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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昵称ZmY8ItTt 2021-09-09


游园惊梦

中国戏曲有花雅之争,始于清代中期。简单讲雅部就是昆腔,其它的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二黄腔等等都属于花部,也称为乱弹。戏曲花雅之分的结果似乎就是,除了昆腔,其余都是“乱弹”。

从花、雅、乱弹这些字面理解,也很容易明白花雅也是雅、俗的分别,特别是“乱弹”二字自然联想到口语“乱弹琴”,明显有歧视贬抑的意思。《诗经》的分类里,就有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雅是“正”义,进而与王政有关。戏曲的花雅之争,也关乎王政,是有皇家贵胄参与定义,最初皇家是抵制花部,有维护雅腔、正音的倾向。

花雅之争除了在名词定义上的辨别之外,表演上也是在争,了解点京昆演变历史的都知道,最终是“花部”完胜。乾隆八十大寿,四大徽班进京,“花部”得到皇室正统的认可,这很重要。不管是秦腔、京剧都是大众通俗的,观众不需要很多的文化修养就可以共鸣,轻易就挑动了平民大众的神经。盛世里大众的娱乐需求也是旺盛的。

世界文化发展的普遍规律就是从庙堂走向大众化、平民化的过程,从汉赋、魏晋文章、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直到白话小说、现代诗,整个历史发展过程明显有着从大雅之堂走向市井百姓的清晰脉络,这是历史规律和潮流。到了今天的网络话语环境,每个人都可以在无限的空间表演,谣言和骗子也可以大展身手。身在当代,我看不清这种“泛大众化”的文化趋势是好是坏,而这种趋势也是历史规律,不能有无奈的感叹,这毕竟也只是历史的一个阶段,还要继续往前进化。

正统维护的称之为“雅”的,必然是小众的,是一种精致艺术,只有不多的一部分人可以接受和欣赏,欣赏的人需要一些知识或素质的储备。比如昆曲,写剧本的都是些文人,在清初昆曲最盛时期,一些贵族文人都有写剧本的爱好,曹雪芹的《红楼梦》里有很多的昆剧场景,他祖父曹寅就写过《续琵琶》的历史剧,是关于曹操和蔡邕、蔡文姬父女在汉末乱世里的人生际遇。昆剧里集合了文学、舞蹈、音乐、美术、服饰、武术多种艺术门类。放慢拍子,延缓节奏里的装饰性花腔,这样南曲的慢曲子的缠绵婉转,被称为“水磨调”,仅从“水磨”二字的字面理解就恰如其分。相比于北曲的跌宕豪爽和跳跃性强,我个人一直认为这是昆曲里体现的传统儒家士人含蓄有节制的娱乐和审美。就像高度二锅头可以恣意你的酒量和情绪,黄酒的微醺把诗意朦胧在一个适度的区间。

当代文化名人里,白先勇对昆曲情有独钟。白先勇先生一九六○年代曾写中篇小说《游园惊梦》,后来改编为话剧,话剧里的昆曲情节曾由国内著名昆剧演员表演。白先勇对昆曲的情缘始于抗战结束后,他随父亲白崇禧从大后方迁回上海居住期间,看了一场梅兰芳、俞振飞的一场演出。据说梅兰芳因日占期间不愿给日本人唱戏而出走香港,蓄须明志,期间多年没有唱戏,怕唱京剧高音没把握,所以战后在上海的第一场演出全是昆曲,《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不到十岁的少年白先勇说:“小时候并不懂戏,可是《游园》中《皂角袍》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致许多年后,一听到这段音乐的笙箫管笛悠然扬起就不禁怦然心动”。《皂角袍》就是有刺中了天下多情人的那段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一颗种在少年心中的美的种子。后来白先勇因自己的小说、剧本对昆曲除了兴趣,又自担了在全世界全力推广的责任。他说:“每个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深刻地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日本人有能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剧,德国人有古典音乐,他们对自已民族这种'雅乐’都极端引以为傲。我们中国人的'雅乐’ 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昆曲。”

白先勇主持的青春版《牡丹亭》,全本演出七八个小时,自二○○四年起在世界巡演,让昆曲在沉寂很久以后又一次让世人惊艳。小众的东西不总是曲高和寡,《惊梦》能给少年白先勇心中惊鸿一现的感觉,让他念念不忘写下了小说《游园惊梦》,几十年后还结下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这棵果实。昆曲美的种子一定可以挑动更多人审美神经,就如白先勇所说,每个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可以深刻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昆曲就是中国人的雅乐,我觉得昆曲是中国人高层次审美的教材。

白先勇说他1987年在上海再次欣赏上海昆剧院的《长生殿》,剧终时他兴奋的站起来拍掌很久,剧院的观众已经走完了,他还在鼓掌并走到后台与演员交流。兴之所至,他想宴请几个演员继续话说昆剧,一时订不到饭店,有人建议去越友饭店。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缘分,当时的越友饭店正是抗战后白先勇他们家的“白公馆”。当年他住在上海,第一次看昆剧。时隔三十九年,他在自己当年的“家”宴请客人,“餐厅就是我们从前的小客厅,真是游园惊梦了。”

少年白先勇种下美的种子一直在萌芽生长,是《牡丹亭》,是昆曲种下的。每个人都希望体验一场深刻的美,像是一股暖流急刺向心房,却不是伤痛,是热痛而眩晕。

杜丽娘先《游园》,才有随后的《惊梦》,梦里就是她和丫鬟游兴未尽的园林。最是那园子里“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天 降秀才柳梦梅。白先勇在上海自己曾经家里的这场“游园惊梦”,再临虽已不是主人,人非而物是。家庭客厅变成了公共餐厅,少年往事总还依稀可辨。

时过境迁总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杜丽娘此后就一直被这个芍药栏、湖山石的园子牵绊,寻梦、魂游、幽媾……。白先勇三十九年后回故地,自言一场游园惊梦,想也是思绪很多。

虽然普通人家没有白公馆那样显赫的家世,也难得杜丽娘那样奇遇,但每个人都有一个园子,也会在流经岁月后的园子里惊梦。我也有我小时候嬉闹过的园子。我小时候出生成长的山乡老宅子应该在我上两辈已有,我下一辈有几个也在这里生活过,算是庇护过四代人。虽然中间一直有扩建、翻修的变化,北侧台地的竹林和前后院变化不大,前后院是菜园和庄稼地,只有零星的几种花。这些年经常回去,早期樱桃树、杏树和架在杏树上的葡萄架还正在,小时候初夏骑在树上吃樱桃,秋天爬上杏树摘葡萄。后来,这些树砍了,在家里的柜子里找到了三十多年前我的连环画,在拆旧房之前最后一次在后院看到我初中时栽种的玉簪花,那是一个同学给的花苗,自生自长了十几年……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园子,足以惊醒我少年的梦。前几年拆了全部旧房,重新盖了两层楼房。在设计图纸出来以后的建设过程,全家大小都充满期待,一个有点仿古符合旅游小镇风格的两层楼房两年前建起来了。有了新房,住在附近城市里的兄姐们都愿意拖家带口回去住几天。我也从很远的南方回去,在有了围墙的院子里转悠的时候,总在找什么,却总找不到。院子大部分硬化地面,方便停车,仍留有一角的菜地连着北侧台地的竹木林,我一直心里在盘算如何保住这片台地的原始竹林。后来有一天,一个晚辈给我发了几张新翻建以前的院子老照片,我知道这些就是我找不到的东西。就剩下北侧台地的那小片林子还有一点老样子,我得坚守住,我也应有一场我的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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