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0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0

渊雷书来告事解方治南华经

塞雪边尘积鬓斑，居然乐府唱刀镮。心游秋水无穷境，梦越春风不度关。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五年逋欠江南睡，瓶钵行看得得还。

【笺说】

苏渊雷1958年被定为“右派”，下放到哈尔滨师范学院。1962年，苏渊雷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才摘掉“右派”帽子。钱先生写此诗为贺。

此诗，亦见于《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册275页读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笔记后，题作《得坡后人书知事解》，苏渊雷与苏东坡同姓，故钱先生以“坡后人”称苏渊雷。由此原题可知，是苏渊雷的后人来信告知钱先生“事解”的，并告知苏渊雷正研究《南华经》，即《庄子》。

此诗应系于1962年，《槐聚诗存》将此诗系于1959年，实有误。看诗句尾联，好似冤狱得解，苏渊雷就要回乡了，实则直到“文革”才被勒令“退休”，回家乡平阳。

塞雪边尘积鬓斑，居然乐府唱刀镮。

首联写道，塞外的飞雪，边疆的尘土，堆积在斑白的鬓角；居然像乐府诗，唱起大刀头来把家还。

上句“塞雪”，塞外风雪。黄庭坚《寄上叔父夷仲三首》：“关寒塞雪欲嗣音，燕雁拂天河鲤沈。”

“边尘”，边塞尘土。李白《禅房怀友人岑伦》：“边尘染衣剑，白日凋华发。”

上句以“塞雪边尘”，比喻苏渊雷所处的环境，也关合苏渊雷因“右派”下放到北疆的哈尔滨。“积鬓斑”，就是形象地比喻艰苦环境、戴罪岁月，犹如尘雪堆积在斑白鬓边，使得苏渊雷老态龙钟。

下句“乐府唱刀镮”，指还家。《玉台新咏·古绝句》：“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大刀头，即刀环（刀环在刀头），“环（镮）”谐音“还家”之“还”。实则苏渊雷只是“摘帽”，并未允许回乡。

下句“居然”二字，惊讶苏渊雷出人意外地可以归来了。

心游秋水无穷境，梦越春风不度关。

颔联写道，潜心研究《庄子》的无穷境界，梦飞越春风不到的边关而还乡。

上句“心游”，潜心关注。《庄子·骈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闲，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

“秋水”，代指《庄子》，即《南华经》。《庄子》中有《秋水》一篇，此处，钱先生是以《秋水》代指《庄子》。诗题说苏渊雷“方治《南华经》”，《南华经》即《庄子》，因此钱先生用此“秋水”一词。

“无穷境”，没有止境。陆游《秋思》：“世间生灭无穷境，尽付山房一炷香。”此指《庄子》的文意境界无穷阔大。

下句“春风不度关”，语出唐诗人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下句，但此关非玉门关，乃指山海关而言。

颔联写苏渊雷正研究《庄子》，也常梦越关山回归故乡。

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

颈联写，自己承认犯了错误，那里还敢指责是他人落井下石？何等的侥幸，是额外的开恩，才使我这铁案移山。

上句“引咎”，自己承认错误。陈师道《五言贺雨出》：“引咎青章设，为坛古法修。”

“敢尤人下石”的“敢”，是不敢之义；而“尤”，指责、埋怨；“人下石”，即他人落井下石，比喻乘人之危，此语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下句“加恩”，施恩，额外开恩。唐崔元翰《奉和登玄武楼观射即事书怀赐孟涉应制》：“讲事一临幸，加恩遍抚巡。”

“案移山”，纠正如山重的大案。反用《旧唐书·李元纮传》：“南山或可改移，此判终无动摇。”此指苏渊雷的“右派”被改正。

颔联写苏渊雷事解也不敢指责加害之人，终究是额外开恩，推倒了冤案。

五年逋欠江南睡，瓶钵行看得得还。

尾联写道，五年来拖欠了多少江南的睡债；就要看到你像个行脚僧人轻松回还。

上句“五年”，指苏渊雷1958年被下放哈尔滨，至1962年，正好五年才“事解”。于此益可见此诗应系于1962年，钱先生写此诗时也计算过是五年，可见《槐聚诗存》的系年也真是一时不慎。

“逋欠”，拖欠。清张景苍《喻邑劝谕歌》：“逋欠清完且踊跃，不负数年予教育。”

此句幽默地说，苏渊雷五年来拖欠了不少江南的睡债。

下句，语出唐释贯休《禅月集·陈情献蜀皇帝》：“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还。”

“瓶钵”，僧人出行所带的食具，瓶盛水，钵盛饭。唐刘长卿《送灵澈上人归嵩阳兰若》诗：“唯将旧瓶钵，却寄白云中。”因为苏渊雷喜谈禅，因此钱先生将之比为行脚僧。

“行看”，且看，将看。韩愈《郴州祈雨》：“行看五马入，萧飒已随轩。”

“得得”， 任情自得貌。语本《庄子·骈拇》：“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宋黄庭坚《和甫得竹数本于周翰喜而作诗和之》：“人知爱酒耳，不解心得得。”

下句写苏渊雷将以自傲而无牵挂的心情回归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