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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说 | 五天四夜:《申报》上的“八佰”战况

 天袁地访 2021-09-11

沪说·第94期

庚子·处暑

今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电影业雪上加霜——不仅演员不能拍片挣钱,电影院也不能放映电影。当影院重启之际,一些老片回炉,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电影却临时撤档的《八佰》意外和电影院一起复活。

近些年,我国电影业技术问题频出,屡屡出现某参展影片在开映前夕遭遇技术问题撤档的现象,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好在疫情宛如一次记忆重启,人们在如此惨淡的年景中,能看到一部新片就已经很高兴了。

笔者还在疫情重灾区,虽然说电影院是解禁了,但想要看到八佰,恐怕还得再等等了。对了,笔者也未必真想去看这部电影,实在是怕娱乐明星和商业化改编破坏了原有的故事质地,撰写本文也纯就是为了这部电影所勾起的岁月涟漪。

另外,笔者也非常不喜欢影视城里拍出来的老上海。不过,印象中只有1984年的《太阳帝国》是在上海实景拍摄的老上海。

2016年5月,重见天日的四行仓库战斗旧址。(笔者自摄)

1937年,这是中华民族惨淡的年份,7月份抗战爆发,8月开始的淞沪战场,原本势均力敌,但日军在宝山沿江登陆之后,在10月下旬就开始吃紧,宝山县城沦陷,上海的特殊地形决定了大场-真如-沪西-北新泾-南翔一线的战事将成为中日两军的最后之战,一旦失手,则上海守军就必须向西撤退,不然被租界和日军控制区包夹之后就只能沦为对方的囊中之物,其实胜负早已料定,只是尚存一息盼望。

《申报》是民国时代上海地区一份很有影响力的中文报纸,它对淞沪会战的报道可谓是第一线的,虽然其他报纸有更深入的报道,但笔者手头最全最完整的就是这套《申报》影印全本,一共有约400卷。1937年下半年为第355卷,从1937年8月1日至12月14日(暂时休刊),在四行仓库战斗时期,《申报》为一日两刊,为常规日刊(六版,售价4分5厘)和临时夕刊(2版,售价2分),同一场战斗,两刊内容可能完全逆转。

《申报》自1937年10月28日首次报道闸北孤军,至10月31日报道其撤离,一共四天四夜。加上孤军已经开始驻守的10月27日,算是五天四夜。

十月二十六日,大场失手,中国军队已经没有胜算

10月26日的《申报》日刊中,仍给人大场固守的感觉,但当日的“临时夕刊(晚报)”中即出现了南大公路(南翔-大场)被突破,大场暂时未失守的消息,颇让人揪心。

次日的《申报》日刊,即登出了中国军队被迫退出大场的新闻。这就意味着,淞沪会战的结束只是时间的问题。

十月二十八日的《申报》补报了《大陆报》的新闻,称10月26日沪西真如镇和真如火车站遭到猛烈轰炸,被夷为平地。

十月二十七日,沪北守军陆续撤出,西撤动向明显

淞沪会战期间的《申报》常常是上一期还在击退敌军,下一期就已经“挥泪退出”。虽然报道上对中国军队的胜利浓墨重彩,而对溃败则轻描淡写,但仍能感受到日军的步步逼近。十月二十七日,江湾、闸北已经守不住了,上海还有沪西、南市、浦东等还在我控制之下,但也是每天战火频仍。

27日的夕刊记载了当日中国军队从宝山江湾撤出,往闸北收缩,日军也趁势进逼,北站守军在四时后撤之后,六时十五分,北站的两路管理局即“悬挂敌旗”,无奈之下,我们甚至实行了“焦土抗战”,将闸北的一些民居焚毁,“一时浓烟蔽天,愁云弥漫......” 只是阻挡了日军的前进速度。

此时,谁都知道败局已定。

十月二十八日,《申报》日刊,出现闸北孤军的报道

申报日刊一般是对前一天晚间的战事报道和对昨日的回顾。这一天的报纸基调又变得积极起来。但,对于已经知道这段历史的我们来说,这些说辞实在有些可笑,上海将于1937年11月中旬沦陷。

就在这一页下方,出现了闸北孤军的报道。

这篇《我孤军誓死抗日》是申报上第一篇关于四行仓库的报道。其中提到“闸北守军大部安全撤离,但此非谓闸北全无我军之踪迹也。”报道中提到的部队番号为八十八师没错,人数一营以上八百余人,显然也是采信了虚数,而团长谢晋元的名字也误作“谢青元”,可见当时火线报道连名字也会写错。这篇报道频繁使用稍大加粗字体以示强调,文风也偏煽情,看上去并不像是事实性报道,而有一些宣传意味。

这一篇夕刊的报道,则称孤军的抵抗已经引起了民众的关注,此时在沪西的真如镇也有孤军奋斗的中国军队,不过他们在第二天就成功撤走。四行仓库孤军多坚持了两天。

      上图为《八佰》剧照,但此场景应与史实不符,图中人们所站的位置应该是自来火厂(煤气厂),据说当时选择四行仓库,一方面是因为四行仓库建造年代较新,建筑比较结实,另一方面就是看中这里与自来火厂一河之隔,以当时的投弹精度,日军不敢枉然行动,不然击中租界内的自来火厂将非常被动,从而也成功地让四行仓库战斗延续了好几天。

十月二十九日,“八百孤军”声名大噪

      前日申报上登错的谢青元,终于改成了正确的谢晋元。此时,报纸的国际新闻版块也出现了美国、法国专家的持久战论点,认为日本看似如猛虎下山,实则危机四伏,如果能持久抗战定能等来日本国内的转机。显然,这两位专家的观点有点过分乐观了,持久战固然没错,但日本国内的转变其实一直到终战都没有真正发生,如果没有原子弹,二战将如何结束实在难以想象。

十月二十九日夕刊中用了“屹立如山”,实在是很催泪。

夕刊的后版中提到了著名的赠国旗事件,“上海市商会于昨日(10月28日)下午四时,设法由四十一号女童军献XXXX国旗一面后,即于六时许将送往之旗高升于仓库顶上。”

设法二字背后是个感人的故事,申报上以四十一号女童军代称的是杨惠敏,上海人,时年22岁,岁数其实比我们印象中要大一些。曾说她是夜里渡过苏州河送旗,但根据报道中的下午四时,又让人觉得这种说法可能并不可信,陆路偷运或许更真实吧。杨惠敏战后随国民党政府西迁,并且作为英雄人物,代表中国参加“世界青年自由大会”,甚至还去欧洲访问,得到各国元首会见。但随后,杨惠敏的人生却因为得罪军统头子戴笠而骤然跌落谷底。

《八佰》中塑造的杨惠敏

杨惠敏本人

扮演杨惠敏的林青霞与晚年杨惠敏合影

十月三十日,最后关头

进入第四天,四行仓库的战斗依然是非常凶险。“失联”的孙元良师长的名号终于见诸报端。从报道的内容来看,大家俨然已经不在意这一战斗的结果或战略价值,而是这次战斗所展现出的精神面貌。谁也没想到这是四行仓库战斗的最后一天。

中华民族革命同盟,虽然名称很响亮,但不过是一个反蒋抗日的国民党人的一个自发组织,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全面抗战开始,因此也正需要一个团结的抗日力量,在淞沪会战的民族悲情时刻,宣布解散小组织,加入抗日洪流也算是一种完美的着陆。

申报上也出现了许多与淞沪抗战有关的书籍广告。

申报每天都会抽缝刊登一些四行仓库的实时照片,在副刊上甚至已经有了赞美八佰勇士的诗歌。

十月三十一日,忍痛撤退

昨天还被闸北孤军的事迹所感染的人们,打开《申报》人们惊讶地发现如下报道。撤退发生在10月30日深夜,而撤退的命令来自蒋介石,他一方面为孤军将士超乎平日的英勇作战深受感动,一方面说“惟以现值长期抗战之际、国家所期待于此忠勇壮士者,至深且远,如任其孤军死守、壮烈牺牲,要亦为国家之莫大之损失,不如忍痛放弃此闸北最后阵地,使此辈壮士另图报国之道......”
然而,真实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当时在比利时首都即将召开的九国会议。

在头版,有忠勇孤军的访谈内容。

以及谢晋元团长的个人简介,以及属下军管的介绍(一营营长杨瑞符之外)

机检连长黄家铁、副营长管志标(实际为上官志标)和军医汤聘莘的照片名字也一起为大家所知。

影印本模糊的照片看不出上面人的行为,隐约可见建筑、车辆和道路。

亦有人开始撰文回忆这段短暂的战斗。

夕刊披露了更多细节,如四行仓库的损失估计,《申报》记者言“八百壮士赴某地静养些时”,晋谒谢团附和杨营长得知四日战斗共歼敌80余人,而我方伤亡十余人。

在当日《申报》的民生板块,有一条豆腐干样的消息,新垃圾桥南今日已许通行。新垃圾桥就是西藏路桥,也是四行仓库附近的桥梁,也是谢晋元部撤入租界的路线,看此报道也可得知,这里已经没有军事行动了。

十一月后,续评

显然,对于撤退的无奈和惋惜是溢于言表的,因此在申报11月1日至3日期间,刊登了多则回顾和点评的文章。其中一些细节性的报道,出自对英文报纸大美晚报的转载。

如此处煞有介事地说出了10月30日夜十二时奉蒋介石命令撤退的时间、人物细节。

以下这一段“西报记者目击详情”为上图的局部再放大,其中第一次谈到了八百壮士的具体人数。我们都知道八佰壮士是虚晃一枪,那究竟有多少人呢?里面说到,未伤者377人,受伤者26人,重伤者数人。加上阵亡的十余人,一共有四百多人。其中提到自来火公司有十万立方英尺的煤气,一旦被炸弹引爆,后果将不可想象。

一些“正能量”的报道。

                                然后呢...

11月3日,远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延宕许久的九国公约大会终于召开了,但上海随时就将陷落,虽然《申报》的编辑还在用局部战斗的胜利给大家鼓气,但11月初日军从金山卫登陆后,战事基本没有悬念了。九国公约曾让国人寄托希望,但首先日本退出会议,被邀请的苏联又拂袖而去,这次会议几乎没有达成什么共识,更别说中日调停,结束日本侵略之事。11月下旬,九国公约没达成什么协议,就宣布无限期休会,那个期望各个大国当正人君子的国际体系事实上解体了。

笔者数年前曾撰写过:【沪说】悲情都市:上海陷落八十周年祭,那些悲伤往事就不再赘述了。日本的战略目的是让中国签和约投降,认可他的战果,而中国人偏偏不从,顽强地坚持到1941年12月7日——日本因为种种原因,挑起了太平洋战争,将美国拉进了战争群。恰恰就在这一年4月,谢晋元被叛变的属下在胶州路孤军营内刺杀。随后这些孤军勇士被日军四处关押,有些人从日军的关押中脱逃并投身抗日,有些被日军送去巴布亚新几内亚当苦力,有约一百多人熬过了岁月蹉跎,熬到了抗战胜利。

其实《八佰》已经是中国电影界对四行仓库战斗的第三次改编,首次改编为1938年的默片《八百壮士》,第二次是1975年的台湾电影《八百壮士》,时隔35年,八百壮士的故事再度登上银幕。

1938年版的《八百壮士》剧照

      今天我们是不是还依然需要“八百壮士”精神?那是自然的,因为就算我们没有实际的敌人,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濒临末日的危亡感,“八百壮士”依然可以激励我们不屈服、不放弃、记得来路、知可去之处。人不可能避免陷入困境,但于困境中能自强不息,并且努力寻求友善者的援助,实在是一种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抗战八年,或战,或避,或强,或忍,实在是中华文明于地狱门前的一次爆发才得以今日重回世界民族之林,其万般可歌可泣之处,只化为六个字:

      中华民族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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