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候，他还不是酒鬼。他家住东门酒厂旁，许是从小闻着酒香长大的缘故，对酒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钟爱。 他家境贫寒，年少时常到东门大户人家袁家打工。袁家并不吝啬，只要你干活卖力，除了如期如数付你工钱，还管你在袁家酒足饭饱。他天生酒量极好，由于无需限量，就比别人喝得贪婪，久之，便成了个嗜酒成癖的酒鬼了。 对于酒鬼来说，最煎熬难忍的日子莫过于凭票供应时期。那时很多东西是要限额凭票买的，包括酒，你光有钱还不行。可以想见，整天让酒鬼吐纳的空气里不时弥漫着从一墙之隔的酒厂飘来的酒香，却又让他不沾滴酒，那是何等的折磨？有时他恨不得立刻停止呼吸，简直连死的心思都有的。不过，也就在这酒鬼一生中脑子最清醒的岁月里，他成家了，且生育了一群儿女。  不知什么时候，酒鬼竟从他家里极其有限的份额里积攒下了一张难能可贵的酒票，小心珍藏在床席底下。多少回他掏出酒票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闻了又闻，很想立即兑换成酒，一解难耐的酒瘾，然而每回都咬牙忍住了。他想把这酒留到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时候喝。农民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是盛夏的“双抢”时节。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抢收抢种。 一日傍晚，酒鬼割稻回家，累得全身骨头里像灌了醋，酸得不行，便一头栽在床上，久久不能动弹。老婆几次催他起床吃饭，他都恍惚觉得老婆的喊声来自天外，遥远而虚无，很不真实。此刻，他隐约感到床席底下有一只柔软的小虫子在蠕动，如一只纤细手指在后背轻挠他最痒痒的结点。这分明是那张酒票在诱惑他。嘿嘿，是时候了，是该拿酒票去买酒喝了。于是，他一骨碌从床上跳将起来，取了酒票和钱，提一空酒瓶，直奔花楼殿小店。 一路上，他不由得哼起了当时流行的经典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到了花楼殿小店，悲剧发生了。店主略看了眼酒票说，你的酒票过期了，过期作废。他好说歹说，只差没跪求了，还是通融不了。情急之下，他冲出店门，将空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落地有声，碎片翻飞。他带哭腔破口大骂：什么世道？当年我在袁家做生活时，酒随你喝饱。现在有钞票都不让你买！这通话非同小可，如果上纲上线，定他一个现行反革命，是不为过的。好在大家性本善良，况且他出身雇农，家庭成份实在是好，也就没人为难他了。 后来各种供应票证逐渐废除了，也就是到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的年代了，酒鬼如鱼得水，终于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家人对此深恶痛绝，老婆常常感叹，毛毛雨湿衣裳，杯杯酒拆家当。  有一晚上，邻居来报，说酒鬼醉倒在车门外的巷口，不省人事，有条狗吃了他的呕吐物，还嫌不够，在舔他的嘴脸。家人把他抬到家里的床上时，他模糊听到老婆恶毒的咒骂声中总忘不了带个“死”字，要死的，丢死人了，长日死到外面去喝，死相，怎不喝喝死呢？死不识相的东西！酒鬼暗想，呵呵，我是东西？不是人。见我犯血，要我死？好好，我会死给你们看的。 待家人走出房门，他偷着实施了自杀计划。听说电死没有什么痛苦，就决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他爬上桌子，拧掉亮着的灯泡，用手指去按灯头。只听嘭地一声，他从桌上被弹到墙角，全身麻木，眼前一片漆黑。他断定自己死了，有些得意，便心安理得地睡去了。弥留之际，他依稀听到正在做作业的孩子们跟还在忙家务的老婆嚷嚷，不是停电，别人家还亮着呢，是我们家电闸保险丝爆了。他想，我反正已经死了，修保险丝的事自然也爱莫能助了，那就让你们忆苦思甜，暂时回到黑暗的旧社会吧。 翌日醒来，老婆痛斥他昨夜的事，他根本记不起来了。为了证实，老婆拉了又拉断电的电灯开关，又指着车门外吃了他二手酒仍昏睡不醒的那只狗后，他才将信将疑。 又有一晚上，酒鬼又在外喝得酩酊大醉。酒桌上，他与跟他喝得差不多醉的朋友为争执《杜鹃山》的柯湘好看还是《龙江颂》的江水英好看，竟发展到大打出手。毕了，让人抬回家时，老婆照例履行了一通带“死”字的咒骂。他听着听着，又觉得今天非死不可了，于是当场发誓，这次一定要成功自杀。不成功，必成仁。老婆听了，发一阵冷笑，好人样的，要死别再触电了，弄得全家不得安宁，长夜漆墨黑。真要死，南门外溪坑又没有盖着，你去倒水死吧。他认为老婆的建议确实不错，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一种自杀方式也未尝不可嘛。 午夜，趁家人不备，他来到了南门大溪。当他一头扎下溪水的瞬间，立刻后悔了，他会游泳，且水性很好，水性好的人怎么可以去投水自尽呢？浸在冰冷的溪水里，人已清醒了一半。他顿感尴尬，明明是想来点创新，去倒水死的，结果却洗了个痛快澡。真不好意思。 后来的日子里，酒鬼酒醉后要死不活地尝试了多种自杀花样。因如此这般地屡试屡败，已彻底麻痹了家人，也让人对他的自杀产生了一种游戏心理。总之，酒鬼的自杀故事成了一个系列，长期为人们饭后茶余提供了许多娱乐的笑料。失败乃成功之母，一旦成功，必然是最后一次。 他最后成功的一次是在家里分了承包责任田之后。那时一般农家都备有农药了。农药装在玻璃瓶里，与装满酒的酒瓶十分相似。酒鬼觉得一把拿起农药瓶，仰脖豪饮的姿态跟酒场上对酒瓶吹的英雄壮举并无二致。 不知是喝醉后，他误把农药当酒喝了，还是有意又实施了他最新的自杀方案，当家人发现，火速送他到院抢救时，为时晚矣。医生说，喝了大量的酒，再喝大量的农药，不死也得死的。事后，酒鬼家人悔之莫及，显然不能把这致命的农药随便放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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