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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海子的赤道——解读《太阳 七部书》(3)

 新用户5189P0ZJ 2021-09-04


程广云教授解读海子

那么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包括哪七部?包括《断头篇》、《土地篇》、《大札撒》(这是一个残稿),《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弑》、《诗剧》、《弥赛亚》七部书。我分别解释一下:其中这个《大札撒》是来自于成吉思汗的法典,海子的这个诗原来有个标题,就是《山顶洞人写下的抒情诗》;《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它属于他的《大草原》三部曲之一,但是另外两部没有写出来;《弑》是一部诗剧,它另外两部,一个叫做《吃》,一个叫做《打》。《吃》和《打》,但是也没写出来。骆一禾曾经勾勒了海子《太阳·七部书》的一个地图,四至都描画出来,东至太平洋沿岸,西至两河流域,而且还有两极中心:一极是敦煌,一极是金字塔(这个可能我们前面讲过,海子是把敦煌和金字塔看作他心目中最高境界的“大诗”),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这就是《太阳·七部书》的地图。这个鸿篇巨制,他是以史诗为主要文体,兼采抒情诗、叙事诗、诗体小说、诗剧等等的综合文体,在极其宏大的背景前错综展开,它的空间背景可以叫做“鲲(南)鹏(北)之变”(“鲲、鹏”,一个代表南方,一个代表北方),它的时间背景可以说是从“创世”到“世界末日”,它的主题可以说是讴歌历史的反抗行动或反抗历史的行动,这种反抗行动充满了暴力和复仇的色调,揭示了生命和青春的秘密。

《弑》是一部诗剧,也是海子境界最高的作品,也是《太阳·七部书》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海子他处在的这个时代,基本上已经是一个贫血的时代、软骨的时代。他试图以诗的方式,以他所理解的“大诗”的方式来复原这样一个远古的英雄传统。这是我们理解的,这个传统非儒非道,是“第三种传统”,但是它更为根本,可以说它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真正的脊梁和血脉所在。

时间关系不能多讲,我只是提出其中我觉得境界最高的,或者说创作最成功的,就是《弑》,《弑》是其中的一部诗剧。海子的题解是这样的:“非情节剧,程式和祭祀歌舞剧,为几支童谣而写,为一个皇帝和一场革命而写,为两个浪子而写”,是“三联剧之一”(“三联剧”,估计另外两联剧就是指《吃》和《打》)。它其实还是有人物和事件,有时间和地点。

它也有一些情节,这个情节大致可以这么说:最初是十三个反王起来造反,造反成功了。然后他们就推翻了一个老王朝,建立了一个新王朝,这个新王朝的名字就叫做巴比伦。他们又推举第八个反王当上了巴比伦王。当上这个巴比伦王以后,他就开始修造太阳神宫殿和太阳神神庙,这是一个黄金宫殿,追求的是大同的梦想,最后变成了一个血腥的现实,这就是巴比伦王。那么十二反王就重新起来造反,最后失败,全都被巴比伦王抓起来,被押上刑场。但是其中最小的那个反王,十三反王逃走了,逃到沙漠上去,在沙漠上建立了一个王国,十分的强大和完美,自己当上了一个国王,这就是一个无名的国王。海子讲的这个无名的国王,实际上他折射了诗人自己的梦想。他说:“他还是个诗人,他是世纪交替之际最伟大的诗人,……他……还是一位无名的伟大的诗人。……那诗歌更是数代以来无人能望其后尘。”“他是全世界唯一的诗歌之王、诗歌皇帝。”

巴比伦王年纪老了,但是没有接班人。他有一个王子,但是失踪了,自小就失踪了,被无名的国王偷走,就是被那个十三反王偷走。所以巴比伦王就决定了,以一种诗歌大竞赛方式来选择王子和接班人,然后用长老们秘密投票,最后由自己决定。除了最后胜利者成为王子和接班人之外,那么其他所有的失败者都得牺牲,牺牲者的头颅头盖骨也将供奉在太阳神庙中,作为人民朝拜的永久神器。所以说这个规则,就是说你要想竞选王子、接班人,胜利了你是王子、接班人,只有一个人可以成为王子和接班人,其他所有的人,所有的竞选者、竞聘者,你都得成为烈士,所以全国几乎所有青年诗人由此成为烈士。

诗剧的主题,就像他说的就是“弑”,就是杀人、弑父、弑君。四个诗人分别叫做猛兽、青草、吉卜赛、宝剑,合起来要杀巴比伦王,这个就是无名的国王――十三反王的安排。他们事先就是请求女巫来指点,女巫就给了一个预言,那我们可以听听这个预言:

“这事情必定成就在一个人身上。你们不可集体行动。你们必须分开。你们必须一个人一个地干。这样才会有希望。”

这个预言大家可以想一想,它类似莎士比亚,《麦克白》里面也有一个女巫的预言,它隐喻了海子的一个诗歌理念,就是说行动必须是绝对孤独的。

“好兄弟终究要分手。在一场伟大的行动中,好兄弟终究会有分手的那一天。必须一个人孤独地行动。必须以一个人的孤独来面临所有人类的孤独。以一个人的盲目来面临所有人类的盲目。”

那么最后这四个诗人没听她的话,没有听女巫的预言。猛兽没有完成刺杀行动就自杀;青草、吉卜赛违背了女巫的指点,没有分开,共同参与了诗歌大竞赛,结果青草失败牺牲。所以女巫就非常感叹,我们再听听她的话: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一个一个上路,一个一个的去干,去行动,而不能集体行动。这一下你该明白了吧。如果你们之中谁想两个人一起去干,他们一定会互相残杀。”

吉普赛最后胜利,刺杀巴比伦王,但是他误杀了自己的恋人,他的恋人叫红(红这个时候已经疯狂了,她是来扮演巴比伦王,所以这个吉卜赛以为他是真正的巴比伦王,所以最后误杀了),吉普赛结果同样自杀。

那我们看看这个红,她的疯狂也类似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之中奥菲莉娅的那个疯狂。她的遗言就像《麦克白》里面的那个麦克白的独白,我们也来听一下:

“人类的事只有很少几件。不就是在这彩色的布景——沙漠、草原、河流和王国宫殿——前面的一些谈话吗?我们大家不都是在这彩色布景前讲几句话,做几个动作?有时,我们的时间错了——就像私人的钟比公共的钟快了一点或慢了一点,地点错了,也许我们扮演的角色也错了,……我们都是彩色布景前的角色。”

红是宝剑的妻子和妹妹,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宝剑为了寻找她来到巴比伦,等到宝剑来到巴比伦的时候,红已经疯掉了,等到红醒来的时候她就要死了。那么在宝剑就是她的爱人的怀抱里面,红表达了对生活的眷恋。宝剑发誓报仇,红告诫。我们来听一下:

“不要用我的眼泪和言语去擦亮你的宝剑。不要把你的宝剑磨得格外锋利。它刺入的每一人都会是我,你最爱的人。磨亮它的每一滴鲜血都是我的鲜血。不要在午夜时分把你的宝剑磨得格外锋利。它会在它锋利时突然要走我。”

诗剧最后的结局就是类似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宝剑杀死了巴比伦王(巴比伦王原来是宝剑的父亲,宝剑就是失踪的、自小失踪的那个王子),然后自杀。所以最后的结局就是全体灭绝。

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就像大宇宙本身一样神秘,他没有完成,而且他自己认为有许多失败,但是今天,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感觉到他在总体上是非常成功的,并且留给人们无穷无尽探索的空间和时间。海子“考虑真正的史诗”,他以“太阳”、“太阳王”、“太阳神之子”为主神,创作了一部弘扬英雄主义、“铁血”精神的当代中国史诗,这不仅是个人心灵的,它更是民族心灵的和人类心灵的史诗。海子在这部史诗中,说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我认为是这样一句话:“让我独自度过一生  让我独自走向赤道”。这就是我们讲的“海子的赤道”。

所以海子的创作道路可以说就是一条“赤道”,这个“赤道”是什么道呢?我们中国人一讲回归传统,要么就是孔孟之道、儒家。要么就是什么?老庄之道或者后面加上释(禅)。对吧?道教、佛教。海子讲的这个“赤道”,它不同于儒家之道,也不同于道家之道。海子有一首诗,就在这个《太阳·七部书》里面,他把孔子和老子,一个比作喜鹊,一个比作乌鸦,那不是我们民族真正的大道,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呢?海子讲的“赤道”,就是夸父、蚩尤、刑天之道,这个“赤道”不是“中庸”之道,不是“自然无为”之道,而是“暴力”“复仇”“反抗”之道。所以他就是以蚩尤、刑天、夸父为原型,塑造了一位“行动”的战士、“反抗”的战士,这就叫做“无头英雄”。

我们大家知道刑天就是没有头的,对吧?砍掉头,以乳为目、以肚脐为口。海子的这个无头英雄的形象是来自于这里,应该就是来自于刑天。当然,海子的创作,他不光是有传统文化的元素,他的创作背景非常之宽广。我们前面讲过印度的、西方的,他全部把它融为一体。所以海子讲的这个“赤道”,就是以夸父、蚩尤、刑天为代表的“暴力”“复仇”“反抗”的“赤道”,它指的是什么呢?它就是我们华夏民族英雄主义的文化精神。我觉得我们必须重视海子所讲的这一点。“赤道”要翻译成我们今天的话,那就是红色文化精神,红色文化、红色精神。但我们今天讲的红色文化、红色精神,我们讲的是当代的。海子把它推到了最古老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我觉得主要是在殷商之前。到了周之后,由于人文化,由于理性化,原始的、远古的那个神话英雄传说就已经变成碎片。它有两种转化方式,要么就是像司马迁的《史记》把它人文化、理性化,要么就是像《山海经》变成了逸闻趣事,变成了碎片。但是我相信我们民族,我们华夏民族,她当时应该也是有一个神谱,有一个神话系统,但是现在几乎无法还原。而海子所做的工作,我觉得从文化的意义上来讲,最主要的、最根本的就表现在这里,他试图以诗的方式,以他所理解的“大诗”的方式来复原这样一个远古的英雄传统。这是我们理解的,这个传统非儒非道,是“第三种传统”,但是它更为根本,可以说它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真正的脊梁和血脉所在。

所以海子他处在的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应该说也延续到我们现在,基本上已经是一个贫血的时代、软骨的时代。这成为一个通病了。海子为人民的生存作证,为英雄主义的铁血精神作证。所以海子有一个说法叫做“一举而动”。他的诗歌特别强调行动第一,以自己的诗歌来冲击极限,从而实现了狂飙突进的理想。

海子对于自己的生平做了高度概括的预言。他说:“我要首先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我要杀死这群龙之首,让他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海子卧轨自杀,以自己的行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海子死了。海子之死,骆一禾是引用密茨凯维支纪念拜伦的话来纪念海子。他说:“他是第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西川引用了约翰・顿的话,“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海子,根据我们上面的叙述,可以说是当代中国一位真正伟大的和言行一致的诗人。他死于我们这个诗性和诗化生活毁灭的时代和国度。杀死海子的“凶手”,首先是他自己,但也可以说是我们大家。海子撞响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丧钟,也是我们大家的丧钟。这个钟声从日落响到日出,从黄昏响到清晨。这个钟声宣告了死亡,但也宣告了复活。

海子自杀以后,诗人自杀几乎成了一种风气。后来还有一些诗人自杀了。比如说一个叫戈麦的;顾城不仅是自杀,自杀之前还杀人。所以我们可以说诗人已经混到了一个什么处境?就是混到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可以说就是一个大时代,什么叫大时代?大时代的标志就是:不是生就是死。诗人被逼到了一个两难的处境。你要么不作为诗人活着,要么作为诗人死去,你没有其他选择。这个我们从海子走向死亡的一些具体的原因中也可以得到说明。海子失恋了四次,对他伤害最大的是他的第一个恋人;海子的事业在他在世的时候没人认可,有人认为他创作长诗是犯了历史性的错误,史诗的时代早就结束了,诗人多多就是这个看法。所以在这种爱情、事业的双重打击下,海子走向死亡。但是海子走向死亡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诗性和诗化已经处于毁灭的境地,所以我们要注意到海子的他的这样一个意义。那么海子所面对的,所处于那个时代一般的诗人,我觉得就是普遍地可以说,他们要么是沉溺于大众之中,把自己平面化,就是大众化,比如说有一些很有知名度的、影响力的一些诗人,比如说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汪国真,肯定是这样。要么就是沉溺于自我之中,包括很了不起的一些诗人,比如说像北岛、舒婷、顾城,就是一个自我的诗人。当然顾城晚年也有一些转向,但他的转向跟海子的转向是不一样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中,海子就提出了一个拯救的主题。他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海子发起的可以说是当代中国诗歌的一个拯救运动,他代表了我们现在中国前卫诗歌的一个基本走向。

最后,我想引用海子的一段话,让我们来倾听这位真正伟大诗人的一个神灵一般的预言,这个预言就是关于当代中国诗歌的预言。他说:“灵性必定要在人群中复活。复活的那一天必定是用火的日子。胚芽上必定会留下创世的黑灰。一层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处走去,又遇见那么多母亲、爱人和钟声。”

谢谢大家!

注明:原载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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