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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业的更替、国运的兴衰——晋楚“邲之战”

 西一里2l6sluho 2021-09-10

在我的前一篇文章——《山雨欲来风满楼——“邲之战”前,晋楚两强的对峙和交锋》中,为大家详细介绍了晋楚两国为了争霸、各自出兵,在郑国境内进行了反复的争夺和对峙,晋国在两任执政赵盾、郤缺的率领下,和楚国针锋相对地交战,保持了对楚国的战略优势地位,而楚庄王经过之前数次伐郑,大致掌握了晋国每一次出兵救郑时所遵循的军事行动计划,及外交底线;虽然在柳棼之战、颖北之战中,晋军都小胜楚军,打退了楚庄王对于郑国(以及背后的晋国)的觊觎之心,但楚庄王毫不气馁,在消除楚国内乱(平定若敖氏)、稳固王权统治后,决心继续伐郑,以动摇晋国的霸权,将楚国的势力范围推进到大河以北,直至代晋为天下诸侯新一代霸主。

周定王九年(前598年),楚庄王暂时忽略郑国,而将用兵目标对准了发生内乱的另一个诸侯国——陈国;当时陈国国君陈灵公被大臣夏徵舒弑杀(主要原因在陈灵公),楚庄王便以平定陈国内乱为名伐陈,诛杀了夏徵舒。陈国太子午因乱逃亡在晋国,所以楚庄王想要直接以陈国故地设县,作为楚国辖地。但在楚大夫申叔时的规劝下,楚庄王恢复了陈国社稷,并从晋国接回陈太子午,立为国君,即陈成公。通过出兵平定陈国内乱、恢复陈国社稷之事,楚国在诸侯国之间的形象得以有改观,道义上的优势也在不断增长中。因此,楚庄王决心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出兵讨伐“背盟叛楚”的郑国,并通过攻打郑国达到引诱晋国出兵干涉、随之和楚国进行大规模会战、并在会战中击败晋国,夺取其霸主地位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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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定王十年(前597年)春,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生息和粮秣准备,楚军装备齐整、后勤充足、士气高昂,出兵的时机已到,于是楚庄王亲率楚国三军出征郑国,以令尹孙叔敖将中军,两个弟弟公子婴齐、公子侧(即子反、子重)分别将左右二军,发动了自即位以来、规模最大的伐郑战争。

当楚军大规模来攻的时候,郑襄公赶紧派出使者向晋国求援,请晋军赶快出兵,像前几次救郑一样,击退楚军的进攻,维护晋郑联盟。但恰在此时,晋国中军将兼执政大夫、行事稳重的老臣郤缺去世了,晋国朝堂需要重新调整人事安排、分配权力,诸卿士都在趁机占住朝堂上的位置,扩大家族利益,所以顾不上讨论出兵救援郑国,郑使无功而返。

在郑襄公派出使者向晋国求援的几乎同时,楚军已经兵临郑都新郑城下,随即展开了围城战。这一次,楚庄王决心一举拿下郑国(不是灭国,而是彻底归附楚国),省得郑国日后又在晋楚之间骑墙摇摆,叛伏不定。于是,楚军包围新郑十七天,切断了郑都和外地的联系,准备一举克城。

郑襄公本以为楚军会像以往几次一样,以军事行动来压迫郑国归附楚国,对此次楚军的征讨不是很上心,除了派出使者向晋国求援外,还存有“大不了再次附楚就是了”的小心思;没想到楚军这一次来是动真格的,居然有灭郑的企图(被楚军攻势吓到了)。郑襄公惊慌失措之下,想要和楚国媾和,维系郑国社稷不灭。但在向巫祝占卜(以问求和吉凶)的时候,得到的卦象是大凶,郑襄公胆战心惊,前往郑国祖庙(郑桓公庙)祭拜、并在祖庙内嚎啕大哭,同时下令全城做好巷战的准备。于是,郑国大夫们陪着国君在祖庙里大哭,都城国人在家中嚎哭,就连守城的郑军将士们也在城头放声号哭,一时间新郑内外哭声震天。此时郑襄公再次占卜和楚军的作战结果,居然得到吉卦,认为是痛哭感动了先君和上苍,更加坚定了要和楚军进行巷战的决心。

城外的楚军大营内,楚庄王听见了城内郑国人的震天号哭声后,认为这样完全凭借武力强行拿下郑国,对楚国的国际形象不是个好事,不要把逼迫郑国太狠了,于是下令暂缓进攻,稍稍后撤,以待郑国前来求和。但郑襄公见楚军撤退后,以为是自己和国人们的痛哭起了作用,居然没主动派人去和楚军媾和,还趁机修筑之前被楚军破坏了的城墙,加强防守,固守等待晋国军队的救援。

楚庄王原本准备不战而屈人之兵,稍微后撤以显示诚意,在道义上也有个制高点,没想到郑襄公竟然这么不识相,一味死守都城,就是不向楚国媾和(内心还是在期待晋国的援军)。盛怒之下,楚庄王下令三军立即再次包围新郑,这一次绝不能心软,哪怕郑国人把天哭塌了,也坚决不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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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围攻郑都时,楚军连续三个月都没有撤围,而郑襄公苦苦期盼的晋国援军却久等不至,最终,物资兵械都消耗殆尽的郑国人再也无法坚持,被楚军攻破了都城。楚军从新郑皇门冲进了城内,直抵郑襄公的宫室大门前。郑襄公走投无路,只得脱去上衣,手牵羊羔,跪在大路上迎接进城的楚庄王,请求他宽恕郑国的抵抗行为,不要毁灭郑国社稷(即'肉袒牵羊’成语由来,是表示臣服的意思)。

郑襄公在面对楚庄王时,谦卑地说:

“我上不能承天意,下不能侍奉您(指楚庄王),使您带着怨恨来到郑国,这是我的罪过;假使将我放逐到海边,把郑地赐给诸侯,把郑国人都当做楚国的仆役,那也听从您的吩咐;但如果您还感怀郑、楚之前的盟誓之好(指楚国和郑国以前达成的盟约)、还顾念周厉王、周宣王、郑桓公、郑武公等郑国先祖们的福荫,使得郑国社稷不灭,让我能重新侍奉您,就像楚国的诸县一样,这就是您的恩德、我的心愿了。这些不是我所指望的,现在恭敬地在您面前坦露(心思)。”

楚庄王先客客气气地让郑襄公穿好衣服,以诸侯会见礼待之,然后让他回宫休息、压惊。随后召集令尹孙叔敖及诸大夫们,商议如何处置郑国。楚国大夫们都劝楚庄王说:“不能轻易放过郑国,我们楚国得到的国家,从没有轻易放过的!”(之前楚国历代先王伐灭申、息、邓、弦、黄、江、庸等国,都没有留下他们的社稷)。楚庄王思考许久后,还是不同意大夫们的意见,他叹息说:“郑伯(指郑襄公)为了维系社稷不灭,能够如此谦卑低顺地屈服于我之下,这样的姿态和行为必定能取信和激励他的子民,郑国恐怕还是很有希望的吧!”

这是楚庄王明面上的说辞,以便在道义上能站住脚;其实私下里,楚庄王是考虑到楚军经过近四个月的在外征战,已经疲惫不堪,估计没有额外的精力再去进行“灭郑”后的弹压地方行动;况且郑国是诸侯中较大、较重要的国家,不是黄、江、庸等小国可以相比,强行灭郑,有可能引起郑国国人的一致抵抗、以及其他诸侯国的警惕和反对,到那个时候,楚国可就被动了。因此,楚庄王力排众议,同意和郑国订立新盟约、议和。

于是,楚庄王率军退出郑都,并派大夫潘尪留在郑都和郑襄公协商盟约事宜,要求郑襄公以郑国公族子弟入楚为质子。郑襄公得到楚国答应退兵并同意订立盟约的消息后大喜过望,立即以弟弟公子子良为质子,送往楚国为人质。楚国伐郑之役就此暂时结束,楚庄王下令留潘尪在郑国为质,楚军撤离郑都,不过仅仅后退了一舍(三十里),楚军依旧留在郑国境内,一边休整,一边等待着老对手——晋国军队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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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国先后两次攻郑、并最终迫使郑国屈服、重新附楚的时候,晋国中军将郤缺去世后的朝堂权力重新分配也终于完成,经过一番博弈和利益交换,已经当了二十多年晋国二把手(中军佐)的荀林父总算告别了万年老二的位置,从中军佐晋升为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成为晋国第七任正卿。而在荀林父之下的其余五卿,分别是是各自晋升一级的中军佐先觳(晋国元老、晋文公第一重臣、第二任正卿先轸之孙)、上军将士会,带着家族荣耀和恩荫越级成为六卿之一的上军佐郤克(第六任正卿郤缺之子)、以及保持位置不变的下军将赵朔(第五任正卿赵盾之子)、下军佐栾书。(荀林父本人,则是晋献公的心腹重臣、晋国第一位相国(非执政正卿)荀息的孙子)。

内部权力及利益重新分配完成后,晋国这才想起来小弟郑国已经被楚国围攻了三个多月了,再不出兵救援的话,搞不好郑国又将倒向楚国(其实已经倒向楚国了,这时),那就太打晋国这个诸侯霸主的脸了。于是,晋中军将荀林父奏报晋景公同意后,率晋国三军出征,援救郑国。而晋中军佐先觳、上军将士会、上军佐郤克、下军将赵朔、下军佐栾书也全部出动,随同荀林父一起出征。

晋军刚刚抵达大河(黄河)边、还没来得及渡河,就探听到了楚国已经降服郑国、并和郑国订立了新盟约的消息。对于这个消息,晋中军将荀林父虽然气恼,但也并不十分在意:郑国在这几年内反复骑墙于晋楚之间,以前也不是没有倒向楚国过;这次晋国因为朝堂权力的重新调整,所以才没赶上及时救援郑国,不是什么大事。于是荀林父准备退兵回国,还对诸卿说:

“我军还没有赶到郑国,楚国就已经成功了(指压服郑国),再强行作战既劳烦了国内百姓、又增加了将士们的辛苦,有什么用。不如退兵,等楚军撤离郑国,我们再出兵收拾局面,郑国终究还是会继续依附于我国的。”

上军将士会同意荀林父的意见,赞同退兵,以待来日再收伏郑国。但中军佐先觳坚决不同意,气呼呼地说:

“我们晋国,靠的是三军用命、士卒奋勇,诸大夫们也勠力同心、尽职尽力,这才有如今的霸业;现在还没交战就失去了依附我们的诸侯,这不能说尽力,敌军就在对面而不去战斗,这不能说奋勇;如果因为我们的怯懦和退缩导致晋国失去了霸主的地位,那还不如去死!遇强敌就退却,这不是大丈夫;身为三军统帅,做出不是大丈夫所作的事,你们能,我不能!”

于是先觳带着中军佐所属军队及先氏私兵,抢先渡过大河,准备单独发起对楚军的作战。

先觳赌气率军先渡河、预备和楚军单独作战,其他五卿很是尴尬,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抉择。当时荀林父的弟弟荀首(日后晋国智氏的先祖,其子荀罃别立为智氏)是下军大夫,也随同出征,他劝其兄说:

“中军佐的这个行动危险了,如果和敌人相遇的话,一定会失败。即使他他免于战死而回国,也将有大的灾祸。您身为三军统帅,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晋三军司马韩厥(日后晋国韩氏的先祖)也谏言:“您(指荀林父)是三军统帅,假如中军佐这次失陷于敌手的话,您的过错就大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属国(指郑国),现在再失去军队(中军佐部属及先氏私兵),您作为中军将可逃脱不了干系!不如干脆三军都渡过大河,和中军佐会合,即使作战不能取胜,失败的罪责也是由六个人来承受(指晋国此次出征的六卿),总比您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过错要好!”

于是荀林父下了决心,命三军全部渡河,与先觳的军队会合一处,准备和楚军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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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渡河时,楚庄王正率军驻扎在郔地(今河南郑州以北)的大河边,饮马黄河。得知晋军已经渡河后,楚庄王召集诸大夫,商议应对事宜。当时令尹孙叔敖考虑到楚军已经在外作战很久了,士卒们有些疲惫,后勤粮秣也消耗过大,不建议和晋军对抗,所以劝楚庄王班师回国。但楚庄王的亲信、大夫伍参(伍举之子、伍子胥曾祖父)不同意,对楚庄王进言:

“晋国中军将(荀林父)刚刚上任,威信不如之前的几任执政,而中军佐(先觳)则刚愎自用、不从指挥,晋国内部的军令都不统一,怎么能和我军抗衡;晋国三军将佐大多擅自行事、想要统一命令都没有实际的最高统帅,军队听谁的?这一次晋国必定失败。况且您是君,晋国诸卿是臣,以君避臣,我们楚国的颜面何在!”

楚庄王很是忌讳“君避臣”这一说法,于是决定正面迎击晋军、维护楚国的声誉和尊严。

孙叔敖还想再争取一下,于是斥责伍参说:“去年我们攻打陈国,今年又攻打郑国,难道战争还不够吗?士卒们已经疲劳、粮秣也消耗过多,假如这一仗不能取胜的话,吃了大夫你的肉,也不能弥补楚国的损失。”伍参则反唇相讥:“假如此次作战得胜,那是我军将士奋勇争先、国君指挥得力的结果,却显示了令尹您的谋略短视;假如不能得胜,我伍参的肉早就在晋军那边了,您也吃不到!”

楚庄王在伍参的激励下,当即下令“北辕、正旆”(即车头向北、树立起旌旗),北上迎击晋军。

楚军北上后驻在管地(河南郑州附近),晋军渡河后驻在敖、鄗二山之间,(河南荥阳以北、今三皇山),两军相距咫尺、在郑国的国土上展开了对峙。郑襄公之前虽然用谦卑低下的言辞打动楚庄王,保存了郑国的社稷,但内心深处的屈辱感怎么也不能消除。为了报复楚国的欺辱和压迫,郑襄公暗地里派出使者皇戌出使晋军大营,鼓动晋军向楚军作战(这里郑襄公也有希望晋楚两强展开决战,以便郑国择胜而从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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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戌入晋营后,撺掇荀林父和晋国其余卿大夫说:

“我们寡君和楚国媾和实属无奈,不过是为了保存我国的社稷不灭,郑国对晋国是没有二心的。楚军由于连续获胜而骄傲自大,防备松弛;同时楚军在外作战已经几个月,士卒都疲倦不已,士气低迷,晋军如果攻击的话,我们郑军愿意作为后援,内外夹击,楚军必败!”

对于皇戌的建议,中军佐先觳最先表态:“皇大夫说的好!打败楚国、恢复郑国(为晋国的属国),就在此一举!”晋中军大夫赵括、下军大夫赵同(都是赵衰之子、赵盾异母弟)也赞同先觳的意见:“我们领兵而来,就是要寻找并战胜敌人,恢复属国(指郑国),中军佐的话没错!”但下军佐栾书看出了郑国君臣的小心思,反对和楚军立即开战:

“楚国国君从灭庸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励精图治、施政教民、整军备战,没有丝毫懈怠的时候;楚国现在上下齐心、君臣不骄、军事有备,实在不是我们能轻易战胜的。而且郑国已经和楚国结盟并交换质子,郑质子良和楚质潘尪都是地位崇高的杰出人物,以他们为质,表示郑国和楚国目前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现在郑国又来劝我们和楚国开战,一定是存了'晋军胜则服晋、晋军败服楚’的心思,这是拿我们晋国军队当做占卜的龟甲啊!不能听郑国使者的话!”

栾书的分析实事求是,而且点明了楚国的优势和郑国的小算盘,下军将赵朔(赵盾之子)很是赞同,劝谏荀林父说:“下军佐的话说得好,听从他的意见,我们晋国一定会长久(的保持霸业)!”(赵朔头脑还是很清醒,知道栾书的话是对的;但赵括、赵同是赵朔的叔父,他们的意见赵朔不能直接反驳,只能用赞同栾书的意见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郑国的鼓动下,晋国诸卿对于和楚军开战展开了激烈地辩驳,双方都不能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而晋军最高统帅、中军将荀林父久久不能下定决心,到底是战还是和;到了这么紧要的关头,晋国内部的意见还没有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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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军于战和之间举棋不定的时候,楚庄王为了懈怠、麻痹晋军,便派少宰(名已佚)出使晋营,求见荀林父,“请求”晋国退兵:

“我们寡君(指楚庄王)年轻不善于辞令,当年我国两位先君(指楚成王、楚穆王)来往在我脚下的这条道路上,都是为了教导和安抚郑国,没有其他意思,哪里敢得罪大国(指晋国)呢?还请贵军早些撤军,不必在此地久留了。”

荀林父没有亲自出面接见楚使,而是派上军将士会接待并回答楚使说:

“以前天子周平王曾经命我们先君文侯(晋文侯,不是晋文公)'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现在郑国不遵循天子的王命,我们寡君才派下臣们来质问,岂敢劳动贵国官吏前来迎送?这里恭敬地拜谢贵国国君的命令!”

士会客客气气、不失礼仪地回绝了楚国“请求”撤兵的要求,并将楚使送出军营。但中军佐先觳得知士会和楚使的交谈内容及外交答复后,觉得这实在是过于谄媚奉承楚国了,于是立即让中军大夫赵括追上楚使,更正了晋国的回复意见:

“之前我们行人(即士会,士会原本是上军将,而行人即外交官。接见楚使时,士会临时担任行人,以与楚使身份对等)的言辞不恰当,现在重新回复贵使——成师(指出兵郑国)前,我们寡君的命令是让我们将大国(指楚国)的痕迹移出郑国(指打败楚军,将其赶出郑国境内),并交待说'不要躲避敌人’,我们做臣子的没有办法逃避我们寡君的命令,谨以此回复贵国国君!”

楚国少宰将前后两份内容矛盾的晋国回辞带回交给楚庄王、并说明了具体情况后,楚庄王更加明白晋国内部矛盾重重、且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相互拆台,晋军的战斗力因此大大削弱,可以一战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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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楚庄王再次派出使者向晋国“请和”,以使晋军上下更加松懈,并顺便探听晋军内部的虚实。晋中军将荀林父正因为中军佐先觳擅自更改对楚国的外交答辞而恼怒不已、又没有办法可以约束先觳的自行其是,很是焦虑。见楚国主动请和后,荀林父决心就此罢兵,等退回国内后,再想办法教训先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于是,荀林父同意了楚国的求和,并和楚使约定好了盟誓的日期。

就在这个时候,楚庄王派许伯、乐伯、摄叔三人驾单车出营向晋军邀战、故意挑衅对手。许伯驾车直接冲入晋国大营、摄叔趁机跳下车,击杀晋军一人,割下了左耳作为战功凭证,又生俘一人,带回车上,返回楚营。晋军将士们大怒,纷纷驾车出营追赶,左右夹攻,而乐伯则接连发箭,射倒晋军多人,使追兵不敢靠近。当只剩最后一支箭的时候,乐伯没有射向晋军追兵,而是射杀了车前出现的一头麋鹿,指着鹿对追上来的的晋国大夫鲍癸恭敬地说:“因为今年打猎的时令还不到,所以没能得到应当进奉的猎物,现在谨将此鹿献给您,作为您和您属下们的膳食吧。”鲍癸叹息着说:“这三个楚人既善于驾车、又善于射箭,还善于外交辞令,都是君子啊。”便阻止部下的追赶,放许伯等三人返回了楚营。

本来已经和楚国达成了盟誓的约定,结果楚军却突然前来挑衅,这让晋军上下都很没有面子,下军大夫魏锜因为想要当公族大夫而没能成功,心中对六卿将佐们有怨恨,巴不得此次晋军失败,自己好趁机拱掉某一位卿士,从而上位。于是他向荀林父提出自己也单车出战,去楚营挑战,以回敬楚国的挑衅。另外,晋邯郸大夫赵旃(赵盾堂弟赵穿之子)因为向荀林父要求出任卿士而没有达成意愿,一样怀恨在心、所以期待着晋军失利,自己好借机上位,于是也请求出战,向楚国挑战(魏锜和赵旃的本意,都是故意破坏和楚国达成的盟约,让晋军失利,以发泄不能担任公族大夫、卿士的怨恨)。

对魏锜和赵旃的请战要求,荀林父没有同意,魏锜和赵旃不甘心,于是改为请求到楚营去商议会盟之事。因为和楚军停战、议和是自己答应过的,荀林父无法反对,只得同意魏锜和赵旃的请求,让他们两人前往楚营。二人走了之后,上军佐郤克当即对诸卿说:“这两个人因为没有达成自己的心愿,恐怕内心对我们早就有不满了,这次出使楚营,必定会出问题,还是要做好防备,以应对万一。”建议晋军做好开战准备。

可中军佐先觳却说:“郑国人劝我们和楚国交战,你们不听;现在楚国人求和了,你们又要准备开战,这样前后矛盾的用兵,简直没有策略可讲,还加强防备做什么!”上军将士会也赞同郤克的意见,说:

“如果魏锜和赵旃这次激怒了楚国,导致楚军前来进攻的话,大军就有可能丧失,还是要加强防备为好。有了防备,楚国人和我们结盟了,我们顺势解除防备,也没什么坏处;假如楚国果真有恶意,那我军有了防备也不会失败。即使是诸侯之间相见,也不会毫无防备,警惕点总是好的!”

但先觳还是不同意将自己的中军部队及私兵调动起来,加强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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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会说服不了先觳,无奈之下只得和郤克一起,将所率领的晋国上军单独安排了戒备,命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在驻军的敖山前设置了伏兵,防备楚军前来进攻,又将上军收拢到军营中,严密警备楚军。

而得知魏锜和赵旃已经前往楚军大营、且三军将佐们因全军戒备之事争论不休的事情后,晋中军大夫赵婴齐(赵衰之子,赵盾、赵括、赵同之弟,赵朔叔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于是偷偷地派私兵在大河南岸预备了渡河的船只,以便晋楚和谈破裂、两军开战之时,可以立即渡河返回,撤离战场(还没开打就笃定要败,可见晋军内部的混乱和矛盾)。

魏锜和赵旃出营后,分头赶往楚国大营。魏锜先到,便学着许伯、乐伯、摄叔的样子,以“议和”为名,驾车直冲楚军军营,也想斩俘几个楚军,以挽回晋军失去的面子。但楚军早有准备,楚中军将领潘党(即潘尪之子)立即驾车迎击魏锜,几下就把魏锜打得落荒而逃,并一直穷追不舍,直追到荧泽。魏锜走投无路之下,看见车前有几头麋鹿,于是效仿楚国乐伯的做法,射死了一头鹿,转回头对追赶的潘党晒笑着说:“您看您现在有军务在身,恐怕不怎么能得到新鲜的猎物吧,现在我谨以此物献给您及您的随从,希望您不要嫌弃。”潘党见状哭笑不得,心说这人的脸皮也太厚了,没那个能耐就不要来挑衅嘛。但人家已经服软,也不好意思再下死手,于是潘党下令不要再继续追赶,驮着麋鹿回营了,魏锜总算逃脱一劫,脱身后辗转回归了晋军前来接应的军队(脸都打肿了)。

在魏锜落荒而逃的时候,赵旃也赶到了楚军大营前,当时天已经黑了,于是赵旃在楚军大营前铺下了席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上面,派随从在离楚营很近的地方高声叫骂,大肆宣扬楚国往昔的糗事(比如楚成王被晋文公在城濮击败、楚穆王弑父等等),因为天黑不便于出营,楚军只得在营垒内坚守。赵旃更加得意,一晚上都没消停,还变本加厉、指挥随从偷袭楚营,几乎放火烧了楚军的营门,被守卫以弓矢逼退。

楚庄王在营内被赵旃的叫骂气的七窍生烟,但半夜又不能立刻出兵教训晋人,实在是郁闷不已。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楚庄王咬牙切齿地亲自率领王宫卫队左广的兵车、疾驰出营,要亲手抓住赵旃老匹夫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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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赵旃成功地激起了楚庄王的怒火后,赶紧收兵逃跑,没想到慌不择路之下兵车陷入了泥沼,只得弃车逃进了路旁的森林里。楚庄王命车右(保镖)屈荡下车率人追赶赵旃(战车开不进树林里),赵氏私兵拼死抵抗,才让赵旃脱险,不过赵旃的铠甲和下裳都被屈荡缴获(古人的衣裳是分开穿的,而且下裳之内不再有内裤之类的衣物,赵旃铠甲和下裳被夺,相当于裸奔了),楚庄王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在楚庄王亲自追杀赵旃的时候,驱逐魏锜的潘党也回到了大营。之前在魏锜和赵旃出使楚营的时候,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荀林父特地派出軘车在他们身后作为接应。当潘党放过魏锜的时候,回军时见到了接应魏锜的晋军軘车所掀起的滚滚尘土,错以为是晋军主力发起了对 楚军的全面进攻,于是回营后就立即向令尹孙叔敖报告:“晋军将至!”孙叔敖担心还在追赶赵旃的楚庄王会遭遇晋军、以至失陷,于是下令全军出动,迎击晋军。出兵时,孙叔敖激励楚军说:“宁可我们楚军主动去逼近敌人,也不要让敌人来逼近我们;奋勇出击!”楚军在令尹的激励下“车驰卒奔、乘袭晋军。”

孙叔敖发布进攻命令后不久,楚庄王也返回了军中,对于令尹在危急时刻的决策,楚庄王非常赞同(本来也是计划要和晋军大打一场的),对全军补充命令说:

“寡人无德贪功,使得楚国遭遇强大的敌人,这是寡人的过错;但既然已经开战,如果我军不能获胜,这更加是寡人的羞耻!谨借先君的福佑,以助我军得胜,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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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军发起攻击的同时,晋中军、下军却没有什么防备(上军已经戒备)。荀林父原本已经和楚国达成盟约,就等盟誓了,完全不明白楚军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展开了进攻(这就要问魏锜和赵旃这两个'功臣’了),不知所措之下,还以为是魏锜和赵旃出使楚国时产生了误会(绝对不是误会,是故意的:魏锜和赵旃异口同声地回答),但楚军已经发起了进攻,这个时候再派使者前往楚营解释也来不及了。于是,一片慌乱之下,荀林父在军中击鼓下令:

“脱离和楚军的接触,先渡河者有赏!”

在主将下达的撤退的军令下,晋中军将士纷纷脱离战场、撤往大河岸边,寻找船只渡河。可之前晋军并没有做好准备,导致河边只有中军大夫赵婴齐提前准备的不多的船只,晋军将士们争先恐后地上船,船只超载严重,而船下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卒攀着船帮要爬上来。先上船的士兵唯恐渡船被压沉,于是抽刀乱砍,将攀在船帮上士兵的手指尽数砍断,船舱内的断指多到“双手可掬”的地步,因此落入水中溺水而亡的晋军也不计其数。

依靠中军大夫赵婴齐提前准备好的船只,晋中军将荀林父和中军佐先觳及部分中军将士得以乘船渡过大河,脱离了和楚军的接触。在过河时,荀林父看见之前一直高喊着要和楚军决战的先觳垂头丧气地坐在船中、率先撤退的窝囊相,忍不住气愤地说:“我们晋国的大丈夫,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先觳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嗫嚅了许久,终究无言以对。

晋国中军撤退后,楚庄王命潘党率兵车四十乘,配合楚左军和唐国(楚国附属国)的军队进攻晋国上军;但晋国上军在上军将士会、上军佐郤克的带领下已经做好了防备,楚军无机可乘。郤克之子郤锜想要反击楚军,向士会请战,士会说:

“楚军现在士气正旺,如果集中兵力攻击我们的话,上军凶多吉少。我决定收兵撤军、离开战场,这样既分担了中军和下军战败的责任,又保全了士兵们的性命,不也很好吗?”

于是士会让郤克在前带路,自己在最后面押阵殿后,徐徐撤离战场,晋上军军容严整、阵型不乱,潘党没有攻击的机会,只得目送士会率军撤离。晋国上军因为将佐们事先就有准备,事后又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所以才能全军而退,没有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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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国上军有序撤退的同时,晋国下军也在好不容易逃出楚庄王追杀的下军将赵旃指挥下,向河岸边撤退。不过相比上军撤军时的从容和有条不紊,下军就狼狈多了,在楚右军的追赶下,下军将赵旃、下军佐栾书、下军大夫荀首、赵同等人都是率军狼狈而逃。

赵旃在逃跑中将驾车的好马换给了兄长和叔父,自己用劣马驾车,以至于逃不快,为了不被楚军追上俘获,赵旃弃车跑到树林中躲起来(有经验了)。当时晋国大夫逢带着两个儿子驾车经过,远远看见了赵旃躲在树林里,于是准备装作看不见、疾驰而过,还再三交待两个儿子不要往后看。但逢大夫的两个儿子偏偏要回头看,还大声说:“赵老头在后面!”逢大夫勃然大怒,喝令两个儿子下车,指着路边的树说:“明天到这里来给你们收尸!”然后调转车头将赵旃接上了车,赵旃因此才又一次逃过楚军的追杀。

在溃败中,晋下军大夫荀首的儿子荀罃被楚军追上并俘获,得知消息的荀首立即带着自己家族的私兵、由败退回来的魏锜驾车,向楚军发动反击,想要救回儿子,部分下军士兵见荀首和魏锜开始反攻楚军,也主动跟随作战。虽然荀首的反击没有救回儿子,但在和楚军的作战中,他射杀了楚国大夫连尹襄老,并俘获了楚庄王的儿子(一说是弟弟)公子谷臣,将连尹襄老的尸体和公子谷臣一并带回了晋国,算是为晋军挽回了一点颜面。同时,荀首的反击行动也在客观上掩护了晋军的撤退。

楚庄王率楚国中军主力抵达晋国军营时,天色已接近黄昏,于是楚庄王下令停止进攻,驻军于邲地(河南郑州西北、敖鄗二山之间的一条河名邲水),任由晋军撤退。晋国还在大河南岸的军队这才得以连夜渡河,安全返回北岸。当时南岸挤满了溃散的晋军,兵车行进、争夺舟船的喧闹声彻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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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晋军撤退时,有好事的楚军靠近河岸边,去观察对手的窘状。当时经常有兵车掉进了河边的泥坑里不能前进,楚军远远地站在在一边看笑话,还大声呼喊,教他们把车前的横木抽出来,战车才得以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又有兵车盘旋不进、驾车的马蹄子打滑,楚国人又教晋军扔掉车上的旌旗、车辕木,减轻负重,兵车这才可以继续前进。晋军士兵脱离了困境后,一边上船、一边还不忘回头讽刺帮助他们的楚国人:

“我们可不如大国(指楚国)人打了败仗后逃跑的经验丰富啊!”

围观的楚军将士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答,心想天下居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周定王十年(前597年)六月十五(也可能是七月十四),楚国的辎重和楚王仪仗到达邲地附近的衡雍,楚庄王于是在衡雍举行了祭祀大河河神的仪式,并修造楚国历代先君庙,向历代先君汇报此次大胜晋军的捷报。在祝捷时,大夫潘党向楚庄王请求以晋军阵亡将士的尸体筑成“京观”,以“无忘武功”。楚庄王不同意,正色说:

“什么叫做'武功’?从文字上来看,'止戈’为武,武功,是用来禁暴力、免战争、安定百姓、巩固德业、调和百姓的,这才是子孙不能忘的'武功’。圣君征伐不臣、擒获元凶,这才有筑京观而惩戒罪恶的做法,现在晋国并没有明确的罪恶,他们的士卒都是为了执行国君和卿士们的命令而战死,怎么能让他们的尸骨暴露在外,用“京观”来加以侮辱呢?”

于是楚庄王下令妥善安葬晋国阵亡将士的遗体,加以祭祀。郑襄公得知楚国战胜晋国的消息后,也立即赶到邲地郑重朝拜楚庄王,并设宴为楚国庆贺胜利。楚庄王在和郑襄公会面并再一次确认楚郑盟约达成后,率楚军离开郑国,凯旋回国。春秋时期晋楚两国的第二次大规模会战——邲之战,就此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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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在此战失利后,虽然国力上并没有多少损失,也没有一蹶不振,但由于西北边境被秦国、赤狄连续骚扰,大大牵制了晋国再次南下和楚国争霸的精力;同时因邲之战败于楚国,晋国在中原各诸侯国中的威信和威慑力也被削弱,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无法继续控制这些原本的附属国,导致他们纷纷倒向楚国(或者和楚国缓和关系);此后的二十多年内,楚国在事实上一直处于诸侯霸主的地位,楚庄王也被后世史书列入“春秋五霸”的行列。晋国想要再一次击败楚国、夺回霸主的地位和称号,就得等到二十一年后的“鄢陵之战”了。

当年秋天,荀林父率领晋国残军返回了晋都;因为自己在此次作战中指挥不力、判断失误,又不能约束其他将领服从指挥、全军统一行动,导致晋军损失惨重,所以荀林父主动向晋景公请罪,要求以死谢罪。晋景公起初准备同意荀林父的请求,赐其自尽,但是晋大夫士贞子(士渥浊)劝谏晋景公说:

“不能这么做啊,当初先君文公在城濮大败楚军,全军将士都兴高采烈,唯独文公依旧愁容满面,对诸大夫们说:楚国子玉(即楚令尹成得臣、城濮之战楚军主帅)还在,晋国的忧患还没消失;即使是困兽,陷入了绝地也会奋起反抗,何况大国的国相呢('困兽犹斗’成语出处)。等到楚君(楚成王)听信唆使、逼迫子玉自尽后,文公这才放下心来,喜形于色地说'再也没有人能害寡人了!这是我们晋国的再次胜利,也是楚国的再次失败!’楚国因为子玉的死,两世都没能强盛(指楚成王末年、楚穆王时期)。中军将(指荀林父)侍奉国君,进则尽忠、退则补过,是我们晋国的干城啊,怎么能重蹈子玉的覆辙,杀了他呢!”

于是,晋景公打消了让荀林父自尽谢罪的想法,继续让他担任中军将兼执政大夫,辅佐自己治理国政。

而邲之战晋军失败的第一责任人——中军佐先觳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晋景公先是召开朝会,让诸卿大夫们讨论追究先觳的罪过,然后根据朝议的结果,剥夺了先觳的封地和爵禄,将他放逐到狄国。原本晋景公顾念先氏祖先的功劳(先觳祖父先轸是晋文公心腹重臣,为晋国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想让先觳就在狄国养老算了,但先觳不甘心就此退出晋国朝堂,居然在周定王十一年(前596年)秋,勾结翟人(即赤狄)准备进攻晋国,结果东窗事发,晋景公追论先觳勾结外人图谋晋国的罪过,以及邲之战时的失败责任,于是讨伐先觳,将其全族都诛灭殆尽。晋国卿士家族中的重要成员之一——先氏,就此彻底消失于历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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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氏的消亡,多多少少有其他卿族在背后落井下石、推波助澜的因素(以便于瓜分先氏原有的封地和官禄),这是晋国卿族内部争斗的开始,但远远不是结束。下一个在晋国内讧中被群起而攻之的卿士家族,是在邲之战中先赞同先觳意见、撺掇出战,又感觉战况不利、偷偷准备船只预备北渡撤军的、以赵括、赵同、赵婴齐为代表的“赵氏”(当然,还有赵朔以及赵氏旁支赵旃),这就是下一篇文章将要讲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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