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甫：《西游记》之外小说中的孙悟空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是，作为小说人物的孙悟空，并非只在《西游记》中出现，其它古典小说中也多有，这却不是众人所知，也尚未见有文章谈过这个话题。

吴承恩《西游记》是在前代一些相关文学作品基础上创作而成，问世之后，种种续书、仿作、改编评点、借题发挥之书纷纷出笼。而所有各种相关小说，当然不可能避开孙悟空这个主要人物。但是，并非所有同此题材小说中的孙悟空形象都是同样的。

吴承恩《西游记》的评点、删改本一类，作品主要有：明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十卷六十七节），是删改吴承恩《西游记》而成；《西游真诠》（一百回），是明末清初陈士斌评点吴承恩《西游记》而成；《西游证道书》（一百回），是明末清初汪祺（汪象旭）改编评点吴承恩《西游记》而成；《西游原旨》（一百回），是清人刘一明改编评点吴承恩《西游记》而成；《唐三藏出身全传》，又名《西游记传》，亦名《西游记》，明人杨志和编著，四十回，与吴承恩《西游记》基本情节大致同，惟水平、篇幅差异甚大，或以为在吴本之前，或以为在后；《新说西游记》（一百回），是清人张书绅评点吴承恩《西游记》而成。此类小说中的孙悟空形象与吴承恩原著中的孙悟空形象无差别。

续作《续西游记》，作者当为清人，佚名，今存同治刊本，一百回。所谓“续”，也并非续写取经之后的事，而是从唐僧师徒往西天取经来到灵山写起，叙如来佛虽然赐给真经，但却将孙悟空的金箍棒、猪八戒的钉耙、沙僧的禅杖没收，说这几般兵器杀气太重杀生太多。而返程途中，依然频频遇到妖魔，由于没了兵器，悟空等保真经保师父的任务更为艰难。此作中的孙悟《新西游记》插图空，除了是个“没有金箍棒的孙悟空”外，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变化。

仿作《后西游记》，明末清初天花才子编著，四十回，乃模仿《西游记》而作，叙高僧唐半偈因当年唐僧等人取回的真经无“真解”，遂率小行者、猪一戒、沙弥重往西天取“真解”。四人形象，几乎完全与唐僧师徒四人相同。故事亦大同小异。孙悟空形象在书中直接出现不很多，性格亦同。

而其它一些相关小说，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西游补》、《锋剑春秋》、《新西游记》等，所塑造的孙悟空形象与读者所熟知的“正宗”孙悟空，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异”。

一、《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宋代无名氏讲经话本，三卷十七节，存本有残缺，是最早的以取经故事为题材的小说。其中的猴行者，虽然作者没有给他“孙悟空”的名号，但他毫无疑问是孙悟空的前身。猴行者初见“法师”（唐僧）时自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后来还被封为“铜筋铁骨大圣”。此猴行者的形象与其后身真孙悟空差异较大，虽亦有上天入地变化莫测的本事，但既无金箍棒，也没表现出什么打斗武功，性格有点拘谨木讷，绝没有真孙悟空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取经途中也没有经过那么多灾难。比如卷中第八节写猴行者一行来到西王母池，“法师”命猴行者往蟠桃园偷桃吃：

行者曰：“我八百岁时，到此中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法师曰：“愿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像这样的猴王形象和“圣僧”形象，都是说书艺人为“搞笑”而创造的，与他们各自的后身都有点格格不入。

二、《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又名《南游记》，明人余象斗著，四卷十八回。写如来佛弟子华光天王之事。书中孙悟空是次要角色，不过小说开篇他就出场了：玉皇大帝召开赛宝会，请三界神祗及西天诸佛各带宝贝赴会，孙悟空也遵旨参加：

又有孙行者，献上如意铁棒一根，奏曰：“臣此棒要长便长万丈，要短便如花针，降妖捉鬼，变化无穷，更兼臣一身都是宝贝。”玉帝笑曰：“卿一身何为都是宝贝？”孙行者曰：“臣一个斗能去千里也是宝；一根毛能化一百个猴形也是宝。”玉帝大笑曰：“卿试显神通看，果应其言否？”孙行者即在殿前，念动真言，把毛拔一把，口里一呵，满殿都是猴子，各执棍棒，跳跃自舞，玉帝命行者收了，遮袖大笑曰：“朕闻卿昔日从唐僧西天取经，神通广大，今日果见。卿实可为第一。朕即赐御金花一朵，御酒二杯。”孙行者谢恩毕。

这与打遍三界大闹天宫高叫“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桀骜不驯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形象相去甚远，基本上是个天宫的“顺民”兼“弄臣”。

后来华光从地狱中救出母亲，然而其母喜吃人恶习不改，华光闻王母的蟠桃可疗此病，然而不敢偷桃惹祸，想到孙猴子乃偷桃之祖先，就变为孙悟空去偷。玉帝怪罪于悟空，猴子大怒，往寻华光开战：

即说大圣有一女，名叫月孛星。但见他生得目大腰宽，口阔手粗，脚长头歪，脚声似打雷。遇了不死亦七八。月孛星出来曰：“我也要去。”众人曰：“你生得这等丑，去了给华光等取笑。”月孛星曰：“我定要去捉华光。”众人无奈，只得和他同去。一齐到离娄山，喊战连天。

却言华光自从偷得仙桃与母亲吃了，果不思量吃人，心中大悦。忽手下人报说花果山齐天大圣领兵杀来，说天王不该变他去偷桃，累他受罪，要捉天王解上天曹。华光闻言大怒，即下山与悟空相见。悟空骂曰：“你偷仙桃，好变牛变马去偷，为何变老孙本相去，连累老孙？快下马受缚，与我解上天庭便罢。”华光曰：“我讨仙桃与你何干？就变你本相亦所不妨。”悟空曰：“连累我，反说不妨！”便将如意棍向华光打去。华光亦丢起三角金砖，悟空口中一呼，出来无千无万猴狲，拖住华光，来抢金砖，华光大败。悟空赶去。华光丢起火丹，火光连天。悟空不能抵敌，便败到东洋大海去。那月孛星见父败走了，便将他的骷髅头敲动，叫声华光，华光即刻头痛眼昏，走回山洞。那月孛星的骷髅十分利害，人被他叫名拷了，三日内自死。

后得火炎王光佛求情，悟空父女才饶了华光。

这里的孙悟空倒还有点齐天大圣的影子，但却有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又不免令人莫名其妙。

三、两种书名相同的晚清新小说《新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又别自别开生面。这两种作品都属晚清新小说中“旧瓶装新酒”式的“拟旧小说”，一种为冷血（陈景寒）著，五回，应未完。另一种为煮梦（李小白）著，三十回。“拟旧小说”为晚清新小说中的一种特殊门类，其显著特征是：取某一前代小说名著之名，加一“新”字，主要人物也取自原著，而所反映的故事则是晚清戊戌变法时代的种种社会现象。两种《新西游记》也是这样。其构思方法差不多，都是以荒诞滑稽形式出之，写唐僧师徒由仙佛界回到变法维新时代的中国，见到种种新鲜人物事物，闹出种种笑话，以及种种行为遭遇，以此表达作者对变法维新运动和由此产生的社会现象的看法。其中的孙悟空，与“正宗孙悟空”没有多大关系，实际上只是作者的一种道具与传声筒。以较简单的冷血著的那一种为例：唐僧师徒取经成功修成正果后一千三百年，又奉如来法旨，回中国考察新教。来到上海，见了许多新事物，闹了不少笑话。如把电灯当星星月亮、把汽车脚踏车误作哪吒风火轮，唐僧、八戒、沙僧染上鸦片烟瘾，逛窑子、打麻将之类亦均学成。书中不时对晚清社会国情世相加以嘲讽。如唐僧、悟空在上海因不熟悉新世界新事物而时时碰壁受困，而八戒则处处畅通无阻，因为他穿着洋装像个洋人之故。又如第四回，孙、猪二人在上海观戏：

忽然那女子哭起来了。行者道：“你听，他哭的好不伤心。老猪，我想他定然在那里想你，见你好久不回去，将谓你死了，所以哭的这般凄惨。”八戒道：“休得胡说，他做的是黑奴，关我什麽。”行者大奇道：“什麽叫做黑奴？”八戒道：“黑奴便是一种黑色的人，生性愚鲁不能自立，被人贩卖了他，做人奴隶，这就叫做黑奴。”行者道：“那麽这女子……”八戒道：“这女子便是黑奴的女人，也便是女的黑奴。”行者道：“那可奇怪了，他既是女的黑奴，如何却生的这般粉白？”八戒道：“你有所不知，现在世上的事，大概黑白颠倒的多。”

此书中的孙悟空性格与读者心目中已成定格的孙猴子大异：胆小，拘谨，无甚本事，屡次被八戒捉弄，被人笑话。初到上海，在租界马路上撒尿，被外国巡警罚款二角，以毫毛变钱缴纳；想吃饭错跑进“时报”馆，把报纸当作菜单，把印刷机当作灶和蒸笼；了解到学校有新章程，规定先生不能打学生等，忽想起头上的紧箍儿，也想立个章程解除，却又被八戒趁机揩油。等等。

四、《锋剑春秋》，异名甚多，如《孙膑大破诛仙阵》、《万仙斗法兴秦传》等，作者当为清人，今存同治刊本，佚名，六十回。叙秦统一六国之事，而以孙膑为主要人物贯穿其间。然非历史演义，实乃神魔一路。仿《封神演义》痕迹明显，两军交战，各摆恶阵如诛仙阵、混元阵，而双方各请神仙相助，东方朔助孙膑敌秦军，战死，有弟西方朔夺兄尸返。西方朔往五行山请孙悟空助战并救其兄，然而悟空此时尚被如来佛压在山下，有诸神看管，脱身不得：

西方朔道：“大圣，尔说是这样说，可妨说得来做不来，如今大圣要救我兄长要紧，大圣可知那家仙长有仙丹可救兄长？”大圣道：“老孙如何知到（道）？若是老孙出得来，我就到兜率宫走走，难道老李不送我十颗八颗仙丹救尔令兄？”西方朔说道：“大圣既不知那洞有仙丹，可知那洞有高术之仙、起死回生之能？烦大圣指点指点，待我西方朔前去请他。”大圣道：“老孙一生不晓得什么人。我一生只伏南海菩萨一个，他的道法无边。尔若去求他，决能救得尔令兄。”

西方朔依言前往南海，谒见观音，观音答应帮忙：“我且看孙悟空之面，又怜东方朔苦炼五百年之功，令木岸尊者拿杨柳枝甘露去临淄救尔令兄。”

此书中悟空出场不多，乃是个末路英雄形象。

五、《西游补》，又名《新西游记》，明末静啸斋主人（董说）著，十六回。大略叙唐僧师徒过火焰山之后，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进入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等，有诸多所遇所见所闻，最后被虚空主人唤醒，打杀妖精。此作是借孙悟空形象滑稽讽世的小说，所“讽”之“世”，就是作者所在的明朝末年的社会现实，包括荒淫的皇帝、只知道“卖国倾朝”“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宰相高官、考“纱帽文章”的科举考试等等。如第九回《秦桧百身难自赎，大圣一心皈穆王》中，孙悟空暂时代理阎罗王之职，提出鬼狱中的卖国贼秦桧审判：

便叫二百名钻子鬼扛出一坛人脓水，灌入秦桧口中。行者仰天大笑，道：“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秦桧道：“今日这个人脓酒忒不快活！咳！爷爷，后边做秦桧的也多，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行者道：“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后边秦桧的规模！”登时又叫金爪精鬼取锯子过来，缚定秦桧，解成万片。

书中的孙悟空只是作者借以抨击现实的道具性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