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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工坊·小说」王润民|遥远的记忆

 谭文峰sdqtneyj 2021-08-31

作家

干线

遥远的记忆

自记事起,就很少见过父亲。

一天,三叔跑进堂屋里朝着我大呼小叫:“民小,快快快,你爹回来了,都快到大门口啦!”

随着三叔出了院子门,瞧见胡同里有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车架子上还插了一面小红旗,小红旗随风摇摆……

后座椅上端坐着一个派头十足的男人,他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脚踏黑色皮鞋;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工文包,大背头梳得铮光油亮……

在我的记忆里,坐车的人好像就是我爹。

“嘿嘿嘿……民小啊,可想死你爹啦!来来来,快让爹抱抱?”他下了车,摊开双手想抱我。

此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紧盯着他,仿佛撞见了鬼似的,一个箭步就窜了!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呵斥声:“这个小王八羔子,怎么越大越不通人性了,连亲老子都不认啦!”

我拼命跑着!跑到村南头那个池塘边上;那里野草芦苇丛生,于是就拱到里面藏了起来。傍晚时分,隐约闻听到母亲的呼唤声:“民小,民,俺的小乖乖,恁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呀?这个小龟孙,见到恁爹就跑,跑,就知道跑,到底怕他啥哩?藏到哪里去了呀?”

瞧见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就像只黄鼠狼似的弓着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一阵权衡之后,决定先到建国哥哥家里去躲避一时。建国哥十七八岁,自己住一间小茅草屋,屋子里光线不好,十分昏暗。屋里面却有许多我稀罕的玩具物件,尤其喜欢那个会“呱呱叫”的竹板和一把锯齿状的竹拉条;竹板“呱哒哒呱哒哒”一打,再用竹拉条在竹板上一阵划拉,甚是好听,迷死个人!

建国哥说:“兄弟,俺这竹板好听不?想不想要?”

我盯着竹板垂延三尺:“咋不想要哩,可是俺,俺……”

“想要啊,既然想要,不过俺得有个条件,答对了就送给你。”建国哥一脸的坏笑。“你得说实话,到夜黑里,你听到你爹和你娘弄啥哩呀?不说实话想要竹板啊,门都没有!”

“听到,听到了他们在打呼噜,别的就没有了。”我心知肚明,他又在诓人。

“那不行,光听到打呼噜那不算。得听到你爹和你娘弄那事才作数。”随之用双手拍打出“啪啪啪”的响声。

“没有啊,哪里有呀。”我人小鬼大,情知道他不安好心,想拿竹板作为诱饵,我才不上当呢。忽然间,我想到了我家柜子里的那些钱,就说:“哥,俺家柜子里有好多好多钱哩,拿钱换你的竹板中不中啊?”

建国哥的眼睛一亮,吼叫着:“中中中,咋不中啊!”

后来,我从箱子里偷摸了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去跟他交换竹板。建国哥手拿着钞票翻来覆去看着,嘟囔着:“咦——靠他娘,这是啥龟孙东西啊?像钱又不像钱,这这……”他拍拍脑门,好像犯了迷糊,接着又吼道,“俺知道了,这是国债劵啊!”然后把国债券原封不动还给了我,“兄弟,这龟孙国债券俺也搞不懂是啥物件,也不知道能花不?你先拿着吧,等日后俺问问人家再说。但是有一点,就是要换,下次来的时候可要多拿点儿喔,不然俺可不换。”

我又盯着那些泥巴做的圆坨坨着了迷,上面有狐狸吃葡萄的图案,还有黄鼠狼笑眯眯的图案,造型即奇特又精致,惹人眼馋。我指着那些圆坨坨说:“哥,俺想要那个,不然俺把国债劵给你,换那个中不中?”

新国哥的眼珠子轱辘乱转,随之眉开眼笑道:“兄弟,你也知道,这些物件可是我最珍贵的心爱之物,平时谁想摸摸都不中。不过呢,咱俩是好兄弟嘛,是不是?既然你喜欢,那就换吧。哥说话作数,全部拿去。”然后又压低嗓门叮嘱道,“兄弟,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啊,这事对谁都不能说!不然,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那不会,俺知道了。”我把国债劵递给他,新国哥帮我找了一块破布,把十几块圆坨坨包裹好递给我,我急忙抱着就飞也似的跑回了家,生怕被别人抢走了!

父亲的人缘很好,身边经常围拢着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尤其是到了傍晚喝罢了汤,村民只要看到父亲回家来了,就陆陆续续来到我家,都自觉带着小马扎团坐在我家院子里听父亲讲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等名著被他演说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活灵活现,时而博得满堂彩!我这个小淘气包也听得津津有味。

院子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一盏煤油灯。父亲开始摆龙门阵:“咱们上一段讲到了猪八戒大闹高老庄,今天晚上接着讲。话说这高老庄有个大财主,名叫高老太公,家庭富裕,良田百顷,不愁吃不愁穿。生了三个漂亮的闺女,只可惜没有儿子,就一门心思想给三闺女高翠兰招个上门女婿。一来二去也没有合适的,咋办呢,所以就耽搁了下来。一天,门外边来了一个年轻后生,嚷嚷着想应招上门女婿。但见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其实呢,他就是猪悟能猪八戒变得。他听说高老太公要招上门女婿,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年轻后生前来应招。猪八戒何许人也,早就偷偷见过了高小姐高翠兰,见她长得貌美如花,跟嫦娥不差上下。于是就动了歪心思,变成了一个凡人前来娶亲。高老太公见后生长得不错,就让三闺女高翠兰在帘子后面偷偷相看。这一看可不当紧,顿时让高翠兰脸红心跳,面色绯红……婚事就这样匆匆敲定了。猪八戒急不可耐,期待着和高翠兰尽早成亲,经常到她家里去巴结老丈人,去干活。不过,他的饭量太大了,一顿能吃一笼馒头。高老太公两口子盯着未来女婿的吃相,不禁黯然失笑。但转念一想,即然饭量大点儿,不过也能多干活嘛,也就没有太在意那些。但好景不长,猪八戒本来就是妖精变得,和高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不免有些情绪激动,一激动就现出了原型!这可把高小姐吓得不轻,只打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后来,高小姐把实情偷偷告诉了父母亲,高老太公闻听后吓了个半死!说:'这,这还得了啊,俺闺女怎么能和妖精成亲呢!’于是就把高翠兰藏在后花园厢房里,不让猪八戒再进高家的门。猪八戒本来就特别喜欢高翠兰,两个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大家都想想看,目前都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能分得开呀?于是就大发雷霆,摇身一变又变回了老模样,挥舞着袖子,瞬时间搅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用鼻子一闻,就闻到了高小姐的藏身之处,随后就飞进后花园里把高翠兰虏走了,劫持到了山洞里……”

“乖乖,猪八戒可真够邪乎的呀……”

“谁说不是哩……嘘——别吭声,听王科长继续往下讲。”

人们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父亲的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我:“俺民小这个小王八羔子啊,也不知道俺哪点惹着他啦?从来就不待见俺,一见到俺就跑、就躲起来!俺也纳闷了,究竟为什么嘛?前些日子俺专门跑到镇子上找那个王歪嘴大师算了一卦;他说我是黑虎星下凡,俺民小是白龙星在世,说俺俩命里相克,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呀!”

“王科长真会说笑,哈哈哈……”满院子的人顿时轰堂大笑。

“王科长接着讲啊,大伙都着急上火啦,快点讲啊!”有人高声喊叫着,看来是急不可耐了。

……

事后,母亲冲着父亲撇嘴道:“整天嘴巴莫个把门的,只顾嘴巴过瘾,尽胡编乱造!俺问问你,搬到这儿都快一年了,你自己说说看,你个王八龟孙才回家几趟啊?难怪俺民小不认你哩,活该!还黑虎星白龙星哩,有本事咋不把玉皇大帝也搬出来呀,尽放那些狐骚醋溜子屁!”

以前住在东明县城里,那里比较繁华,街头巷尾人流如织,夜里张灯结彩,十分热闹。近来不知为何搬到了奶奶家——十里铺王寨村。村子不大,居住着几十户人家。村子北面不远处就是黄河,黄河大堤上树林成荫,茵草野花遍布四野,香气扑鼻;特别喜欢躺在柔软的草丛里,拔一两根狗尾巴草放进嘴巴里咀嚼着,里面有甜甜的汁液;再掐一朵喇叭花放在鼻子上可劲地嗅几下,瞬时间,一股股奇特的清香便扑入鼻腔,渗入心田!

黄河由西向东静静流淌着,源远流长;时而有一两艘大轮船鸣着汽笛顺水漂流而下,举目远眺,河对岸就是河南省的区域了。

刚搬到王寨村没几天就出了事,那天早上,母亲让我到村支部门口去排队领豆腐,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一个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民小啊,听说你挺厉害的哈,今天你敢不敢站到第一个位置?你瞅瞅,站在最前头那个民可不好惹,一旦惹毛了他,他会锤你一顿,叔叔问问你,你怕不怕?”

我瞅着最前面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五官清秀,头发很长,时不时把头发往后一甩,显得很拽似的!我没有回答叔叔,只是在心里犯了嘀咕,暗暗盘算着……

“瞅瞅——大伙都瞅瞅,还是俺说准了吧!民小压根就没有那个胆量,我敢打赌,他只要敢过去,建民肯定要锤他个鼻青脸肿哩,哈哈哈……”叔叔的言语顿时激怒了我,我脖子一硬就径直走了过去,站到了第一个位置。

“你想弄啥?滚到一边去!”建民确实挺霸道,竟敢推搡我。我的野性瞬间爆发了,也不说话,操起手里的搪瓷盆朝着他的脑袋就砸,“嘭嘭嘭”就是几下子!顿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抱着脑袋就跑。此时此刻,我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狼,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把盆子一扔,几个箭步就窜到了他的背上,扑倒了他,朝着他的后脖颈上就是一口,咬住了还死不松口!

王建民顿时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大伙急忙跑过来拉架,抬眼一瞧,他的脖子流血了。他捂住脖子嚎叫着继续逃命,我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一头扎进了家门,然后又一头扎到了床底下。我找了一个竹扫帚使劲往里面捅,王建民更加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咦——这是谁家的孩呀,为啥打俺的民?”他母亲从里间出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一较劲就把我扔到了院子里,随之大门紧闭。我对着门又踢又砸,却无人搭理。

“咦——娘那个X,真是俺的民小啊!”我母亲不知何时也赶来了,但见我在门口哭嚎着,也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拍打着房门吼叫:“有种的出来评评理,干嘛要打俺的孩呀!”

少卿,房门打开了,两个母亲开始指戳着谩骂,推推搡搡,继而大打出手!后来被人们强行拉开,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殊不知,王建民的父亲是村长,所以致使王建民在村子里有恃无恐,专横跋扈,为所欲为,人送绰号:小霸王。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大家相安无事,事情似乎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一天,在池塘边上玩耍时又邂逅了王建民,可谓是冤家路窄!他走到我跟前诺诺道:“民哥,那天都是我不对,不该推搡你。我错了,对不住了……”

我无动于衷,冷眉恶眼地盯着他。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来两块“巴巴狗子”要送给我。要知道这“巴巴狗子”小石头在我们鲁北平原那可是个稀罕物件,我早就听说过并期望能得到它。我接过了“巴巴狗子”,顿时眉开眼笑,就顺水推舟给他一个台阶下、送他一个人情。随之,两人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不说话,只是互相拥抱着拍打着,嘿嘿傻笑着……

至此,我这头小顺毛驴很轻易地就被他拉下了水。与其说他向我低头认罪陪不是,倒不如说我被他的态度和“巴巴狗子”俘虏了。从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找他玩耍,假如一天不去,心里面就空落落的,好像丢了魂似的。如此看来,我只能和他握手言和,别无选择。再说,那天又不是他的错,怨只怨那个多事之秋的叔叔。要不然,我们这两个混球还不打不相识呢。

再者说,我俩的父亲自幼就是同根生,本来就是同一个掰不开的王字,一个祖宗家族家谱,又是同乡同村同学,光着屁股蛋和着泥巴摔着泡泡一起长大的发小。可想而知,那关系可非同一般呢!

后来,他们两个长到十七八岁时,建民的父亲长得牛高马大,英俊帅气。高大帅气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件好事,不久便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而我的父亲身材长相一般,身材矮小,整天拖拉着一双破布鞋,破衣烂衫,邋里邋遢……

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村民们都知道被抓壮丁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既然当了兵就要去打仗,整天炮火连天哪有不死人的!所以,我父亲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装疯卖傻,整天不洗脸,流着青鼻涕,“嘿嘿”傻笑着,而且还学会了装聋作哑。国军当官的看到他都嫌他恶心,自不必说抓他的壮丁了。

后来,我父亲在我奶奶和媒婆的诱导下和邻村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当时二十岁,大他两岁。新婚之夜的早晨,父亲的新媳妇朝着我奶奶的家门喊着:“娘,娘,快点过来看看吧,恁家的孩儿尿炕啦……”

然而,一年后,父亲的媳妇却为王家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这下可乐颠了王家的人。再后来,因父亲的媳妇儿长得俊,小巧玲珑,眉目清秀,脸蛋儿粉里透红,颇有几分姿色。不料被当地的恶霸地主偷偷盯上,并设计强行掳了去,之后强暴了她。父亲是个红脸汉子,一怒之下便写了休书,毫不留情地休了她和小孩。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不久,她和小孩在去讨饭的路上被活活冻饿致死,其状惨不忍睹!父亲听说后气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奈何,就毅然决然投奔了附近的八路军。其目的只是想掂把枪回来报仇雪恨!

到了部队之后,当时威震四方的崔恒山团长无意间遇见了父亲,见他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十分招人待见,并且和他十分投缘。从此只要见了父亲就亲热地招呼着:“三,俺的三儿啊……”不久,父亲被抽调到崔团长身边当了贴身警卫员。

王建民的父亲在一次战役中被八路军捉了俘虏,之后也投诚参加了八路军。解放后,他也成了亲,媳妇是个书香门第之女。她通情达理,识文段字。然而,第一段婚姻却是非常的不如意。父母亲当时只想攀高枝,一意孤行把她嫁给了一个官宦人家的二少爷。但是,她的脾气特别固执,个性强,死活都看不上那个树墩似的傻呆子。自从她被花轿抬进了婆家,手里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无论昼夜那把剪刀从未离开过她的手。除此之外,她整日里故意惹事生非,哭天抢地,摔盆子打碗,大闹天宫!搞得婆家鸡飞狗跳墙,终日不得安宁。没几日,婆家气急败坏,无法收拾残局,只能写了一纸休书退货。

后来,媒婆把建民的父亲王春立介绍给了她。没料到,她一眼就相中了眼前这个即憨厚老实又高大帅气的汉子。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就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这些家史多数是奶奶讲述给我们听的,以此推论,我和建民理应情同手足,何来战火硝烟呢?然而,却苦了双方的母亲,想毕她们两个毕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目前她们两个依旧余怒未消,耿耿于怀。然而,我们这两个不通人性的小兔崽子早就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着到河边抓泥鳅玩耍去了。

每逢过年过节时,我们家里就来了一大群女人,多数是邻居和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她们和母亲十分亲密,“大嫂,姨姨姑姑”唤个不停。按照母亲的吩咐,大伙一起动手,切菜,炖肉,烧排骨,炸酥肉,蒸白面馒头,包饺子,忙得不与乐乎……

我闲的无聊,趁她们不注意,就偷偷抓起几个馒头溜出了家门。见到一群自己的小玩伴就高声喊道:“大家听俺说啊,咱们今天玩打仗的游戏好不好?这些馒头就是手榴弹,砸中了谁,谁就算死了,中不中啊?”

一群衣着破衣烂衫的小伙伴们顿时兴高采烈,高举着双手跳着高高喊叫着:“好啊!好玩!哈哈哈……”

于是,游戏开始了。孩子们扮演的是伪军,我自己扮演解放军。他们边跑边回头盯着我手里的馒头,似乎垂涎欲滴!

我把“手榴弹”使足了劲投掷过去,那群“伪军”也不怕被炸死,对于空中飞过来的“手榴弹”一点都不畏惧,居然用手去接去抢,场面顿时失控了,一阵混乱!大家你争我夺,扭打成一团,丑态百出!抢到馒头的小孩啥都不管不顾了,几口就把馒头吞到了肚子里。

有的人干脆不逃跑了,调转方向朝着我扑了过来,要抢我手里的馒头。我高高举着馒头吼道:“那可不中,咱们提前说好了是打仗,你们是伪军,俺是解放军,你们得逃跑啊对不?俺用手榴弹炸你们,你们不怕炸弹,还要来抢,再抢俺就不玩了。”我小嘴一撅生气了。

菊花长得最气净,她说:“大家都要听民哥的话!打仗嘛,就是要逃跑,不逃跑哪里是打仗嘛,对不对?接着玩游戏吧,咱们大家都逃跑,让民哥用手榴弹炸咱们吧。”

顿时,他们四处奔逃。我又拿着“手榴弹”炸他们。总有人装瘸耍赖皮,一拐一瘸落在最后面。我计上心来,专门砸跑在最前面的“伪军”。

这一计立即生了效,“伪军们”都飞也似的跑了起来。我高兴极了,哈哈大笑着。没几下子,“手榴弹”就扔完了,我又跑回去偷拿馒头。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趁她还没有抓住我,我又抓了几个馒头出发打仗去了。最后手里只剩下了一个馒头,只顾拼命追击前面那个跑得最快的“三狗蛋”,他长了飞毛腿似的,把我甩得远远的。我不服气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他的家里。他母亲见我气喘吁吁地进了门,笑眯眯地说:“咦——这不是俺民小嘛?小,你今天咋有空来俺家里呀?”

“俺今天和你家三狗蛋打仗哩,他藏到哪里去了呀,快点把他交出来,俺非得用手榴弹炸死他不可。”我晃了晃手里的馒头。

他母亲看见我手里的馒头,说:“啥?打仗,用馒头当炸弹炸俺孩?哎哟俺的亲娘唉,你说说可笑不啊,哈哈哈!要不这样吧,民小,你就当作把俺的孩炸死了,馒头留给你弟弟吃中不中啊?”她说着又把悬挂在房梁上柳条筐子取了下来,里面有坨黑乎乎的野菜窝窝头,她拿着窝窝头递给我说,“民小,你要是不嫌弃,就把馒头留给俺三狗蛋,这块窝窝头你拿去吃吧,换换味道中不中啊?”

我咬了一口,苦涩苦涩的好难吃。就把馒头递给她说:“大娘,俺把馒头给你家三狗蛋吃,以后有空再给你们多拿点儿中吧?”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咦——没想到俺民小还真懂事,真大方啊。”随之朝着床底下吼,“三狗蛋,还猫在床底下弄啥哩,还不快点出来谢谢你民哥。”

闻听此言,三狗蛋才从床底下爬将出来。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又令我哈哈大笑,笑弯了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轮明月悬挂在浩瀚无垠的夜空里。我又把那群小伙伴召集到我家院子里玩游戏,我先把我的刀枪剑戟全部抱了出来,往地下一放说道:“今夜黑里咱们还玩打仗的游戏吧?谁打赢了俺给他发锅盔吃,输了啥都没有!”

还是那个气净的菊花说:“民哥,那样不中吧,大伙肚子里都饿得咕咕叫哩,都想吃你家里的好吃哩,输了不给锅盔,说啥也得给一个大饼卷大葱吧?”

“是啊是啊,不然打斗起来莫劲呀。”一大群高矮不齐的穷孩子都七嘴八舌嚷嚷着。

我思虑了一会说:“也可以,不过得先订个规矩哈,两个人对打,打疼了谁都不准哭鼻子,不然啥都不给!”

“中中中,谁就是打破了头,也不哭鼻子。”

一个男孩先和菊花打斗起来。菊花手握着一把宝剑,冲着男孩喝道:“呔!哪里来的妖怪,还不快快下马投降,看剑!”说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纠缠打斗在一起,几十个回合也难分出个胜负来。我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心花怒放,最后奖赏给她们每个人一个锅盔。

其他的小朋友见状,也急忙操起家伙什加入了战斗,一时间杀得火光冲天,飞沙走石,喊杀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最终人去楼空,锅盔和烙饼全部发放完了,只剩下满院子的刀枪剑戟,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玩具还丢失了……

如此这般的好日子并不长,后来在街头巷尾听大人们说,反右运动来了!偶尔闻听到了王大胡子对朋友说:“兄弟,奉劝你要多长个心眼,学聪明点儿,不该说得话千万莫说啊……”

一天夜里,我被嘈杂声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母亲在帮父亲收拾行囊,看样子要出远门?父亲见我醒了,就抚摸着我的脸颊嘱咐道:“民小,你爹要出趟远门。在家里可不能再调皮了哈,要听你娘和你奶奶的话。乖,我走了,过些日子就来接你们……”说完,就挎着小包裹出了门,从此销声匿迹。

母亲倚着门框泪流满面,悲切抽泣。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估摸着父亲闯了祸,畏罪潜逃了!

再后来,日子越来越难熬。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都被没收了,每天到大食堂里去吃大锅饭。大锅饭里清汤寡水……人们有苦难言,都不敢吱声,只能孽来顺受。后来,村支部和党员积极分子发动群众自力更生,想方设法自救!把玉米杆子通过机器碾压榨成淀粉,然后做成饼子按人头分给大家。还把池塘里的“鱼腥草”打捞出来,洗干净后放进大铁锅熬煮,加上几把咸盐,煮熟了就分给每个村民一大碗。

王大胡子蹲在板凳上咀嚼着“鱼腥草”,“咔嚓咔嚓”吃得挺香。他站了起来,冲着大家喊道:“大伙瞅见了莫,这,这龟孙鱼腥草可好吃、可得劲啦,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哩。大伙都不知道吧,俺告诉你们,这鱼腥草可是王母娘娘看咱们可怜,特意送给咱们的救命稻草啊。大伙说说看,俺说得对不对呀?”

有人冲着他喊:“王大胡子,你掖吊去吧。啃食了几口野草,你就会放驴屁啦!还王母娘娘哩,咋不把玉皇大帝也搬出来呀?”

“哈哈哈……”大伙轰堂大笑。自从断了粮食之后,大伙整天愁眉苦脸,多少天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连说话的力气几乎都快没了。今天吃了一大婉鱼腥草,似乎有了点底气。

在这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按照上级领导指示,阶级斗争还要年年讲,月月讲,甚至于要天天讲!一天傍晚,村子里按照上级的要求,要召开一次像模像样的批斗大会。村支部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一致通过,决定把那个小脚三姨奶奶揪出来作为批斗对象。因为在解放前,她是恶霸地主王富贵的三姨太。

三姨奶奶是个孤寡老人,住在我家隔壁。听说她过去是个大美人,因家里贫穷,就嫁给了大地主王富贵做了他的三姨太。现如今她人老珠黄,骨瘦如柴,却眉目清秀,依稀可见她当年的俊模样。据说她还有文化,能识文段字。以前我经常爬到她家院落里的枣树上去摸枣吃,村里的枣树几乎都被我爬过了,唯有三姨奶奶家里的枣儿最甜。每次被她撞见,她都会笑迷迷地朝着我叮咛道:“咦——原来是俺民小啊。小,你可要小心点儿啊,慢慢爬,可别摔下来啊。”

至此,我对她产生了好感,也经常溜达到她家里去玩。她戴着老花镜缝补着衣裳对我嘻嘻笑道:“民小啊,你长大了可对俺亲不?给不给俺送馍馍吃啊?”

“保险给,有俺吃的就有奶奶吃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好时光时,我经常从我们家里偷白面馒头送给她吃。

“哈哈哈……”三姨奶奶仰天大笑,“中啊中啊,总算是奶奶没有白疼你,俺的小娇儿啊。”

听人说,三姨奶奶嫁得最不是时候,那时已近解放前夕。其实,她嫁到这个家并没有享过几天福。光阴似箭,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阶段。总之,好坏都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没有长前后眼,更阻挡不了历史的发展和变化。后来,他男人王富贵在镇反运动中被枪决!之后,家里的其他人员也随之树倒狐狲散。最终只剩下她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傍晚时分,村子里召开了批斗大会,三姨奶奶被扭送到打麦场上接受批斗。王建民的父亲是一村之长,自然由他先发言讲话。听说他参加过淮海战役,然而,上台讲话却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啊,这个这个啊,乡镇府要求咱们村开个批斗大会,啊,不开吧,可能不中啊,是吧?那就开呗。要说咱们村里吧,也没有啥可批斗的,这个三姨太呢,属她过去有饭吃,啊,是不是?所以呢,那就只能批斗她啦。我也说不好,大伙都可以积极发言,都说说吧。”

“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富反坏……”王二狗首先举着拳头带着头喊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打到恶霸地主!”大家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

一个名叫谷大凤的妇联主任站了起来,她是村子里家誉户晓,人人皆知的疯婆子。我见过她在街头上追打过她的男人,她男人也是个出了名的肉怂货。从来不敢还手与媳妇对打,每次产生家庭矛盾只有挨打的份,惹不起就逃跑,双手紧抱着脑袋尽往人群堆里扎,也好寻个拉架的与保护。

谷大凤一把揪住三姨奶奶的头发咬牙切齿吼道:“老地主婆子,你还不知道认罪啊,还敢站着,快点给老娘跪下!快点啊,免得俺对你不客气啊!”

三姨奶奶只能遵命,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谷大凤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就左右开弓扇起了巴掌,边扇巴掌边高呼口号:“打倒大恶霸地主!打倒反动派!”

会场顿时一片混乱,人群一阵骚动。站在前面的人想挤出来,几个积极分子又把圈外的人往里面推搡驱赶。瞬间,人流如潮水般的涌动起来。批斗会开了不大会儿就被迫宣告中止了,因为三姨奶奶哪里经得起这般惨烈的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她就被打得昏死过去。

夜幕降临,我翻院墙进了三姨奶奶的院落里,推开屋门一瞧,浑然间看见她站在一个高板凳上,把一条绳索往房梁上系。我的大脑突然间开了窍,急忙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嘶声力竭的哭喊着:“三姨奶奶,你不能死啊,快点下来呀!”

许久,三姨奶奶还是在我的哭嚎劝导下下来了。她下来之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俺的民小儿啊,也不是俺真的想死啊。恁瞅瞅这日子咋过哩呀,实在是莫法过了啊。”

“那你也不能上吊啊。”我极力劝导着。

谁知第二天,我那个和蔼可亲而孤苦伶仃的三姨奶奶还是一意孤行悬梁自尽了,就这么悲惨地走了。两天后,一些心地善良的乡亲们用草席破棉絮把她包裹住,然后用一块旧门板把她抬到乱坟岗子上就把她草草掩埋了。

几天后,我和王建民手拉着手推开三姨奶奶家那扇破旧不堪的小木门,我领着他竟直走了进去。

我俩有些胆颤心惊地在屋子里面转悠了几圈,之后又躺在那张曾经睡过的大土炕上休息了一会。王建民四处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我抬头瞧见墙上的那副画;画得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花公鸡,一轮红日当空,雄鸡昂首挺胸,伸长脖子引昂高歌……

三姨奶奶曾经向我讲解过这副画,她说:“民小,你知道不?这只大花公鸡可不是一般的鸡,它可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神物,是只除恶避邪的大公鸡,专门跑过来保护咱们平民老百姓的。”

与此同时,院子里刮来了一个小旋风,席卷着尘土与枯树叶呼啸着,旋转着。不一会就旋转着进了屋子,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此时,屋内仿佛有一股阴冷之气,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王建民也同感身受地一阵哆嗦。他拉了拉我的手怯生生地说:“民哥,这屋里好森人,咱们还是走吧。”

顷刻间,我内心不禁涌动着一阵阵酸醋,如翻江倒海似的。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可爱的三姨奶奶了!一阵阵难受难以抑制,便情不止禁地嚎啕大哭起来:“啊啊啊……三姨奶奶,俺好想你呀,呜呜呜……”是啊,年龄虽小,然而情感情愫依然是最纯真无邪的。之后,我拉着建民的手出了院子门,又溜达到我家屋后那片小榆树林子里面,我对他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谷大凤害死了我的三姨奶奶,走!咱们两个找她算账去!”

建民胆怯地往后退缩着说:“咱俩还小,不中,打不过她,等以后长大了再说吧。”

“好吧,那就打她的儿子。”我咬牙道。

“那也不中,他个头那么高,俺怕……”建民唯唯喏喏,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

“哼!这也不中,那也不中,看来你就是个胆小鬼,没出息!你怕,俺可不怕,到时候看俺咋样收拾他!”我说到做到,拉着建民的手就去寻找谷大凤的儿子报仇。

谷大凤的儿子叫大毛,十多岁,多部分都随了他爹,傻大个,呆头呆脑地像只老绵羊;整天拖着青鼻涕,见了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池塘边上找到了他。我从地面上捡起两块土坷垃,然后便冲过去二话不说,朝他的头部投掷过去。打的特别准,他冷不防被砸趴下了。我一个猴窜跳到他脊背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比我的个头大很多,力气也大。他一翻身就爬了起来,爬起来就夺路而逃,也不还手,如老鼠见了猫!我紧追其后追打着谩骂着:“尻你娘!你敢告诉你娘,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非打死你个王八龟孙货不可!”我的话里有话,也害怕他那个母夜叉娘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呢!

村子里最终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铺天盖地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充饥。池塘里的鱼腥草早已消失殆尽,方圆几里的野菜也被采挖的一干二净,就连榆树皮也被剥光了。村干部见此情景,假如再这样拖延下去,就等于死路一条!通过协商,就派出了几个壮劳力推着独轮车出去购买红薯干。出行那天,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送行,并嘱咐他们,只要是吃的物件就弄回来!几个壮汉推着独轮车走后,乡亲们依然舍不得离开,就团坐在村头向着南方翘首期盼着……

三叔最近发明了一个钓鱼钩,把缝被子的大针用火烧热,然后捏成鱼钩状。三叔撇着嘴说:“走,民小,咱俩去试试这个钓鱼钩。不是咱吹牛,就是钓不着鱼,钓青蛙总该没有问题吧。”

当初抓住过不少青蛙,用脚踩住它的头,拉紧两条后腿一把扯下来,青蛙的脑袋和五脏六腑就不要了。然后把青蛙后腿架在篝火上炙烤,烤熟了一口咬下去,味道真的棒极了!

三叔洋洋得意地在前面带路。他今年十四岁了,长得牛高马大,托板嘴,瓦刀脸……

他天生得好脾气,性格特别温柔,就像一头老黄牛。他的后脖颈处扎了一个炮捻子小辫,经常被村里的孩子们揪住不放,嘻嘻哈哈把他当作马儿欺负,“得!驾驾!跑快点儿啊三叔!不然俺可要用鞭子抽你啦!”然后朝着他的屁股使劲拍几下……

走了很远的土路,我俩来到了黄河边一个闸门处。旁边有一个水坑,水坑里时不时有鱼头探出水面,时而还有大鲤鱼猛然间跃出水面老高,“扑通通”又栽下去了,看来动静不小!

我们激动不已!三叔急忙把鱼钩抛了出去,可是几次都落了空。情急之下,三叔就脱了裤子跳了下去,只见他往前猛地一扑,一条两斤重的大鲤鱼就被捉到了。“民小,快点接住!”三叔把鱼扔到了我跟前。

我兴奋极了,急忙把它装进了鱼篓子里。三叔左扑右扑,又按住了一条更大的鱼。那条大鲤鱼足有十多斤重,它力气非常大,一个劲地左摇右摆,垂死挣扎。最后竟然逃脱了,朝着深水区里游去。在这千钧一发时刻,三叔跃起身子,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鱼和三叔同时没了踪影,水坑静悄悄的,静得令人窒息!过了好大一会儿,三叔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但见他惊慌失措地冲着我喊了一声:“民小,快点去叫人救我呀,不中了……”喊完又沉底了。

我吓得六神无主,灵魂顿时出了窍!急忙往附近村子里跑!脚丫子跟踩着棉花一样,轻飘飘飞奔着!待跑到了陌生的村子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挨家挨户嘶哑喊着:“都快点去救救俺三叔呀,他掉到河里快淹死了!”许多人闻听此言,急忙拿着绳子和扁担都朝着河边跑去!

到了水坑处定眼一瞧,水面静悄悄的,哪有人呢?大家急忙往水坑里面抛绳索和抓钩,然后慢慢往外打捞。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到三叔,估计他已经沉底了……

“三叔,你咋啦嘛,怎么不出来呀!”我惊恐万状地嚎着殤。

此时,夕阳西沉,一片片猩红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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