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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活在村庄里的风

 关中物语 2021-09-13

活在村庄里的风

活在村庄里的风

(此文发表于《北斗》2021年第三期)

 旷野的风是无形的,任性的,可进了村庄一旦被豢养,风就有了形状和思想。

有了形状和思想的“风”,就是村庄里的“宗教”。

藏得住粮的是囤儿。村庄如囤,能兜得起丰硕,也能兜得住贫裨。

一场朔风始于沟叉、山崖,携了哨子贴近炊烟时,便被化成万千柔荑之手抚向了村庄。村庄收住风,风与村庄耳鬓厮磨,风里就有了村庄的味和魂。

春燕呢喃时,麦田里孩子的脚步多起来,寂寂一冬的旷野热闹了,孩子们以各式各色的风筝娶风回家。北归的路上,可能有太多牵绊和束缚,风凌厉了些,一到旷野便卷起孩子们的衣角,吹乱了孩子们的刘海,甚至卷起枯叶和尘土,制造纷乱,风筝开始有些惶恐。孩子们的惊叫声四起时,风才恍然醒悟,有些怨恨是该消释的,哪个归家的游子心不是柔软的?孩子们的笑声再起时,风换了模样,早用柔荑之手托起风筝的羽翅和长尾在空中漫游了。

一部分蹿进巷子的风被巷子塑成巷子的模样,再和了炊烟的味道东拐八转,一家厨窗里飘出的香溅的臊子汤味便隐在了风里,隐在了村庄的空气里,整个村庄都是香喷喷的。几绺儿调皮的风会蹿进大门或翻过墙头,顺着院落里低矮的花墙匍匐到一群噙着烟锅的老者的脚踝下,伺机一个跟头就把嘴鼻间的青烟卷到了屋檐上,烟顺了瓦棱再爬到屋脊,唤爷爷吃饭的孩童觅着熟悉的烟味在墙外一声大喊,老者们就携着风里的烟味回家了。

夏天,田野里的麦子刚搭上色儿,庄户人家在一场雨后就忙着裹场了。先用锋利的铁锨铲掉场上四处生长的杂草,再用锄头或柴耙将场面上两三指厚的浮土扒拉起来。这时,就等一场小雨了。雨,向来是不薄季节的。当几缕南风吹过来,几朵乌云悬到场面的上空时,雨便就慷慨地落到了松软的土里。经前一天下午一场短暂的小雨的浸滋,再经过一个晚上的回润,第二天早上,场上的土不干又不黏,大人们便套起碌碡裹起场来。碌碡的吱纽声被风托着,在村庄的上空飘荡回旋。麦子在庄户人的眼里是最金贵的,所以场必须裹得瓷实平整光滑。当混着麦衣的饱满的麦粒在一绺绺的风里从扬场把式扬起的木掀头上被离析成一粒粒干净的麦籽,再落到场上时,那欢快地蹦跳惹得孩子们光了脚丫在麦堆上舞蹈,大人们唤风的口哨声吹得更响更长更欢了。风该是知性的吧,要不怎么会在庄户人的口哨声里来,在把式的木锨头上不敢造次?

实心的碌碡裹的场裹住了一地的麦子,也裹住了一场风。风一到村庄,就成了村庄的孩子。

特别是秋风,它是永远怀着童心的。你瞧,风刚到北洼,一枚高挂枝头的叶按捺不住喜悦,腮边就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酡红,惹得满树的叶子都忙着搽胭脂,秋风或热烈或温柔的一吻,唇影就染上了叶的额头。风一靠近玉米地,玉米叶子就挥起衣袖舞蹈起来。千万具笔挺的身姿、千万条善舞的衣袖把稍显凌厉的北风离析成千万声轻轻的吟哦,落地的吟哦便被大地消融和接纳。成熟者以成熟的姿态渡化生涩,秋风开始变得柔软而灵性,很快染就了一野的金黄。

村口的柳树高瞻远瞩,秋风还在路上时,它就不吝片羽,告诉村庄这个消息。除了柳树,柿子树可能更敏感了。这不,隐在叶间的青涩的柿子早早把头探出来,迎着阳光等着第一缕秋风的宠爱。秋风并不吝啬,挥手就在柿子的腮上涂上金黄,再把遮蔽柿子的叶子疏离。几天的功夫,家家门口的柿子树上就挂满了桔黄的灯笼,盏盏翘首向了村庄的小路,洞穿了、洞穿着旷野和远山。夜幕降临时,透过窗棂的灯光引燃了一树的柿子,点点桔黄晕染出一团团温暖,等待着夜归的人。

当风再蹿进门缝或翻过墙头时,屋檐下挂着的串串红辣椒的身躯已经苗条了许多,尽管失了水份,脸色却愈加地艳红了。风的驻足,使浮华的剔除更深了一层。当皱纹密布额头时,它捧出的红却暖了一院的光阴,盼望之情已在女人的眸子里泛滥了。

远来的风,雕刻了时光,给村庄添了风景,也在村庄的柔软里活出了境界。

当然,村庄里不只是一种风,它能接纳风,也就能生风,且生得不仅仅是一种风。风起时,村庄便是重生或毁灭。

冬季,朔风锁户,雪闭路途时,村庄是消闲的。消闲的时间长了,有些念就潜滋暗长了,人的劣根性也就抬头了。

村东头一户人家房舍宽敞,男主人又赋闲在家,便从集市上购回了两张二手麻将机安置在了中房。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们听到这个讯,眉头紧蹙了,唉叹声汇成了风。这风只在他们的圈子里吹,很难阻挡年轻的脚步。麻将磕碰的声音很快就在村庄汇成另一股风,怡情的小赌已是过时之风,时兴的大风蹿进村口,蹿上小路,挤进门缝,灶堂的烟火气裹上了铜臭。一夜雪落,遍地一白,虚空悄悄得袭向了村庄。

风的浸淫,使村庄蒙上了一层灰白。

有人的地方就有风,风瞅准罅隙吹进时,祛风就不那么容易了。

腊月,村庄里响起了喜庆的唢呐声,王家用一绺儿白色小车给儿子迎娶了邻村的姑娘。新娘下车时,四下里“啧啧”声涌起,这声音迅速汇成了一股风。风,拂过有些人的耳边,便迅速无影了,拂过另一些人的耳边时却止步了,他们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风侵入了灵魂。

此后,村庄里凡有嫁娶之事,盛大的乐队少不了,一色的一绺儿豪车少不了,与身高等身的彩礼少不了,车子、房子更少不了。柔软了风、消弭了风的村庄却被自身所酿的风困得窒息。一旦乏缺底蕴,便乏缺定力,风一侵入,村庄就会虚脱。空壳化的村庄留不住一种风时,便成了另一种风的温床。

村庄里,再不适合谈“风”了,尽管旷野来的风给了村庄美好的诗意,但自酿的风给的暗疮却时时灼痛着村庄。

且别过早埋怨风的恣雎,恣睢的风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比如台风,一个转身就被绿色化解,比起在土地上立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村庄,还是乏缺底气的。村庄的一棵树可以立得铿锵,村庄的一个庙可以蹲到不朽,村庄的一座山可以活到几代人的心里,所以村庄不是随便就能逐流的。

留痕是每一缕风的期冀,但深浅是由村庄决定的。

村口的一方碾盘四平八稳地卧了多年了,年轮使其愈加苍稳。每每近前端详凝视,风里就会有一支吱纽的曲子悠远而来,就会有一缕米香从细密的石眼里沁出来。瞬间,大手牵着小手,大脚引着小脚,一老一少碾米的印象就鲜活起来,亮黄的米粒托着的慈善爱怜的眼神在鲜活里植得更深了。有些种子一旦落地生根,那是会长到骨子里的。种到碾盘里的风被碾盘守着,一个村庄都是慈爱勤劳的。

一架犁头在墙角寂寂多年,尽管成了蛀虫的温床,但它细耕过的日子却藏在额上的皱纹里,隐在村庄的土地里。犁铧上的铁锈是掩不住历史的,锃亮的铧尖上有隐秘的期望和执着,光滑的犁把上有渗入后完全融合的汗渍。播种的艰辛、收获的快乐对于一腔腔辘辘饥肠来说,那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村庄只所以能把一头牛尊起来,是因为牛象村庄的人,牛是村庄的魂,牛蹄下的风的沉稳与坚定指引着村庄,骨骼里的风的坚韧和守道滋饶着村庄。

无形的风比有形的风更绵长有力,一绿就是百年。村庄是不会拒绝风的拜访的,只要每一场风过村庄时都是绿色的。别为村庄的大度担忧,村庄的罅隙是可以弥合的,毕竟一个村庄的底风不是轻易就能替换的。

庙宇是山,滋着村庄的思想,祠堂是河,滋着村庄的血脉,自庙宇和祠堂氤氲而起的风把村庄里的山水、人物和历史要么捋成缕,要么旋成了团儿,骨骼、血肉与风紧密粘连时,村庄就立体丰润起来。这风一旦产生,就会如丝如缕,永远萦绕着村庄,浸润着村庄。

庙宇和祠堂必在村庄上好的位置上,庙宇和祠堂必是村庄所敬畏的地方,庙宇和祠堂必是村庄得以安放的最充足的理由。

神像是思与念的载体,或者缘于对自然和生灵的敬畏,或者缘于祈福和护佑,或者缘于弘善和立德,所以庙宇载着村庄的信仰。宁拆屋上梁,不动庙上草。对于庙宇,任何人都不能造次。每每行走于村落,当夕阳肆意的把你的影子拉长时,夜的前奏已悄悄降临人间,肃穆袭来,黄昏有了庄严。这时,一座庙宇被晚霞推了出来,要么站在村落的热闹处,要么偏居一咀,独守着一份风骨。小时候,逢到这样的庙宇,心就会产生几份惮意,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匆匆前行,迅速离开。那时觉得庙宇会无所不知,轻易就能窥视到一个少年隐秘的心事,特别是那些不可告人的小九九,所以,路过庙宇时,紧张是肯定的,行止有所收敛是肯定的,言语变得端庄起来是肯定。那一刻,灵魂似乎被庙宇过滤了一遍,隐私就暴露在村落的空气里,骨头都被庙宇剔了一遍。

自庙宇里生出的风震着村庄,震着人,村庄才能拱出一份安宁来。

祠堂该是父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它以一族男性的繁衍生息为经纬,形象地诠释着血脉一说,将源与流的关系具象化,是庞大纷繁的中国根文化最基础的部分。根即母,何人不敬畏母亲,祠堂是我们乡愁的原点。自原点而生的每一缕风都会飘流出一溪河流。如果说庙宇里生出的风是抽象的,那么从祠堂里生出的风就是具象的。这风是村庄里最具灵性的宗教。三叩六拜的大礼除施于神庙外,就施给了祠堂。上到耄耋老者,下至襁褓之婴,进得祠堂必不得轻浮放肆,在肃穆静立的牌位间呼出的是生生不息之风,流出的是潺潺不断之水。生命的神奇与磅礴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的演绎。

春节时的祠堂最风光。上好的牲品摆满案几,天南海北的人聚满中厅,贫富贵贱的人紧挨肩踵,燃香,作揖,叩首,化表,平身,每一个程序依规依矩,完成得实实在在。族长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严肃的一瞥或轻咳一声,足以震得住空气里的轻浮,况且,每一个牌位,每一个牌位上的名字都含有隐形的眼晴,盯着你,也钉得住你。独木成林,百溪成河,这一刻生命承续的神奇就是最大的震撼。双脚立在坚实的土地上,生而为人的自足聚敛的气就是最为浩然的风。

请敬畏祠堂里的风吧!

敬畏祠堂就是敬畏生命,就是敬畏生命气息的源远流长。一场古老的风自产生伊始就没有停止过吹拂。

风哦,你该数得上村庄的圣手了,你这个灵异的词活成了村庄里的盛景,活成了村庄里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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