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间故事 | 赵宇:乡村邮政所

 向度文化 2021-12-16

人间故事

等待收信的日子是忐忑不安,焦虑着不知道对方收到信没有,收到信了是不是会回信,一万个遐想在小脑袋里撞击着……

乡村邮政所

文 | 赵宇

第一次读到木心的诗歌《从前慢》时,我已年过三十,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不再,人生进入到焦躁与茫然交织的时期。

晚饭后,我经常一个人在南门堤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夕阳的余光投射在安静而平缓的河面上,灼射着最后的光与影。在清澈的河水中,我看到水面下潜藏着软软的青荇,不知名的水虫正借着断枝奋力地向上攀爬划行。我开始莫名地怀旧起来,想起以前的一些老物事,感觉时光如流水般从眼前流过,再也寻不回,找不到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是那一个残存的影像,像一个目录的索引勾引着我反刍的味觉。

一日,我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个女孩站在垂柳下,正在轻轻地读着诗歌。我的耳畔清晰地传来那些柔软的诗句: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静了,车——马——邮件都慢,我没见过旧时的车马,却让我天马行空地想起了五田渡的邮局,一下子让我沉浸在了梦呓般的回味之中。

邮局在五田渡西街的尾部。说是邮局,其实是一个邮政所。在一栋二层的小楼房内设有邮政银行,外面屋檐下单立着一个绿色的长筒型邮件投递箱。邮筒的外面涂着墨绿色的油漆,经过一日日的风吹日晒,油漆已剥落许多。邮筒顶上豁开一个裂开的口子,寄信的人将信塞到口缝里,手轻轻地抽开,倏地一声,邮件像小松鼠的尾巴一样消失在眼前。不难相信,每一个寄信的人都是怀着怎样庄重神圣的心情,想着那一封信会经历怎样的漂洋过海抵达收件人的手中。那一张小小的邮票寄托着寄信人怎样的牵肠挂肚万般衷情呢?从小小的绿色邮筒中递出之后,寄出的信再也不属于寄信的人了,寄信人对信件只有牵挂和怀念。由此,寄信人情不自禁地走到五田渡上来,不放心地问邮政所的人,镇上收信的人来了吗?

收信的周五来,莫急,不慌。坐在邮电所柜台上的女营业员不耐烦地回答。

等到周五了,寄信的人又来了,不再张口问女营业员。只是将两手缩在袖筒里,蹲在台阶上张望。一会儿,镇上的收信员骑着鲜明的绿色邮政自行车来了,车架上耷拉着两个白色帆布袋,像竖着两个大耳朵。收信员不着急开邮筒,径直将帆布袋取下,将里面的报纸送到邮电所里去。又过了一会儿,收信员慢悠悠地掏出钥匙,右手轻轻一转,邮筒口开了,他将邮筒倒立起来,将信件倒出来装进帆布袋里。寄信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取信出来,正要凑过来看,自己的信是否收进去了。收信员摆摆手,干什么,这些信你不能看。寄信人只能悻悻地走开了。

收信员并不急着离开,将信件收到柜台前,取出一个邮戳,怦地一声,一个黑色的邮戳盖在信封上面。所有的邮戳盖完后,收信员才从邮电所走出来,骑着自行车走开了。只留下寄信人心里满满地希望,嘀咕着,收信人收到后不知什么时候会给他回信呢?

我曾经是五田渡众多寄信人中的一个。初中毕业读师范后,昔日同学各奔西东,很难相聚一起了,有的人甚至从此之后杳无踪迹。只有那些想知道你信息的同学,会从远方遥遥地将书信寄至家中来。待放假回来,看到家里书桌上稳稳地放着远方来信,心情陡然激动起来,我便迫不及待地回信于他。往来书信中尤以读中专的同学为多,因其学业不再匆忙,女同学尤爱写信,常常在信件里夹一张单人照。我那时情窦未开,不知道信件中包含着许多情愫,只是傻傻地回寄一张自己的单人照给她,将信中的暗示全然未曾理会。

五田渡的每个寄信人心情都是一样急迫的,他或者她早早地来到邮电所,向邮电所的女营员买一个一角的信封和五角的邮票,将写信的材料纸四方折后塞进信封里,再用手轻轻地压一下信封,又从柜台上的浆糊里用竹签挑点出来粘在信封口和邮票上。最后倏地从邮筒口投进去,我眯着眼顺着裂口看下去,里面黑乎乎地,信件掉下去了,像掉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面,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等待收信的日子是忐忑不安,焦虑着不知道对方收到信没有,收到信了是不是会回信,一万个遐想在小脑袋里撞击着,只盼望着信件早点来到。邮递员每周来一次,来了之后不会走家串户将信件送至家中,他一律将信件放在村部的广播室里。如果你不去村部找信,那就得等到放广播的时候告诉你消息了。村部的广播员放广播不会定时,得等到村支书通知的时候才能放广播。我有一个初中女同学毕业后在村里放广播,开始时她有些羞怯,在广播里总是细声细气地喊着,五队的张有才,你有信在村部,请来拿信。如此反复几遍,全村人都知道张有才有信来了。

经过半个月的操练后,那个女同学胆量逐渐大起来,可以径直在广播里喊了,五队的张有才,赶快来村部拿信。两遍过后,更直接地喊着,张有才,你的信在村部,来拿。得到广播通知的人赶紧屁颠屁颠地来到村部取信。来了一看信上的邮票一角已经少了一个角,邮票早已不翼而飞。问村部的广播员,广播员不理睬说,信就放在桌子上,我又不得时时刻刻招呼着,鬼晓得谁撕掉的。取信人知道再多说也无趣,悻悻地走了,懒得去计较邮票的得失。我对邮票本没有多大的兴趣,直到有一次二姐送我一张邮票,一看是台湾寄来的,以为是稀世珍宝,赶紧藏在日记本里,不时地翻一下,生怕丢掉。

那时邮票居多地是日月潭、黄果树瀑布、十二生肖之类的,并不见稀奇,一律夹在日记本内,很少去理会它。有的信件由组长在村部开会时带回来,遇到关系不好的组长,他给你将信件压着,或者丢掉,或者过很长一段时间给你,你也没辙,只是翻来覆去地给对方写信,或者直接将信件寄到学校,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邮政所除了寄发信件之外,最主要的用途是储蓄之用。五田渡的人对钱看得重,主要原因除了每一分钱来之不易之外,最主要的是因那时钱是稀罕物,不得不掰着指头算用途。当收完棉花、卖完稻谷之外,五田渡人将手上的闲钱存到银行来。五田渡上只有这一家银行,银行里的钱来来往往独本经营,倒也轻松自在。

那时的所长是我本家,年纪较我父亲大,按辈分我得叫爷才行。他对自家姓看得很重,五田渡上的赵姓人很少,加上我家挨着五田渡,他便常来我家走动。他家住在镇上,每年过年的前夕会将邮政所的挂历送一本给我家,又问我父亲过年准备的怎样了。过完年之后,他又来我家了,给我们姐弟带一包花根雪枣,烤一会儿火就走了。

父亲说,那是一个厚道人,家族观念强。在我和二姐读书最困难的时期,父亲便去邮政所贷款给我们交学费。赵行长对父亲从来都是信任的,直接作保,很快办好贷款手续给父亲。我记得那年是倒春寒,正月十五之后春寒料峭,下了一场大雪,路上的积雪到了膝盖,整个五田渡似乎都要被雪覆盖了。赵行长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我家,将贷款的条子送给父亲,告诉父亲镇上的邮政所下午才批完手续,他怕父亲着急下班后赶紧送过来了。父亲的眼泪瞬间从眼角流出来,连声说着谢谢。赵行长屁股都没坐热,转身走了,说邮政所里还有收储的事情,得回去看着。

父亲等到棉花卖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邮政所还贷款。那些贷款早已用于买谷种棉籽、化肥碳铵,以及我们的学费了,总算是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父亲经常会在家里说,赵行长是好人了,把一个赵字看得好大。后来,听说他退休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女儿顶职继续在邮政所干着,我已好多年不见了。

县里镇上的银行多起来之后,写信早已被电话、新兴网络媒体代替,很少有人会用书信交流了。五田渡的邮政所业务量逐渐减退,直至最后再也没人上门办事了,邮政所失去生存的意义。五田渡的人去银行不是去镇上,就是去县里,五田渡的邮政所关门之后,本来租赁的村里的场所由此返还给了村里。

后来,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将这两层小楼买下来,重新加固后作为居家之用。小楼的外墙早已斑驳不堪,只有用绿漆写着的邮政所三个字经历风霜雨雪经久不衰,提示着这里曾经有一个邮政所,曾经有许多的五田渡的人往来其中,像一段影像留在了五田渡人的记忆之中。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赵宇,湖南华容人,湖南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水纹上的梦境》。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