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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儿时“团年饭”

 教坛 2022-06-30 发布于湖南

我是一九六三年出生的。儿时,经历的人、事,大多淡忘了,但每年除夕那丰盛的“团年饭”,却仿如昨日,难以忘怀。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老弟,两个姐姐,三个妹妹。大哥四八年的,满妹七四年生,至七六年,一家整整十二人。吃饭时,围着一张八仙桌,父亲坐上席左,右是母亲的。母亲平时大多在灶屋吃,空着的位置,除了父亲抱上满妹坐,哥哥姐姐们是从来不会去坐的。左右侧上首大多是三妹、四妹,下首则是我和小弟。剩下的一方,哥哥姐姐总会谦让一番。来了客人,除了父亲让三个哥哥去陪客外,其他,是不能上桌的。父亲说,这是规矩。

那时的农村,是以生产队作为生产单位,一切资源都属生产队。过年了,干哪口塘,网哪口塘鱼,杀几头猪,哪家分几斤肉,几斤鱼,几斤茶油,几斤豆子,几斤花生......都是队长说了算。劳动者出集体工挣工分,仅仅是分稻谷、红薯等粮食的依据。

父亲非常勤劳。只要不下雨,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种一、两小时的自留地(生产队分给每家自种蔬菜的土地)。那时,使用集体厕所,大、小便,甚至家养猪的粪便,都属生产队种粮的肥料。为了一家十几口人桌的菜,每个季节,父亲总是在种菜前,利用出工的空档刨草皮,待晒干后烧几堆火土灰,把储存下来的猪尿水,捡扫的鸡屎,翻山越岭,用汙桶挑到自留地,倒进火土灰,拌匀,撒下一点食盐,压实,遮盖上稻草,让其发酵,以备用。

那一年,我大概十三岁。中秋后的一个星期天午后,父亲挑着一担猪尿水,叫我挑上一担干猪粪,来到了种白薯、生姜的地里。刚下过两天小雨,地里蓬松松、软绵绵的。父放下担子,弯着,用锄头轻轻地刨开每蔸白薯,锄去每行生姜的杂草,一边叫我给每行生姜,每蔸白薯,撒上干猪粪。父亲给浇上猪尿水后,用土箕装上备用的火土灰,在白薯蔸下,生姜行里,均匀地撒下。一番整理后,盖上稻草,父亲一边擦拭着汗水,一边自言自语,今年过年,生姜白薯有保证了。我笑着说:“过年还早着呢。”父亲回过头,很是慈祥地看着我说:“'年过中秋月过半。’'大人盼莳田,小孩盼过年。’你心里就没装着过年?”我没有回答父亲,心想,为了十个孩子,父亲不仅时刻装着一日三餐,更装着过年。

收完晚稻,又一星期天的午后,父亲叫我一同去挖白薯、生姜。父亲用镰刀割去白薯藤,生姜茎,弓着背,用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湿润的土。当一只只胖嘟嘟的白薯,一板板肥大的生姜呈现于眼前时,我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我勤劳的父亲。

母亲也很能干。除了出集体工,我家的猪栏里总是养着大大小小几头猪。母亲、姐姐白天利用一切可用的时间寻猪草,每天下午收工回来,母亲剁猪草,姐姐煮饭菜。而煮猪潲,母亲却不让姐姐去做,说是白天太辛苦。每天晚上,母亲总是收拾好碗筷,便在大铁锅里倒上一大锅水,倒进一筒米,然后坐在灶前烧起火来。待米熬成了稀饭,再把剁好的猪草装进大铁锅,盖上锅盖,一大锅猪潲,就在母亲的熬夜中完成了。母亲煮潲时,我常常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每每看到母亲坐在灶前打瞌睡,或左右摇晃,或倒在柴堆,除了感悟到母亲的辛劳,骨子似乎隐约有些东西在悄悄风长。

每年我家总要杀一两头年猪。也因为哥哥姐姐们努力,我家年年是“余粮户”。过完小年,二十八、九,杀年猪了,我和弟妹们看着留下猪头,小肠、大肠、一大块一大块的肉,高兴得又蹦又跳。“有肉吃喽,有肉吃喽。”母亲总不会责骂我们,而是脸上挂着笑,“好啰,好啰,得你们吃饱啰。”是啊,那时,物质生活是非常匮乏的,不到过年,我们一家是很少沾上肉味的。许是为了一顿饱肉,父母、哥姐,才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母亲是能干的。面对留下的一大堆“战利品”,母亲叫姐姐烧火,让父亲帮忙,自己系上补了又补的围裙,仿如一位大师,弹奏起了刀铲瓢勺的交响曲。一个中午,一锅浓酽喷香的猪头汤装进了大缸;一“搭”金黄的腊肠装进了坛;一方锃亮的“烧纸肉”(团年饭前供天地的肉)便大功告成!

儿时过年,豆腐是必不可少的。记忆里,儿时的我家每年都作三五套油豆腐。两三套水豆腐。过了小年,母亲便张罗着作水豆腐。作水豆腐是技术活,母亲一点也不马虎。印象中,作水豆腐前几天,母亲总要把分来的豆子去杂取精,晾晒晾晒。作豆腐时以每套三到四斤豆子为标准,分套倒进锅里,用微火炒一下豆子。火旺了,豆子烤熟了,不能磨出豆浆;火弱了,难去豆皮。每次炒豆子,母亲总是拿捏恰到好处。豆子被炒好后,稍稍冷却后,母亲一手推着石磨,一手把豆子有节奏地,不多不少地轻扫进石磨入口。不多时,豆皮便退去了。然后,母亲用簸箕去豆皮,留下豆肉,再用清水浸泡几个小时。待浸泡合适后,母亲便叫上姐姐帮忙磨豆浆。随着磨盘旋转,豆浆便从磨缝中流出,豆浆黏黏的,白白的,香香的,仿佛玉液琼浆。

豆浆磨好后,母亲再一瓢一瓢装进事先准备好棉纱袋,用双手压榨,容器里,便是纯粹的豆浆了。母亲然后把豆浆倒开大锅,用柴火把它烧滚,又一瓢瓢装进大木桶。再往豆浆中撒下磨好的石膏粉,用大勺往木桶里舀动几圈,盖上纱布,几十分钟后,不老不嫩的豆腐脑便在母亲的妙手中诞生了。这时,母亲总会为早就围在木桶旁,馋得直流口水的我们弟妹每人装上一中碗,并加点白糖。哇,顿时豆脑甜进了我们的心窝窝里。我们一边喝着豆脑,一边看着母亲又一瓢瓢把豆脑装进垫上纱布的专用器皿,覆上纱布,盖上木盖。此时,我才发现母亲额头湿湿的,尽管是寒冷的冬季。几十分钟后,母亲揭开木盖,打开纱布,一箱水豆腐,溢着清香,在我惊诧的目光里呈现了。为做二三套水豆腐,为了一顿丰盛的“团年饭”,母亲要忙碌整整一天。

作油豆腐则是父亲的事了。过了小年,父亲再忙,也会抽一个夜晚,去完成这件大事。吃过晚饭,父亲便肩挑一担干柴,手提两三斤茶油,让我背着十几斤豆,一同去作油豆腐的师傅家。那时,去作油豆腐的人家真不少。师傅家还是客气,作房里的火烧得通红。大家排队等候,一边烤火,一边拉家常,说笑话,其乐融融。等到我家三五豆腐作完,常常是三更五更了。也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打瞌睡,耐心地陪着父亲。父亲也会在炸出豆腐时,拿上几砣给我吃。回去时,父亲总是让我走在他前面。矇胧中,一步一挨中,我似乎明白怎样才称得上“父亲”。

除夕到了。吃完早饭,哥哥忙着写春联。母亲、姐姐便忙着一家的“团年饭”了。母亲让二姐专门烧火,大姐打下手。火烧得旺旺的,刀在丁板上唱起了欢快的歌。母亲依旧系上那条补了又补的围裙,站至灶台前,淖、卤、炖、煮......才两三个小时的功夫,肉、鱼、鸡三牲就做了出来。父亲此时使唤我去催催共堂屋的满叔,俩堂哥家(四叔早逝,四婶改嫁,留下俩兄弟),准备好“三牲”。当三家的“三牲”都准备妥当,父亲便庄严地主持起祭拜天地。父亲与满叔把八仙桌轻轻地托到堂屋大门边后,父亲轻轻的在正上方桌前摆放一条高凳,桌边摆放着三双筷子,三根条羹,三个酒杯,三只小碗。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家的“三牲”,下首,父亲、满叔站一排,俩堂哥站一排。父亲很是庄严地敬了三巡酒后,烧上三片纸钱,双手合十于胸前,念念有词:今天,是某某年除夕,某某兄弟叔侄,谨备三牲酒礼,在此祭拜天地,感谢苍天恩赐,大地馈赠,某某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完,一鞠躬,满叔,堂哥跟着一鞠躬。接着,又敬酒三巡,烧纸三片双手合十于胸前,祈求黄天厚土庇佑祖国山河锦绣,人民安居乐业。然后再鞠躬。再敬酒三巡,双手合十,祈求保佑三家人兴财旺,幸福安康。三鞠躬后,燃放鞭炮,祭拜天地才算礼毕。紧接着,父亲和满叔把桌子移到神坛下,以同样的庄严祭拜祖宗。那时,我还小,看着父亲祭拜天地祖宗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初、高中,读了历史,才深深地感受到中华文明的深厚底蕴,中华民族的不息源泉。

父亲祭拜天地之时,母亲已准备好了一家人的“团年饭”。八仙桌上,母亲为我们准备一大瓦钵的“席子肉”正冒着热气,飘着肉香;一大条草鱼,一看,就直流口水;还有一海碗炖好的大母鸡,更让我垂涎。至于油豆腐啦,水豆腐啦,白薯啦,荷折啦,摆满了整桌。母亲还用大酒壶烧滚了一壶自酿的湖之酒。父亲把母亲请到上席,嘱咐大哥倒酒,我们兄弟姐妹,小的坐,大的站,围着方桌,“嗨”起了“团年饭”。父亲喝着酒,满面红光,不停地往母亲、小妹碗里送菜,劝我们多吃。大哥不停地向父亲敬酒,我们不断地向父母、哥哥姐姐祝福。我偷偷地发现,每每看到我兄弟姐妹大口大口吃肉、吃鱼、吃鸡时,父亲是那么一脸满足,一脸幸福。那情那景,在自己成家后,每逢“团年饭”,都会向妻子,儿女们深情回忆起来。

而今,父亲离开我们已二十七年余。母亲九十三了,近几年,都在老家由二哥一家陪着吃“团年饭”。我们十兄弟姐妹,更很难吃上儿时那般的“团年饭”了。感慨之余,不免伤感。尽管如此,儿时团年饭的香甜,以及蕴含在“团年饭”中的父母勤劳、能干,早已融进了我的血液里,刻在了我的骨头上。(作者:罗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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