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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期:邓高如 一位将军作家的美好文化呈现

 朦胧斋主人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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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发表邓高如的散文:《牛儿哞哞》。
 农村经济信息员屠生,不仅为活跃乡村经济做出了贡献,而且还向“高如哥”提供了土地承包农民后出现的新情况,介绍了农民从买牛、养牛到弃牛的个中原委。由此可见,一项伟大的经济改革,带来的既是生产力的解放,又可能还有某些消极观念的复苏,还有不尽人意的遗憾。这遗憾,不仅仅是田园牧歌的消失,还有更深层的社会原因。
 这深层的社会原因,需要改革的继任者去发微探幽,去除弊更新。
 此文1994年在《四川日报》副刊“原上草”发表后,曾引起广泛反响。今天还为你配发了描写江津区人文景观的对联。这些都请你关起门来细品慢读。

——兵言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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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哞哞

文/邓高如 

这些年每每回家乡,总觉得青山绿水间少了点什么神趣,缺了点什么精灵,但驻足细想、细看后,又感到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庄稼还是那些庄稼,只不过农村的人口是明显减少了,熟悉的老人更难见着了,树木比过茂密多了,人的服装、房舍的品味,也比往回提高一大截了。而究竟缺了点啥呢?一时又不大想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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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家乡经济信息员、少年时的朋友屠生来城里办事,进屋后把这些感觉讲出来,请他帮我解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哥德巴赫情结”。怕他听不明白,我又导演式地连说带比画地启发他:“就是说,现在家乡的山川原野间,人情风土中,有啥如诗如画的东西失传了。比如炊烟,现在是看不见了,我知道农民用上了沼气。这都不算,你说还少了点啥?”

  他一拳擂过来,笑弯了腰地说:“你们这些文人儿哪——少了点啥?我知道——少了点,或者说根本就没得黄牛、水牛、崽儿牛;更看不到'牧牛图’、'斗牛图’、'一人一犁牛耕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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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哼了一段川剧《别洞观景》的改编版:“'渔翁们,手持钓竿江边走。牧牛童,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声音多雅秀。牛儿哞哞,声声入画楼。家乡这般美,农夫乐悠悠。’你说说,是不是觉得少了这些?”

  我顿时醒悟过来,高声叫道:“好你个屠生,'知我者,二三子’。你龟儿子就算一个。”

  随后,我认真地问他:“山区农村真没了牛,那农民们犁田耕地怎么办?”“怎么办?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笨办法总还是有嘛!粮食还不是照样种出来,饿不倒你。”

  此时,我长叹一声,怕是脸上的表情就有一些不能接受了。

  谁知他反唇相讥道:“你遭球了!不在城里用心思当官,还在想那些农村头的事。”

  我与屠生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那天,语文老师讲《分马》一课,这是选自周立波小说《暴风骤雨》中的一节。老师不紧不慢地说:“南方农民的牛,北方农民的马,都是他们的命根子。《分马》,表面上写的是农民们分得马儿的喜悦心情,其实,更主要的是写他们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主人的时代风貌。在农民们看来,偷牛盗马就是江洋大盗;爱牛爱马就是爱田爱土。因此,你们放学回家后,就应当照顾好生产队的牛儿、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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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牛爱马,或许是农民的本色。那时,我家的老屋并不大,前半部分住人,后半部分就圈牛和猪。猪是自家养的,养成后的一切收入全归自家所有;牛却是生产队公有的,队里总是让最负责任的人家看养,而且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养一头牛,一年给你多少精饲料、粗饲料和多少工分是固定好了的。而平时你究竟给牛喂了什么,实在是没法监督你。但是,一旦你家养的牛儿掉了膘,皮毛失去了光泽,农民们就会指着鼻子问你:“那牛饲料,你人都吃了!”

  这话一旦成了全队农民的共识,你家的牛就不要再想养了。因此,课余时间,或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要尽可能给牛儿拔一抱青草,放到它跟前;而喂猪儿的猪草,我却从未打过。最有情趣的是假期中,“南山放牧”、“牛角挂书”、“牛背吹笛”,那便成了我的独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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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想不通,当今山区的农民为啥不养牛,便又问屠生:“现在的牛儿都到哪里去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还在想那些事。实话给你说吧——死了、吃了、卖球了。”

  我大惑不解,要他讲细一点。他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人心啦……”

  他说:高如哥,你知道,咱们家乡山多路窄地不平,拖拉机用不上,祖上多少辈人历来全靠牛儿犁地耕田。人民公社时期,上面农机站,买回了当时最小型号的拖拉机,用了几回,农民嫌麻烦,铺排大,效果差,后来跑运输去了。农村包产到户后,牛儿也分下去了,或三四户人家一头黄牛,或五六户人家一头水牛。这个月你家养,下个月他家养。耕田犁地的时候,轮流使用。开初,农民们还像生产队时代那样精心养牛,时间一长,就扯起皮来。你家埋怨我家没有喂好,我家又埋怨在你家掉了膘。用的时候,你家又埋怨我家用得多,我家又埋怨你家一夜用到天明。

  生产队时期,有工分制约你现在不兴评工分,不兴配饲料,一切全凭良心办。这牛能饲养好吗?包产到户初期,全组有9头牛。这几年,病死、累死了4头,养不下去卖掉了3头,送到大餐馆当菜牛吃掉了两头。这样,咱家乡的牛儿子、牛孙子就全绝种了。

  我心沉痛,问:“我家隔壁周老太爷呢?”

  “死了。”

  我所问的周老太爷,是生产队时期养牛的好手。解放前,他贩牛运马为生。一看牛犊的骨架,就知这牛将来长多大的身披;一摸牛的牙齿,就知这牛有几岁零几个月的年龄;一看这牛的眼神,更知这牛性情是温驯还是暴烈。那年,他受队里委派,去达县山区买回了一头母水牛,毛色并不光亮,身架也并不健美,人们都埋怨他价钱开高了。他满有把握地说:“光看外表,价格是不低,但你只要看得懂肚子,这价格就太便宜了。我保它5个月后,下出一头牛儿子来。”

  “下牛儿子?咋个下法?”我拍脚打掌地问他。周老太爷笑眯眯地说:“这牛妈妈到时候像拉屎一样,大腿一张,牛儿子就下地了。”

  “牛儿子下地后,能走路吗?”

  “能走路。它到时候还要拜天地、拜四方,拜生它的妈和养它的主人呢!”

  这5个月中,我时时想起周老太爷讲的牛妈妈下牛儿子的事,牛儿子拜天地、拜四方的事。那一定很有看头啊!

  这天到了。下午我放学回家,周老太爷悄悄告诉我,牛妈妈要下牛儿子了!晚饭一吃过,我就跑到他家牛棚。牛棚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人,大多是生产队的干部,还有周老太爷一家人。周老太婆在熬红糖姜开水,周老太爷笑眯眯地往熊熊燃烧的柴火堆上加柴。人们脸上都是或隐或现的喜色。我时不时兴奋地问:“牛儿子啥时下地?”周老太爷就轻轻拧我一把,意思是不准我大声喧哗。

  直到下半夜,我见母牛的目光开始半张半闭地下垂,嘴也微微张开,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后腿叉开着,做出跨马蹲裆式。周围的人都站起来,就有几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牛妈妈的额头、脊背、腹部。母牛目光也变得更加温驯动情,似乎有了泪花,头也完全倒在了周老太爷的怀里。我预感到牛儿子就要出生了,就往前挤,一定要看清牛儿子怎么像拉屎一样从妈妈的两腿之间钻出来。可是周老太爷拉住了我,轻声而用命令的口气说:“走开一些,牛妈妈这时见不得生人。”

  我被围在了牛屁股外面,急得抓耳挠腮。不一会儿,就听周老太爷兴奋地说:“乖儿子,你总算下地了。你这'雀雀’长得这么鼓,又是一个干活的好劳力!”

  他接着又对老婆子喊道:“你还不快拿抹布来!”周老太婆一转身离去,我从人缝里看清了,小牛犊已经下地,卧在干草堆里,浑身冒着热气。周老太爷用早已备好并用开水煮过的剪刀,给牛儿子剪掉脐带,又顺手接过老伴递来的干抹布,轻轻擦着牛儿子身上的黏液。同时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看这毛色多光,眼睛多鼓多亮,膘也是长够了的,身架骨比它妈还抻展。只可惜是头牯牛,要不,还会给我下一串小孙子。”

  “牛儿子怎么还不拜天地哩!”

  我等得不耐烦了,不禁喊叫起来。周老太爷这时才和颜悦色地把我搂在怀里,点燃叶子烟杆说:“快了,牛儿子就要拜天地、拜四方了。”

  果然,不一会儿,牛儿子用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几遍周围的人群后,那流线型的肉腿就像折尺般地收拢过来,一纵身站起来了。刚要起步走路,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草堆里。我就听见周老太爷像司仪般地拖长声音喊:“一拜天地——”牛儿子稍事休息,第二次站立起来,试图举步,“扑通”的一声又跪了下来。周老太爷又拖长声音喊:“二拜四方——”当牛儿子再次出现这套动作时,周老太爷又喊:“三拜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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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非常凑巧,牛儿子三次站立三次仆倒后,走路像是练会了。它第四次站立起来后,在牛棚里走了几步像样的路,就一头钻进牛妈妈的肚皮底下,用头去撞那鼓鼓胀胀的大奶子。周老太爷就顺势把奶头塞进牛犊嘴里,说:“牛儿子的祭拜已经完了,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第二天,他家后院的大桑树上,就挂了一个红布袋。大人们说,那里面装的是牛儿子的胎盘,是请苍天保佑牛儿子免灾免难。

我把刚才想到的这些情形告诉了屠生,屠生一本正经地说:“你还是读书人,那牛犊生下来后,是在练走路,拜什么天地?那胎盘挂在大桑树上,是告诉社员们,他家养的牛下崽了,这段时间不能用。”我说:“那是,那是。可是那周老太爷对牛儿也爱得太深了,可惜他已经谢世了,要不,咱家乡的牛儿,还会遭斩草除根的祸殃吗?”

  屠生叹了口气说:“老弟,时代过去了,比不得呀!”接着他反问我,知不知道那牛儿子的下落?我说:“不知道。”他点燃一支烟,吐一个圆圈后说:“那你就听哥子讲来。”

  他说的时间,是我参军后的第二年春天,毛毛细雨下个不停。李秋娃给生产队犁秧田回来,扛着犁头,吆着那头已经6岁的牛儿往家走。过马家河石桥时,牛儿一个“硬底滑”踩虚了脚,四仰八叉栽进了两丈以下的河水里。简直是石破天惊,全队社员赶来了。李秋娃为稳住大家的心,忙说:“猪浮三滩,牛四海。水牛下水,问题不大。一会儿就会自己游过来。”可是过了半个时辰,那水牛如漂浮物泡在河水里,怎么也游不过来。社员们急了,下水去把它拖上岸来。原来,这水牛因个大体重,下水又猛,水面的弹力已将牛儿的尾椎骨闪断,完全瘫痪了。周老太爷当时就蹲在河边呜呜地痛哭不止,李秋娃也吓慌了,一纵身跳进河里要自杀。全队人救了李秋娃,又用四根杠子扎成八人大轿,把牛儿抬回了周老太爷家的牛棚。全队上年纪的人哭成一团,骂李秋娃断子绝孙。周老太爷从公社请来兽医,煎汤熬药,石膏夹板捆腰,什么办法用尽,牛儿还是站不起来,见了他就流眼泪。两个月过去了,这牛儿一身肥膘掉了一大半。就有镇上合作商店的朱经理带一厨师来到队里,找到干部要买下这牛儿做菜牛。周老太爷闻讯赶到,一步冲到厨师跟前,恶声恶气地吼道:“要杀牛,你先杀我!什么混账东西。吃了我们种的粮食,还不过瘾,还要来吃我这牛儿子。你祖宗三代不得好死!”说完、骂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朱经理连忙解释说:“周老太爷,不是这意思。这牛是治不好了,最后还是死。不如趁它还有些肉,杀了还可以卖几个钱!这完全是一片好心,完全是为社员们着想嘛!”

  队里干部看实在不可能杀牛了,劝走了朱经理他们,又安慰了周老太爷。之后,他更加精心地护理这牛儿。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大约还没有治好高位瘫痪的先例。半年后,那牛儿还是死了。那时,农村生活还很困难,周老太爷怕人去吃了这牛儿,就将它埋在了他后院的竹林里,又请来石匠錾石立碑,上书庄重的隶体:“吾儿千古”。

  讲完这故事,屠生眨眨眼睛说:“你龟儿子听入了神,怕又在收集啥写作素材。”

  我说:“我首先考虑的倒不是这些。吾乡既有爱牛如子的美传,现在人们生活水平又提高了,牛饲料也多了,就应该把牛儿养得更好嘛!”

  屠生一脸正经地说:“搁倒起!你以为人的生活好了,思想觉悟就提高啦?没那回事。实话实说吧,现在是人心不古啊!”

  他接着往下讲:“前些年,那几头牛每次还没断气,组里一伙小青年就跑来了,下刀子的下刀子,剥牛皮的剥牛皮,取下水的取下水,一头牛最后被分得尸骨不留。狗日的几个内行,还因为牛肝子分不平打过架。说什么'牛肝马肺猪大肠’,是上了书的。牛身上最好吃的就是那肝子。你说这些人有心肝没有?”

  “牛都吃了,卖了,村民们犁田莫非都用拖拉机?”因为语文老师讲《分马》那堂课时就讲过:“同学们,你们一定要爱惜耕牛,耕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也是祖宗们留给我们这个时代的特殊产物,要不了多少年,耕牛就会消失,铁牛就会普及。农民们耕田犁地,往拖拉机的驾驶楼里一坐,'突突突’一天下来,几十亩田地就耕翻完了。那时候你们要看耕牛,到动物园去找吧!”

  屠生哈哈大笑起来:“你做梦去吧!村里有几户人家不甘心,又学起了当年农机站的办法,集资买回了比过去更小的手扶式拖拉机,结果还是中看不中用,又去跑运输,挣现钱。”

  “那冬田怎么犁?插秧前的陈水田又怎么耙?”

  “这可就叫做英雄创造历史了。过去的历代农民,都是牛儿耕田耙地,现在不同,全是人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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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瞪着一双牛眼睛不得其解。

  屠生说:“你这个书呆子呀!农民们是有办法的。他们从牛儿早已绝迹的外乡学来了一套技术,让铁匠打了一巴掌宽、两尺多长的一种挖田工具,叫做'田锄’。立冬时分,一家人就扛着田锄,到冬水田去挖。一天下来,一个个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泥浆。干活速度也慢得多,但一些农民说:'这还是比养牛合算。养一头牛,弄得几家人生气。’”

  我说:“耙田耙地呢?”

  屠生说:“也有办法。耙还是那种耙,只是由牛拉变成了人拉。壮劳力两个,像牛一样在前面拉耙,年长的在后面掌耙。一家人两三亩田地,一两天也能耙完。”

  我仰天长叹一声:“这不是又回到刀耕火种的年代了吗?”因为20世纪60年代初有过这事,那时农民耕种自留地受到限制,禁止使用耕牛,只能使用这种笨办法。

  屠生说:“是,是这么回事,可话不能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不定哪天又会生出什么新法子。”

  我说:“新法子就看你想不想。你屠生在农村就是搞信息技术致富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回去就买他几头耕牛,专门成立一个犁田耙地服务组,农忙时就专门出租耕牛、犁铧,合理收费,说不定还能富起来呢!”

  “搁倒起,现在咱家乡农民小心眼儿多得很。一会儿会说你收费高了,一会儿说你又赚了多少钱,这种生意干球不得!”

  屠生一看表,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哎哟”一声,告辞就走。

  我送别屠生回来,心中升起一层“秋风归来自掩门”的惆怅农民没有了耕牛,田园少了一种诗画般的情趣,语文老师当初的预言正打歪中……

  回首笑牛牯,指鞭问牧童。难道多情应是我: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兮忧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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