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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和散文《洪荒之力哪里来》一起参加了2016年的生命之歌文学征文，这篇入选了，得一等奖。 2016-09-29 发表于生命之歌论坛， 署名今生无悔（因用阿怡参赛多次，这次试试以新人身份参加）。 我的轮椅用了很多年，已经破旧不堪了。因为用得顺手，就想买个相同型号的。新的找不到，只好到网上的二手市场里淘，就算同样是旧的比我的好点就行。找了很久，忽然遇上了个八成新的，和我的一模一样，价格还非常便宜。我喜出望外，托人去把轮椅买了回来。 这种型号的轮椅现在已经绝迹了，所以猛然见到一个近乎新的轮椅，我觉得这事很不简单。我猜测这个轮椅的主人是十年前就不再使用这个轮椅了，这人是好起来了，还是离开人世了？ 我检查了轮椅的各个部分，想推测出原来主人的生活轨迹。手摇圈的油漆磨掉了一些，后背的把手没有磨过的痕迹，这人是自立生活的，轮椅后面没有人推她。为什么是她呢？因为前轮轴承缝里有几根长长的黑发。 我把手伸进轮椅背后的口袋里，这是我们轮椅族放些体己东西的地方。因为这里除了上床睡觉，醒着时总在身边。我可以肯定地判断这个轮椅的主人一定不是自己处理的轮椅，因为她没把重要的东西掏出来。 在那个口袋里，我掏出一个没封口的信封，贴着80分的邮票，收信人的地址写了，但寄信人的地址是空的。既然没封口，我就打开看了： 开头就那样空着吧。以前，我在给你的信里对你有着花样百出的称呼。可是当我知道一切的时候，我却不知该怎样称呼你。只是给你写信是我多年的习惯，一时改不掉，就让我自说自话吧。 我们曾是一个电台的文学节目的忠实听众，那个节目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的通信刚开始时，互称文友。那时我们有纯粹的友谊，无邪的青春。我们讨论北岛讨论顾城，对汪国真褒贬不一。后来你对我的称呼有了变化，叫我女神，我只能暗暗苦笑，谁见过瘫痪的女神？ 你就住在邻市，我们相距不远。你说要来和我见面，我慌了，却没有理由拒绝，只能诚实地告诉你，我是个严重残疾的人。但是你不信，说我这是低劣地模仿戏剧里的情节，故意考验你的诚意。 你照着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我家，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我。我真切地看到你眼里的震惊和痛苦。我心里一阵凉一阵热，我能料到你的震惊，却没料到你的痛苦，没料到有人会为我动情。 我故作轻松地和你打招呼：“尊兄在上，梅超风这厢有礼。”你看到了我的幽默和乐观，没有看到我崩溃的一面。 你也迅速从失态中回过神，自认陈玄风。我们继续交往，戏称陈兄梅妹。 我的父亲开始忧虑，他很怕我吃亏，常常提醒我长点心眼儿，不要做感情游戏，我伤不起。我让他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那天我们在红枫林里散步，你推着我，边走边谈。谈话的内容很有诗意，因为那天月色很好。你说你爱上我了。你推起我疯跑，我却胆怯地拉着手闸。 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落在我的头上。一个健康的小伙子怎么会爱上一个残疾女孩？你说我对你的重要性超过了我的想像。你说你在社会上太平凡，太老实，太无能，只有在我面前你才能思维敏捷，妙语如珠，坚强勇敢，顶天立地，总之，你会觉得自己了不起。这种感觉别人不能给你，只有我。你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是多么激动，我也有爱的价值，我也能给别人带来幸福和快乐！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我还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吧，美得太不真实，再进一步就可能变丑。所以我不回应你的热情，不是矜持，不是矫情，是因为太珍惜，不敢轻举妄动，怕破坏这份美。 我们从来不谈各自的家庭，也不谈未来，因为我不想陷得太深，只想让我们的交往空灵自由，不受世俗的左右。一想到现实，我就会失去和你交往的勇气。你的家庭你的父母怎么可能让你去爱一个瘫痪的女孩？ 就是我父亲这一关我们也很难通过。 自从遭遇车祸，妻亡女残以后，家里家外只有父亲一个人支撑着。朋友看不过，要给他找个续弦，他说怕孩子落到后妈手里受苦。可他在我面前说的却是：“那女人是听说咱家得了一笔车祸赔偿金，奔着钱来的。” 后来我长大了，别人也给我介绍对象。我爸还是那句话：“是奔钱来的，不然人家凭什么好好个小伙儿，会找个残疾人？” 有一次别人给介绍个农村人。他不仅说他奔钱来，更加上是奔城市户口来的。 不知为什么父亲变成了葛朗台式的人物。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钱上，生活上节俭到苛刻不说，与人打交道也是疑神疑鬼的，就怕钱财上吃了亏。 如果不是你来信告诉我你得了脑瘤，必须开颅手术，手术后果很难预料，可能瘫痪，可能失忆，也可能成为植物人，甚至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所以提前向我告别，我的感情闸门一定还是关得牢牢的。是你最后那几句叮嘱的话——让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好好地活着——使得我无法冷静，不可控制的感情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横溢。 我求我的父亲带上我写给你的一封厚厚的信和我们家所有的钱去救你。在信里我用一个少女所能想到的最热烈最痴狂最动人的词语向你求婚，我要成为你的新娘，不管手术后是什么结果，我都要陪伴在你的身旁，一辈子，永不分离。我甚至用绝食来迫使父亲就范。 父亲只好去看你了，回来只说了一句话：“忘了他吧，他死在手术台上了。” 他不肯再说任何细节。我非常怀疑他是看你不再健康，对我有损无益，就狠心掐断了我们的关系。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真的能干出来。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你已不在人世，我发誓要等着你。 我不断地给你写信，但是寄出的信却如石沉大海。我猜想你也可能病得很重，不能回信。我已经不敢指望回信，所以信封落款处是空着的。我想只要你能看到，你就知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恨自己身下这阻碍重重的轮椅，如果轮椅能出门，我会亲自把信投入邮筒；如果轮椅能坐上火车汽车，我会飞奔到你的身边。可是，轮椅连大门都出不去，门口就有几磴台阶。所有的事情都要通过父亲来做，可我怀疑父亲根本没把我的信投进邮筒。 我把气都撒在了父亲身上，很长时间对他不冷不热，不时地使小性子，让他难过。看着无理取闹的我，父亲低声下气地表示，他会陪我一辈子，安排好我的一生。我更生气了。我越发觉得一定是父亲在背地里做了手脚，心里有愧才用这话来哄我。 父亲为我在门口铺了坡道，常常陪着我出门散步，可是我不愿意父亲走在我轮椅的后边。父亲的陪和情人的陪能是一样的吗？ 当我亲手投进邮筒的信也没有回音的时候，我才有些疑惑：也许父亲说的话是真的？或者你真的失忆了？我不信，我希望用我的文字唤醒你的记忆。 我觉得万分对不起你。我答应你的许多事情还没有做到。我唯一的希望是等待，也许某个春日，久病初愈的你出现在我家门前；也许很多年后，两辆轮椅在中秋的月下相遇。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我坚守着破旧的老房子，不肯搬迁，就为了你再来时还能找到我。 没有你的日子，时光有时很慢。一秒钟的记忆，把人生咀嚼千遍。没有你的日子，时光有时很短。未曾道声珍重，已是梦醒更残。 一天，邻居来串门，悄悄告诉我：“你爸爸在公园里举牌子征婚呢，身边围了一群老娘们儿。” 我如闻焦雷。怪不得他不再说陪我一辈子了，原来他要去追逐自己的幸福生活了。这是他的权利，我本无权阻挠，可是我怎么就觉得举目无亲，万念俱灰了呢？正当我研究各种死法的时候，父亲回家了。 父亲小心地对我说：“我给你找了个对象，可不可以让他来看看？” “不看！”我硬梆梆地说。想把亲闺女嫁出去，再把后老婆迎进门？休想。 他劝我说：“爸爸身体不好，不能陪你一辈子了，你得成个家，有个人陪你到老。” 我把脖子一扭：“我已经嫁人了，是死是活我都有人陪。”我确实是有人陪啊，心里有话我会对你说，写在纸上寄给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那个人都死了你想他有什么用？现在有爸爸陪你，可是将来爸爸死了你可怎么办哪？” “不用你管，你只管找你自己的爱情去吧。” 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写着：32岁女，美丽聪明，贤惠能干，坐轮椅。征健康男友。 父亲说他站了好多天才有一人问津，那人个子矮点。 我感到无地自容又愤怒委屈，毫无道理地哭了。 父亲再也不敢和我提这种事了。 就这样无数次的误会，吵架，莫名地发火。父亲成了我埋怨了半辈子的人，你成了我痴想了半辈子的人。 转眼间父亲已经白发苍苍。我一边照顾着卧病的父亲，一边写着我们俩的故事。有时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构思着我照顾你的情节。自从我发誓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努力锻炼，学着自理生活，照料家事。因为有了轮椅坡道，我也能出门办事了。我希望再见到你时，我能伸出有力的双手，支撑起一个家。这样的磨炼救了我和父亲，他说他可以放心地走了，我完全可以依靠自己好好地活着。 父亲在垂危时把存折交给我，让我用这些钱过余下的日子。他说他确实做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相信我已经足够坚强了，能够正视生活的真相。 他说察觉到我和你关系亲密时，他找你谈过，告诫你不要玩火，如果爱，就永远爱；如果不爱，就趁早离开。残疾人的心最容易碎，不要和我玩弄感情，我伤不起。你向他保证过这是真爱。 最后这次他找到你，见到你无灾无病，他大怒，把你打得倒地不起。他年轻时当过侦察兵，打人很疼的。他把你踩在地上逼问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寻死上吊地逼着你离开。你说你是真的爱我，但不可能为了我而失去父母。你说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是走不远的。为了不刺激我，就写了那样的一封信，让我知难而退。因为我不曾表露过热恋的情绪，让你觉得我不是那么深地爱你，这样分开不会伤害我的自尊心。 在回程的车上，父亲把我的那封信撕碎，撒在窗外。 我曾无数次想像，当谜底揭开时，我会如何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可是当父亲吃力地叙述往事的时候，我却像局外人一样地冷静，好像你我真的只是小说里的人物。彼时彼刻我的生活中只有父亲，他才是最爱我的男人。为了保护我，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只恨自己给他的爱太少太少。 父亲说我让他寄出的信，他都没寄。他不愿意把女儿的一片真心丢给一个欺骗她的人。 我说：“爸爸，那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和您好好过日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不管，我只有您啊。” 父亲说以前他答应过我妈妈要陪我一辈子，因为那时他听说残疾人寿命都不长，他也做好了多活几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可是后来他发觉女儿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而他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没办法陪我到老了，他只能尽力多留点钱，让我以后的生活少一些艰难。 我送走了父亲，给小说写下结尾：在我的时光里，那一路枫叶永远红着。有那一刻的真情，足矣。 你是个好人，父亲是个好人，我也是个好人，我们的故事是个好故事。其实生活中没有坏人，有的只是无奈。 我只是有些遗憾你错看了我。当你健康平安时我也许不敢走近，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但你有危难的时候我怎能不去拥抱你呢？我能给你安慰和希望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已经幻化成一个虚影，只在梦里出现，淡淡的。 只有爸爸还在镜框里看着我，让我觉得他还在陪着我，为我遮着风挡着雨。 …… 信没有结尾，后面的几段话好像是在不同时间添加进去的，墨水的颜色有变化。 我想知道轮椅主人现在的情况，就打电话给那个卖主，问他这轮椅是谁的？ 他说不知道，轮椅是他收到的废品。 还记得在什么地方收到的？ 那片房子已经拆迁了。 只剩最后一个线索了。我把那封信封了口，在信封落款处写上我的地址，再加贴40分的邮票寄出去了。 居然会有回信！信上只短短几句话： 你还要怎样？因为有了你，他从没爱过我。我们的家都被你搅散了！他已经净身出户，成了穷光蛋，你们随便爱去吧！人在做，天在看，你就等着报应吧！ 这里除了实话，没别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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