烟边吸边说:“陶会计,今天开各小队长会,这包香烟你就报销了吧!”

        父亲沉着脸:“开会的人还没来,书记你就抽了一支,这盒香烟应该是属于你私人买的,我不能报!钉是钉铆是铆,你作为村支书,更应该带头秉公办事,你说对吗”支书无语,气得摇了摇头,咬着牙咧着嘴喘着气走出了父亲的办公室。

        那一年大队长因病不能参加全县先进大队工作的表彰大会,公社派父亲去参加会议,父亲在台上汇报工作时,他没有按公社领导吩咐的“粮超千,棉过百的辉煌成就”汇报,而是如实地汇报了全大队农民的收入:“稻谷平均每亩二百五十斤,棉花因受红铃虫和红蜘蛛的危害严重,皮棉平均亩产二十五斤八两……”

        开会完毕,气得公社领导捶胸顿足骂父亲是名副其实的“二百五”,把定山的颜面抹了黑。

         由于父亲的个性,终因与个别大队领导意见产生分歧等原因,父亲于一九七八年辞去了大队会计职务,回家开始种起了庄稼,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农民,父亲很热爱会计这份工作,父亲那次辞职与先祖渊明公辞官归隐,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情形和精神是一般无二。

        父亲回家务农后,他不光把家里责任田种好,还起早摸黑烧砖烧瓦,什么苦活累活他都愿意干。

        一天, 在深圳打工并在一家公司当上了经理的一位亲戚来聘请父亲去当会计,管吃管住,住房里面有空调卫生间,与老板共食,每月工资能拿三千多,待遇极优,是父亲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父亲却执意不去;“我要在家照顾孙子孙女们,让儿子们安心地在外面工作……”

        母亲56岁时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父亲独自一人守着那栋土砖瓦房, 那是我在千里之外南国异乡打拼的岁月里的一天,父亲一个人拉着装满猪圈粪的板车一步一步弯着腰弓着背艰难地行走在去责任田的路上,农家肥是种庄稼最好的肥料,路上有小石头块垫在地面上,父亲拉着板车走着走着,走到上坡处,感觉阻力越来越大,父亲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正待即将走过上坡路,突然父亲肩上套着的背带“啪”地一声断了,父亲的手和手中的车把同时落在地上的石块上,两手的手背和手指上的皮肤全部破裂,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把车上的猪类拉到责任田里卸掉后,再拉着空板车回家后上了医务所把流着鲜血的双手包扎好,一路上,留下了父亲手上滴下的点点血迹……

       父亲的手还没有全愈,过了十天,父亲搬来楼梯上了自家屋顶检修瓦片,不到半小时,脚下的横梁断了,“啪”“咚”……父亲重重地摔倒在家中,父亲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走到医院,经检查,父亲的左手手臂骨折,左手手腕骨头破碎,父亲只在做手术时疼得大叫了一声,父亲的手上了夹板回到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让我们做儿女的知道,电话那边,父亲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慈祥,还是那么的悦耳动听:“你们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好好工作……我在家很好,非常开心,不要挂念….”

        春节回家,我们才知道了实情,我眼圈红了:父亲咋的第一次说起谎话了?猛然发现父亲消瘦了,疲惫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能听见那悠扬悦耳的琴声,直到父亲西去,才让他那宝贝的二胡伴着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儿女们现在终于读懂了父亲,父亲任村官八年,没挑过一次井水,没烧过一次饭,没上过一次菜园,只做过两天家务……父亲不是因为懒惰,更不是父亲无情无义,而是因为父亲身为村官,心里装着的是全村老百姓,(那时候老百姓非常忙碌,有许多老百姓晚上才有空去打证明)父亲除了春节假期休假外,几乎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父亲都以村部为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是舍小家顾大家!

        乡亲们终于也读懂了我的父亲,父亲村官任职八年,家里的房子土砖破瓦总共也才三间,房屋是全村是差最少的住房,家人挨饿受饥,缺钱少粮,是全村最穷最贫的困难户,那不是因为他不爱钱,更不是因为他不会挣钱,而是因为他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上。

        有些村会计任职不到三年,家中财源滚滚,家中面貌和生活水平日新月异……然而,村官富了,村部和百姓却穷了!而您村会计任职八年,家里穷了,村部富了,村里建了漂亮的学校,卫生所,啇店,油房,村部还留有许多存款……您总是每年自觉主动地把村里的往来明细帐复印后,一张一张地贴在村部的墙壁上,让全村的老百姓都来监督您,八年内,您的帐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贪污一分钱,是的,您没有为我们做儿女的留下物质上的财富,却给百姓留下了精神食粮,儿女们为您竖起了大拇指,百姓为您竖起了大拇指,当官的为您竖起了大拇指,就是以前与您为“敌”的村官也不得不竖起了大拇指:您是一位忠于人民忠于党的好战士,是一位正直清廉,大公无私的好村官!是人民的好公仆,村官的楷模,是光辉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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