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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的仪式,深藏身与名

 少加点班 2021-09-16

又是一年春节。

听烧爆竹童心在,看抉桃符老兴偏。

鼓角梅花添一部,五更欢笑拜新年。

这是清初诗人孔尚任在其六十六岁高龄时写的一首诗,绘画春节情境。

几百年以来,春节仪式并没发生太多变化。

腊八熬粥、小年祭灶、除夕守岁、年夜饭、穿新衣、贴春联、磕拜长辈、领压岁钱……

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们的文化根基还在。

5 | 1 仪式与文化,相伴相生

我国传统春节的系列仪式,大抵体现了两类文化传统:农耕文明、家庭伦理前者是后者的土壤。

中国自古就是农业大国,以土地为生。

我们只需翻下农历,看看“二十四节气”的名称:惊蛰春分、芒种夏至、白露秋分、大雪冬至……不难看出,农历农历,农业耕作的日历,指导我们预知冷暖雪雨的指南针。

所谓农耕文明,土地为根,一家几代人都生活在一起,于是渐渐孕育出四世同堂的家族文化,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会制度——家国同构

如果你找了一个“洋夫君或洋媳妇”,要想百年好合,那么跟他好好解释家庭伦理观则是一门必修课。

在中国,“家”是中国儒家文化之根,落叶归根是多数国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

但后工业化的今天,农耕文明的根基早已被彻底动摇,尤其是大城市里,连养点花花草草,都需网购买泥土;土地上长满了高楼大厦,邻里乡亲可谓“老死不相往来”(字面意义)。

人们离开了土地,家庭文化少了灌溉,日渐枯萎。

孩子们的家庭观与长辈们的差异巨大,矛盾日益尖锐。“三姑六婆、公公婆婆” 在今天的影视作品多数以负面形象出现。

这其实既不公正也不客观,伦理观冲突明明是历史演化的副产品,偏偏要将罪名挂在他人身上,多了点对立,少了点宽容

无怪乎近年来人们大都感慨,年味一年淡过一年,这淡掉的其实是“共识”

传统农耕文明的落幕,家庭伦理观的代际冲突,相应的文化象征,“仪式”本身也就失去了内涵。

那么,“仪式”本身,是否该封存了?

5 | 2 今天,我们还需要仪式么?

我们参与正儿八经的“仪式”时,想必会不理解,为何要搞的这么复杂呢?

当今物质生活充裕,我们都不免抱怨许多仪式过于繁琐费时“不够简约”。但为何在社会生产力低下的远古社会,人们却甘愿牺牲大把的“生存时间”用于繁琐复杂甚至付出生命的仪式呢?

为便于大家直观的感受下古老的仪式,我们暂时把镜头移交给人类学家、神话学研究大师约瑟夫·坎贝尔,看看他对一个古老部落狩猎仪式的描述:

“在猎人出发猎捕动物前,他会到山顶上画一幅它要捕杀的动物图像。猎人画图的那片山顶,必须是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到的地方。

当太阳升起时,猎人和他的同伴早已等在那里准备举行仪式。当第一道阳光照到动物的画像时,猎人会射出一支箭,穿透阳光,插在动物画像上,这时旁边的女人会举起手大声呼啸。接着猎人便出发去打猎了。

他最终射在动物身上的部位,一定要和他射在动物画像上的部位完全一致……”

Photo by grafixart photo on Unsplash @ernestovdp

我们重看这几个镜头,“动物画像”、“第一道阳光”、“特定猎杀部位”,这对猎手的要求得多高,简直把写篇小学作文的要求提高到了誓夺诺贝尔文学奖的程度。 

从实用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个仪式唯一的价值恐怕就是做成标本放博物馆供后人展览。

但我们真的够资格对那些远比我们古老的多的仪式草草定论么?

承认无知是美德

以这个例子来说,这体现出这个部落对待动物抱着尊重、甚至崇敬的态度,人类懂得尊重其他物种、对自身欲望主动进行克制,从现代生态学视角看,这远比当今人类高高在上主宰自然自认为高明的多。而这种尊重、克制唯有通过仪式在精神深处得以固化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屠宰场的工人能在进行流水线的杀戮时,还能一边虔诚祷告祈求每一只猪都能上天堂。

宫崎骏作品《幽灵公主》中亦多有体现这种“泛神论”宗教。

这整套繁琐的仪式,能让猎人在虔诚参与的过程中将这种敬畏自然的情感态度进行升华、强化。

这是其他社会生活所无法取代的“仪式”的独特意义:在全社会约定俗成的近乎强制参与的体验中,人们才能自然而然的“切身领悟”到某种意识形态,并深植心中

以春节除夕守岁为例,整个家族的人欢声笑语、齐聚一堂等待跨年的钟声,这段时间,在所有人内心深处涌现的微妙情感,可比朗诵千遍“天伦之乐”更来得深刻隽永、毕生难忘。

但如果脱离了社会约定俗成的性质,改成由每个家庭自己实施“伦理教育”,搞的跟老师布置寒假作业似的,只会适得其反、不伦不类。

想象下,假如每年春节长辈们对我们说,孩子们,今晚就别去外面瞎疯了,全家人要一起聚一起,因为这样可以体验“天伦之乐”、学习“敬老爱幼”……

是不是感觉文风不对?

有趣的是,就连“最不懂浪漫”的现代科学也证明了“仪式”的教育价值

前沿的认知心理研究证实,人类的概念形成与身体的感觉运动系统、社会环境有着紧密联系,认知过程根植于身体,是知觉和行动过程中身体与世界互动塑造出来的(Alban and Kelly ,2013)。

仪式的现代价值实质上是一种带着宗教色彩的“知行合一”。如果我们要深刻领悟到某些抽象观念,比如“珍惜光阴”、“父慈子孝”,虔诚投入、身体力行总是必不可少。

那么,是否仪式的“当代剩余价值”就是知行合一的大众教育方式呢?

不止如此。

5 | 3 借助仪式肯定生命的价值 

人类作为一种爱听故事的大猩猩,我们有一种为自己做出的事情编造理由的奇特倾向。事实上,认知科学家们早已得出结论,我们所有人都是“虚构症患者”,大脑健全的人尤擅于此道。

权利与义务总是成双成对,这一特点在赋予我们共筑伟业力量的同时,却也额外给我们布置了温饱问题之外的作业:喂饱“精神需求”

我们需要为过去、现在、未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时光的花费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找的不够漂亮,甚至找不到理由,那么我们便会患上一种俗称“精神空虚”的轻微大脑神经焦虑症

但众所周知,我们今天的工作生活多数与“精神需求”无关

学习是为了升学毕业;

工作是为了赚钱糊口买房买车; 

生活是为了补充能量更好的学习工作……

精力被榨取的窒息,哪里留有精神生活的余地。

*这里的精神需求指生命的意义,不是虚荣心、成就感等

长此以往,用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的观点来说,这容易造成心理失衡,一旦受到强烈的外部事件冲击,很可能会突然崩溃导致灾难性后果。

康德曾言,“如果一个人将自己仅仅作为满足动物本性的一种工具,那么他就放弃(抛弃)了自己的人格。”即成为“异化的人”。

康德不幸言中,据美国心理分析师统计,多数心理出现重大问题的并非中产阶级或贫民,而是功成名就的中年精英阶层

我们今天应对这种精神空虚的主流方式是游戏娱乐,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但这无非是饮鸩止渴的逃避——毕竟,人类先天就欠下了“精神世界”一笔账。

充实精神世界的正确姿态是什么?主要是通过内省。即与自己独处,指向内心,思考生活的意义、人生的目标等等。

被现代人以为是落后的“仪式”恰恰是人类文明几百万年留下的“纯天然”内省媒介——在参与仪式的过程中,熟悉的东西被陌生化,陌生的东西被警示化,心灵仿佛经历了一次环球旅行,内省引导自身找到一种超越“个体存在”之外的“超然体验”

通俗的说,就是在参与仪式的过程中找到一些bigger than life 的事物。

Photo by grafixart photo on Unsplash@mero_dnt

哪怕是“跨年倒计时”这般简单的仪式,也有它的内在意义:

我们难得获得片刻的专注,默念时间,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对时间产生一种“置身庙堂的庄严肃穆”。

“五、四、三、二、一,过年啦!”这阵欢呼无疑来自一个“刷新版”的你:卸下悲伤与沉重,背上经验与智慧,重新上路。在这个瞬间,这一年时光的价值得到了内在的肯定,精神家园得到灌溉

在这沐浴了神圣味道的时刻,跨年的亲朋好友共同参与,自然能唤醒一种“共识感”,为日渐淡薄的人情重新填上色彩。

仪式并非跑流程走形式,用心体验、虔诚参与便是一次弥足珍贵的盛宴:将自己置身于“内省”状态,在言语、行为之外,尝试与更深层次的自己对话,引导心灵走向成熟(超越个体体验)。

这便是仪式的内省价值不分世俗尊卑,人人都能平等的通过内省中感受“肯定生命价值”的喜悦。就连二战“集中营”的幸存者们都留意到了,那些“不断发现”人生意义的难友更有机会存活。

除此之外,仪式还有一个很大的价值,与春节关系不大,与人生关系重大。

5 | 4 仪式让人类顺利渡过全新的人生阶段

还记得上初中时,体格发育,快的时候像春笋一样,每周量下身高都能看出变化,伴随着愈发低沉的声音、开始长出的胡子……

这一切预示着,生理上的“少年人”已经挥一挥衣袖,而“成年人”正在轻轻地走来。

在身体上我们很容易适应,但心灵层面呢?

成年人的体格正在呼唤全新的“成年人格”,这就是为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敏感善变情绪化,毕竟,“孩子气”人格与成年人体格极为不称,但这个新的“成年人角色”该如何扮演?

学校只教语数英,家长只求成绩好,我们的社会显然缺失了这层成人精神指引

缺失了这层指引后果如何?

看看周边,巨婴遍地。

譬如,我们常常会感慨没人理解自己,但我们又何尝努力体谅过他人?

网络上随便一篇“替他人”泼妇骂街、制造二元对立煽动情绪的文章就能引发大量共鸣,这正是“孩子气”的体现。

毕竟,“孩子人格”没有原则,很难真正懂得承诺与担当、体谅与饶恕、责任与勇气

要知道,人类属于“基因-文化”协同进化的物种,百万年来,不可能没有进化出“人生过渡期”相应的适应性教育。只可惜,百年来的社会动荡,这些跟着破除迷信一起被“误删”了

那么,人文历史上,能够协助人们顺利的在精神层面从儿童过渡到成年人的最佳指引是什么呢?

虔诚的成年仪式俗称“成人礼”)。

我们以坎贝尔分享的一个“澳洲土著的成人礼”为例,从细节可见一斑:

“当小男孩到了叛逆的年纪,就会有几个男人来到他家中。这些男人全身赤裸,只在身上用自己的鲜血黏上一些白鸟的软毛。他们手中挥舞着牛吼器(系上绳子旋转即鸣的宗教用品),代表精灵的声音,而这些男人则代表神灵。

男孩会首先向他妈妈寻求庇护,她会假装试着保护他。但是男人硬生生就把他带走了。

从此小男孩不能再回到母亲身边,他进入了人生新的阶段

接下来男孩们会被带到男人的圣地,在那里他们要经历一连串痛苦的经验:

肌肤虐打、体格训练、心灵折磨、喝人血等。就像在婴儿时期喝母亲的奶一样,现在他要喝男人的血。男孩因此转变成了男人。

进行过这么一场仪式,男孩们被带回村里,这一次,男孩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回到村子……经过这场仪式,他已经不再会回到孩童时代。“

Photo by grafixart photo on Unsplash@sharonmccutcheon

在这仪式中,固有许多“不科学”值得改良的空间,但从“仪式”的效果而言,却是意义深远。那些刚刚晋升为“成人”的孩子们,有了坚定的信仰,为应对复杂艰辛的成人世界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已经成了一名战士,一名直面真实人生的勇者。

反观我们的大学生们,毕业后把老板当老师,工作等着被安排,在职场耍孩子脾气,做事情有首没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像是包着纸尿布的成年人。这与缺失“成年人格”指引大有关系。

“仪式”的重要社会价值,我们也能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得到验证。荣格认为:现代人众多的精神疾患问题在于缺乏精神寄托

荣格,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宗师之一

我们每个人在发展人格的过程中,即通俗的讲,真正变得成熟的过程中,需要寻找更复杂、更精致的“自我表现”方式,以此实现心灵的内在和谐

以阅读为例,儿童会满足于《白雪公主》、《舒克贝塔历险记》;青少年可能则需要看《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但人格成熟的成年人可能会需要阅读《百年孤独》、《红楼梦》等等。

这种阅读品味的变化,体现了不同人生阶段的人需要寻找不同类型的精神象征。即真正意义上的“偶像”,以便为扮演好全新人生阶段的角色做足身份认同

当我们陷入各种复杂不安决策时,你心目中的偶像能为你充当指引,赋予你勇气

刚刚提到的原始“成人礼”,其实也是一种为“全新的人生阶段”寻求精神“偶像”的一个过程,只是他们的偶像并非文学艺术中的角色,而是部落的一些勇士或者崇拜的“战神”之类。

对偶像精神寄托的渴求是从我们最隐蔽的本能中涌现的激情,我们当代的年轻人失去了“象征英雄的偶像”,这个历史机遇竟把唱歌的演戏的吹牛的推上了巅峰,其实如果他们能做好榜样,倒是无可厚非。

社会约定俗成的传统活动是种“集体仪式”,而品味更为复杂精致的人文艺术实质也是一种“个人仪式”。我们在更为精致唯美的艺术形象中,学着给自己慢慢塑性,形成健康、成熟的统一人格

这就是“仪式”的另一层实质。

5 | 5 还仪式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

“仪式”与人类文明相生相爱几百万年了。

认真细想,发现它像极了中国传统的慈母典范:

在教育人类这个熊孩子时,润物细无声;

当孩子们灰心失落时,启示我们通过内省获得自我价值的肯定、提升生命的质量;

当我们长大即将踏上残酷无常的社会丛林时,唤醒我们内在沉睡的英雄精神,让我们独立果敢、在俗世与理想间来去自如……

然而,仪式价值的复杂性岂是年轻的语言符号得以概括的?

它脚踏诗意的大地,头顶焚烧着香火,活在艺术与宗教的交融处,是人类文明的古老守护神

我想,也就只有我们的大诗人李白,方有能力还“仪式”以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本文由作者李少加原创首发于公众号(少加点班),授权转载请回复“授权转载”查看转载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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